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四儿十八了，十八该做新娘子了。四儿常常想些与幸福有关的事情。四儿见过许多女孩做新娘的那份快乐。四儿相信自己做新娘的时候也一定会很快乐的，即使自己不美，可是当自己成为了新娘，就不会有人在她背后说些长得太丑，嫁不出去的话了。这种话听得太久了，太多了。多得到四儿等不到十八就想出嫁，只是姨娘不愿意而已。可现在，四儿十八了，姨娘再也无法留她了。
　　 当田野开满金黄的油菜花时，提亲的人上门了。惊动了一村的人，来提亲的竟是很有名的肖楚。这肖楚虽常年不在家，可人们都知道，他在外面是靠笔杆子过生活的，而且留过洋。四儿竟被这样的一个人相中，怎能不惊动全村的人。四儿坐在房里，听着提亲的人与姨娘谈话。四儿脑海里的幸福似乎快要把自己淹没。白天村人的议论，未嫁女孩那些夹着酸味的话，似乎都在告诉四儿她的未来不知会有多幸福。虽说一般的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可提亲的人说过，他是不介意长的怎么样的。
　　 四儿笑着，快乐的笑着，这笑直到不小心看到镜子时，才止住。镜子里的女孩额头那么的突出，脸那么的狭长，鼻子那么的肥硕。看着看着，四儿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四儿真的不想哭，可是真的忍不住。那些幸福似乎那样的渺茫，刚刚的所期待的婚礼似乎满是恐惧。他会喜欢自己吗？
　　 哭累了，四儿推开窗户，一轮明月斜挂在山的那头，风清凉的有点寒。四儿在纸上缭乱的写着：明天，我要去做新娘。悠悠的唢呐绵绵而起。荡悠悠的花轿哟，把我带到我的夫家。我的新郎啊，你不要少看我几眼哟，我的新郎啊，你可要多看我几眼哦。我的新郎啊，切莫使我伤悲呀。我的新郎啊，莫使我哭泣哟。
　　 花轿荡荡悠悠，四儿在花轿里闻到了油菜花浓浓的香味。轿夫们哟喝着，喜娘散着喜糖讨着吉利话，围观的人热热闹闹的吵着，笑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花太香，以至四儿的眼泪落了下来。四儿很快的擦去了眼泪，对着自己微笑。今天是自己最快乐的日子，不笑怎么可以呢？
　　 四儿坐在床沿上，听着屋外是否有脚步声。盖着红盖头，四儿看着自己洒满红色烛光的脚。一直到有人进屋，红盖头拂起了，四儿羞涩的看了一眼，匆匆低下了头，等待着洞房花烛。
　　 夜，一点一点的消失，四儿坐着，看着坐在桌旁的新郎，泪在流，可四儿不敢哭，甚至不敢轻轻的啜泣。四儿就这样流着泪，看着那在桌旁对着花烛看书的新郎。
　　 天拂晓，四儿跟在自己丈夫的背后，见过亲戚。四儿不说话只是微笑，对每一个人微笑，用耳倾听丈夫与他人聊着。四儿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是肖太太吗？肖太太。他的妻子。
　　 渡口，四儿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当四儿看看到肖楚频频回头的跟自己身边的婆婆告别时，四儿的泪还是落了下来，都是回头，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一个微笑，一个不舍的微笑，哪怕不是不舍的微笑，只是一个怜悯的微笑，都可以。可是，他为什么不给？这就是自己所期待的幸福吗？新婚为过三天，就匆匆出门，而自己连他要走都不知道，还要婆婆告诉自己，多可笑啊。我对他而言，是什么？是妻子吗？四儿悲哀的在心里悄声问自己，她不知道答案。就算不喜欢自己，难道说说话都不可以吗？自己真的有这么糟糕吗？
　　 肖楚不在，四儿的日子就跟在家待嫁的日子一样，忙碌的很。四儿虽常常会为自己感到悲哀。可是对婆婆四儿很尊敬，很看得重。照顾好婆婆，也许这就是自己唯一爱他的方式。这也是唯一使他记得自己的方式，即使他不爱自己，看在自己照顾他娘的份上他一定会记得自己一辈子的。四儿老是这样想着，这样一想，那夜里的悲哀似乎就消失的干干净净了。
　　 十五的元宵，四儿跟婆婆热热闹闹的过完了。
