那间黑屋是堆放杂物的废弃自来水间，黑屋的更黑角落里忽然传来轻轻的哭泣声。又是那女孩？
　　 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女孩，学舞蹈的，才从学校毕业。两只水灵水灵的眼睛，一对短短的发辫，红扑扑的脸蛋，滴铃铃的嗓音，十分活泼可爱，跳舞时舞姿翩翩，更是令人生爱意。
　　 她是个“小牛”，全称“小牛鬼蛇神”，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称呼。穿一件大大的脏兮兮的旧军衣，两根辫子成了一堆“乱草”。眼睛发呆、脸色发灰、眼皮耷拉，眉毛紧蹙，迈着不合年龄的沉重步子。
　　 有人——不知是戏称还是爱称、昵称，叫她“漂亮的小牛”。这时侯其实并不漂亮，一头乌鸦窝，一身邋邋遢遢。是说她从前漂亮。
　　 我看看周围没人就对着黑黢黢里小声说：“不要哭，会弄清楚的，注意自己的身体”。不料她更加哽塞抽泣了，怕她呜咽的声音哇地哭出声来，那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我赶忙离开了她这是非之地。
　　 才来时多么可爱。不料有人揭发她把领袖像的眼睛抠掉了，因为她爸爸是“反动学术权威”她搞阶级报复。她不承认，可是有张旧报纸作证。还有人证，据说证人还是曾经心仪她的人。
　　 还另外有一人，批斗别人的大会上用报纸垫水泥台阶。大概嫌台阶不干净会弄脏带裤线的西装裤。不料被人发现报纸上有领袖像。
　　 随即七嘴八舌一阵哄闹，给带上了备用的高帽子上街游斗。参加批斗别人的人突然转眼间成了被批斗者。矮矮小小的个，低着头没有哭，任人摆布着在街上步履蹒跚的迈着两只脚。一手提着破脸盆，另一只手拎着一根树丫丫，边走边敲：当、当、当！一边喊着“我是反革命，我罪该万死！”如耍猴戏的，当当声招惹了不少过路行人过来观看，尤其是孩子。
　　 敲击声慢悠悠，微弱无力。小个儿没有哭，似是躲躲闪闪，眼睛轱辘转，大概是怕亲戚朋友走过身边；或者是在捉摸，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一张旧报纸，怎得这般的丢人现眼；或者是后悔穿了这条害人的带裤线西装裤；或者是怪妻子，为什么要他换条干净裤子，穿一条邋里邋遢的裤子就不会出今天的事了。
　　 回家后他哭了。孩子听到楼下的热热闹闹，也想追下楼去看看。孩子的妈从窗口望见了是怎么回事，硬是便不许孩子下楼。
　　 爸爸回家后，孩子想拿那顶高帽子玩玩，妈妈又不许他动。不懂事的孩子抱住爸爸的双腿，抬着小脑袋对父亲说：“爸爸，这高帽子留给我以后戴吧？”小个子突然眼泪簌簌往下落。
　　 原先会上正被批斗着的那个青年落了便宜，人们把他遗忘在了角落里。他照样弯着腰、低着头，已经麻木，开会的人全走空了，口号声、歌声、念语录声没了，竟还一直弓着腰原地不动。
　　 幸好有回会场取学习材料的人提醒：“人早走光了！”这时他才醒过神来，抹去了滴溜着的鼻涕，弓着腰离开这个会场。
　　 他也是前一天才被揪出来的。红卫兵上他家造反，他竟然敢为“地主”的爹说话。红卫兵们临时用张旧报纸卷成个高帽子，推推搡搡的把他押送来，交给本单位的革命群众组织批斗。
　　 还听过一个故事：一“历史反革命”被打发去搞卫生，清扫中见石膏象的脸上有灰尘，小心翼翼的把它擦去，岂知越擦越脏。好害怕啊，拿把小刀悄悄的把脏刮去。不料更是越刮越糟。
　　 正好有革命派的人进门，看见她手持着刀对着石膏领袖像，石膏像的脸上又有个疤。人证物证俱在，赖也赖不掉。于是，她演出了“青蝇一相点，白璧遂成冤”的悲剧角色，“责无旁贷”的从“历反”，“晋级”成了现刑。
　　 她无处申诉，只能静悄悄的夜里跪在领袖象前哭诉、作揖，“老人家宽宏大量明白如镜啊！”求老人家保佑自己平安度过。
　　 那年代，有人因为贴了领袖像挨批挨斗，人家说：“你有什么资格在家里贴领袖像，领袖是属于革命人民的！”又有人不贴领袖像而挨批斗，“你敢不贴领袖像，胆大包天！”
　　 更难堪的是住畜舍禽棚的“三反分子”，不贴嘛，这个队批，贴了嘛，那个队斗，挨了打只好以泪洗脸，以哭谢罪，跪求老人家救他。可是老人家偏偏听不见。苦哦。
　　 后来的人变聪明了，一旦发现那像旧了，有了灰尘疤痕，便赶紧把房门关紧，窗帘闭上，战战兢兢的把旧像烧了，不留一丝痕迹。或者干脆不买，不碰它，不去崇拜。
　　 很久日子没有人贴这样伟大崇高的像了。前车之鉴，怕因此而吃苦头。现在轻松了，不必因为弄脏、弄破、弄损而背黑锅、挨批斗，不需要受肌肤之苦。
　　 那年代领袖像满天飞，处处都贴，有一地方，商店四周全用领袖像糊上。不知道他们是为了表敬意，还是为了省糊墙纸，反正没有花钱买。所以连天花板上也贴，一丝不苟，贴得不漏缝隙。领袖被悬空在天花板上，不知道老人家难受不难受。
　　 有些居家和商店门口也贴，把领袖当成门神，真是不像话。不知道他们是为了防鬼防盗还是为了防偷。超凡入圣、千古流芳的大功臣竟在为平常百姓看大门。好忍心哟！
　　 现在好了，无须有人为之哭泣，也不会被人家当成门神天天站在门前，或者是被当成贴墙纸糊在天花板上，领袖和百姓上上下下的共同福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