　　 十五的热闹渐渐消失，婆婆也恢复了早睡的习惯。四儿看着婆婆睡下，才回房间。四儿坐在桌前，打开窗户，一抹斜月浮正对着自己。四儿把桌上的灯拨亮一点，灯是他留下的，雪白的灯罩上面画着几朵小小猩红色的栀子花。四儿拿出纸，研着墨，研进了几滴眼泪。四儿轻声的念着：“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心里的伤感很浓很浓。他知道自己的伤感与思念吗？四儿提笔写着：谁在天涯的尽头，为我掬一捧流水？谁在地之角，为我拮一束鲜花？梦醒处只有残月斜倚，寒星似水。没有尽头天涯，怎么会有人掬起缓缓的流水？没有角落的地，怎么会有人拮起绽放的花儿？多情的人儿哟，看看天，你能拥有的永远永远，只有一抹残缺的斜月。
　　 “四儿，楚儿再过两天就回来了，我知道，楚儿对你不是很喜欢。婆婆停顿一下，又接着说道：“可是，这个是可以改变的，你不要太随他了，不管怎么说，你是他老婆。有些事你也可以说的。不一定要他说。夫妻之间没有感情不怕，怕的是没有话。一对夫妻如果做到无话可说，那就太不值了。四儿低着头，静静的听着，一直到婆婆说倦了。四儿才接着去忙。
　　 两天之后，肖楚回来了。给婆婆带来了一件大棉衣，四儿没有料到自己也会有礼物。真的没料到，当肖楚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四儿时，四儿所有的伤感如烟云一样，散的干干净净。盒子里是一枚银色的戒指，细细的，四儿拿在手里，不由自主的快乐起来了。
　　 快乐真的是虚拟的，两个人的房里还是跟新婚一样。他坐在原处看着他的书，而我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两个人都在等天拂晓。轻轻地摸着戒指，那些散去的伤感都在心中凝固，凝固成一种心痛。我看着他，没有说话的勇气。他看着书，不知疲倦。
　　 风很暖，提着洗完的衣回家。屋内婆婆正在与肖楚对话，肖楚温和的说道：“我是不跟她好的”婆婆愠愠的说道：“可她是你的妻子”“不是我的，是这个家的”“你是个读书的，你忍心让她守一辈子的活寡吗？”“那我休了她，让她另嫁？”“楚儿，你不知道这里的风俗吗？被休了的女人，是没有活路的“妈，我之所以娶她，你是知道原因的，一是因为孝敬你，二来是为了不让别人看不起她。可是我对她真的没有爱，我只能这样漠视她的存在了。”“唉，娘知道，只是苦了她，可怜她嫁了人跟守活寡似的.唉。都是命啊”四儿怔怔的听着，任由眼泪落下。幸福原来就是这种模样。
　　 又是一次别离，依旧是那个渡口，依旧是送他。他频频回头，依旧没有给四儿一个怜悯的微笑。他回头的时候，似乎总看不到那依在他母亲身边的四儿。四儿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是不舍，还是为自己悲哀？四儿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新婚，分别，渡口的人，全村的人都在看着。看着四儿难舍，看着肖楚频频回头。所有的人都在说四儿好命，未嫁的，已嫁的女孩都已极其羡慕的眼光看着四儿，说起话来总是酸溜溜的。四儿只是笑着，不说什么，他只是尽心尽力的照顾着婆婆。这也是一种幸福，不是吗？
　　 元宵，立春，入夏，高秋，寒冬，然后又是元宵。元宵之后，又是立春。时间就这样循环着，四儿不知道该怎么做。肖楚似乎忙得不可开交，几个元宵了都不见他说回来。四儿很想见他，可是却没有任何办法，去他那吗？还是在信里告诉他她的想念与期盼？
　　 又是一个元宵，还是只有两个人。进房，四儿推开窗户，还是那一轮明月，四儿深深的叹息一声，提笔写着：夜，好深了，自己还在伤神。黑色的夜掩盖住了晶莹的泪。落泪已经是一种罪过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落泪的权利。泪是高贵的，而我是卑微的。我有什么理由，把这剔透的泪摆在阳光下流动？心是自己的，却左右不了它，越是左右不了它，越想主宰。心与自己的固执如十二月的寒流。眼睛因为守候而干枯了，心因为寂寞而停止了，能呼吸的只有肺了。灵魂在没有爱没有泪的时候消成了空中的一片云，只是偶尔在记忆里闪过。雪下的春天虽不远，却总是姗姗来迟，我不知道我能等过多少个姗姗来迟的春天。我已经等老了心，等老了人，还有多久才能等到他？我还能等多久？、
　　 油菜花满天香的时候，肖楚回来了，带回来的还是礼物。一件大衣，一支发釵，五年未见，未曾改变什么，人还是那个人，还是这个地方。
　　 四儿还是没有办法告诉他自己的思念，自己的悲哀。她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她知道婆婆说的是对的，自己如果主动一点，如果不这样沉默，自己是可以要求他为自己做什么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四儿硬是没有办法主动跟他说话。四儿只是等着，等着他开口。
　　 又是一次离别，四儿没有哭，四儿已经习惯离别了。肖楚依旧频频回头，回头看的还是四儿旁边的母亲。四儿看着肖楚回头，笑了，笑得很悲哀，四儿觉得自己真的很悲哀很悲哀，明明知道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明明知道自己对他而言只是他母亲送给他的礼物。可自己为什么还对他这么念念不忘？
　　 一别就是五年，婆婆因为太老，等不到春天逝去了，四儿坐在婆婆床边，听着婆婆惋惜的言语，听着婆婆交代自己怎么像肖楚转告她的遗言。四儿听着听着泪便落了下来，婆婆都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思，可他不知道吗？
　　 灵堂上，肖楚哭得凄凄切切，四儿烧着纸钱，轻轻地啜泣，自己死的时候，他会这般心痛吗？
　　 四儿终究没有把婆婆的话转告他，如果他真的对自己没有一点心思，即使他听婆婆的话照顾自己一辈子又怎样？
　　 肖楚在家半年，他只是问过，婆婆死的时候说了些什么，他只是说过，别太伤悲。四儿轻轻啜泣，轻声的回答他的话。
　　 渡口，四儿的眼泪又一次落下，婆婆这一走，他还会回来吗？这一别要多久才能见到他？五年？七年？十年？还是更久？肖楚没有回头，走得很干脆，很利索。
　　 一个人的元宵原来是这般的凄凉，四儿坐在房里，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心里很酸很酸。
　　 挨过一个又一个凄凉的元宵，四儿苦苦等着，等着，除了等还能怎样？一等就是十年，十年多漫长的日子？一个人有几个十年？
　　 油菜花，开的还是那般好。肖楚回来了，四儿站在渡口看着他上岸，对他微微一笑。他的鬓角有小许的白发，老了，都老了。两个人沿着开满油菜花的小路回家，沉默着。“四儿，我这是最后一次回来，明天我就出去，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我很感激你照顾我妈那么多年。可是，我们真的不是夫妻命，我对你真的没有喜欢。我不是辜负你，只是真的勉强不了。你是自由的，你可以依旧守着这个家，你也可以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四儿低头任由眼泪落下“肖楚，你要怎样，我不阻扰。从我们在一起，我就从不曾要你做过什么。婆婆说我们是平的的，她说我可以要求你为我做某些事的。可是我从没有。现在，你说你要走了，我不留你，因为我知道，留也只是枉然。十八岁做你的妻子，等了二十年。我不知道自己再等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能等到些什么。可是我已习惯了这种等待。肖楚.亲亲我，就算看在我等你二十年的份上。”四儿抬起头，直视着肖楚不管脸上的泪.
　　 窗外一抹斜月，肖楚走了一个月，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肖楚在外有了个家，有了另外一个妻子。四儿没有听到取笑她的话，听到的都是骂肖楚的。四儿听着那些话，心里很疼，很疼。在她眼前浮现的一直是肖楚亲她的画面。她真的很爱很爱他。
　　 看着斜月，四儿的眼泪落了下来，除了落泪还能怎样？即使自己愿意等待那又怎样？他再也不会回家了。再怎么等也等不到了。二十年了，等了二十年等到的是他彻底的消失。十八岁就开始期盼的幸福，原来就是这样的。值还是不值？二十年了，该结束了，不结束又能怎么样？是自己命不好，不该在四月出生。四儿带着泪傻傻一笑，提笔写着：花开时香甜醉人，可我错生于初春之季，看到的只是花的艰辛。我的泪开始如夏季的雨，磅礴不停，慢慢地我的泪开始如春雨，淅沥沥的，后来我的泪是干枯的秋天，是疲倦，是厌却，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已经为了爱，而失去了活的意义。这种追求太过于可怕了。如果我活着只是为了别人的泪，那么也该停止了。别人的泪终究只为别人而流。我已经等待了二十年，我为了这等待蹉跎了我的年华。我所等待的幸福却还在姗姗而来。还要等多久？等得到吗？只是若不等下，那有什么意义？
　　 四儿放下笔，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