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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拿住


作者:冯积岐 进士,7818.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595发表时间:2012-07-11 08:31:24

我去凤山县委挂职任县委副书记的那天,是省作协的副主席于建平和省委宣传部文艺处的一位副处长一起送我的。在风山县委举办的欢迎宴会上,于建平说,冯作家这次来挂职,是因为要写一部“反腐败”题材的小说,要在这里体验生活,希望凤山县委能配合好,使他很好地完成这项工作。于建平的话一落点,宴席上的气氛即刻变了,变得不咸不淡,不温不热,尤其是县委书记余胜利,脸上的笑如同没有拉展的皮绳,很僵硬。只有我知道,于建平是开玩笑。他这个人,常常把玩笑开得很认真、很严肃。使玩笑真假难辩。于建平扔下一句玩笑走了,我却被推向了尴尬的境地。
   第二天早晨开县委常委扩大会。我未进会场前,听见大家在一起又说又笑,可是,我一脚刚迈进门,会场里的说笑声刀截一般停下了。余胜利朝我点了点头,其他的常委和部门的几个领导不约而同地向我扫过来几眼。我明白他们眼神里的意思:原来,你是到我们中间找“腐败”材料和“腐败”原形来了?我勉强地、莫名其妙地朝大家笑了笑,坐下了。我明白,在这些人眼里,我无异于“奸细”。初来乍到,我就受到了“不白之冤”。不行,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必须把事情说明白,首先,要给余胜利说明白。不然,我这三年,怎么和他们共事。
   下午二点,我去找余胜利。谁料,我们一谈就投机。余胜利小我两岁,我们是同龄人,有许多共同的话题。我向余胜利挑明了于建平的玩笑,也坦诚了,我并没有写“反腐败”题材小说的打算——现在不可能写,以后也不可能写。余胜利反而建议我写“反腐败”题材的小说。他说,在他有限的阅读中,当前“反腐败”题材的小说写得好的不多,他希望我写一部真实的“反腐”小说。原来,余胜利是个爱好文学的县委书记,年轻时,还发表过短篇小说。我说,我还是写农民吧。我本人就做过二十年农民,对农民我熟悉。我们从下午二点谈到了凌晨二点。晚饭草草吃了一下,接着谈。
   一年后,我和余胜利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包括男人说女人的事,我们也不忌讳。
   我没有想到,这个在县委常委会上常常板着面孔的县委书记,这个在全县千人干部大会上滔滔不绝的县委书记,说起女人来,也是津津有味的。余胜利有一句口头话,叫“拿住”。“拿住”是我们关中西府话,意思和“控制住”差不多,又全不是那个意思。余胜利常常说,我们当干部的不能叫群众“拿住”,男人不能叫“女人”拿住。人被人“拿住”就麻烦了。恰恰相反,余胜利有一套能“拿住”人的办法。
   有一天傍晚,我和余胜利去田野里散步,他突然问我:红旗镇红旗村的支部书记牛刚你混熟了没有?我说,知道牛刚,年轻时当过兵,复员回来干过企业,当过村干部,现在又兼任红旗镇的镇党委副书记。他为人有江湖义气,很聪明,工作干得不错。是不是给我要讲牛刚被人“拿住”的故事?余胜利一笑:你看你,真是当作家的,咋那么敏感?不是牛刚被别人“拿住”了,而是我“拿住”了牛刚。我说,凤山县那些最牛的干部,包括牛刚,你都能“拿住”?余胜利说,冯书记,我可不敢说把七八千干部都能“拿住”,但牛刚确实被我“拿住”了。牛刚的为人你大概也知道一点,他常常和市委张书记称兄道弟哩。我说,知道。他再“牛”,还不是被你“拿住”了吗?余胜利哈哈一笑,说起了牛刚的事儿。
   余胜利说,那天晚上,快十二点了,他在办公室批发文件,通讯员进来说,牛刚来了,要见他。我想,牛刚这时候来见他,肯定有什么重要事。我给通讯员说,叫牛刚上二楼来。牛刚来了。他进了门。余胜利说,他还没有看清牛刚是啥表情,牛刚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倒在他跟前了。这个牛刚?不是一贯很牛气吗?为啥要给他下跪?按理说,牛刚不该是腿很软的人。余胜利说,牛刚你快起来,这样多不好。牛刚说,我有一件事求你,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余胜利说,啥事,你坐下说。牛刚说,你不答应,我不坐。余胜利燥了:你这不是威胁我吗?我答应你,要能办得到,要符合组织原则。牛刚说,你就是骂我、唾我,我也不起来,这事你肯定能办到。牛刚突然眼泪长淌,五十多岁的人了,象娃娃一样哭。余胜利说,他一看,牛刚很伤心,心就动了。再说,牛刚是为县委立下了功劳的村支部书记,在推进工业化的进程中,在红旗镇工业园区的征地、拆迁工作中,牛刚干得很不错。余胜利说,我答应你,你坐下说。牛刚一听余胜利答应了,才坐在了沙发上。
   牛刚给余胜利说,我的儿子在部队上是一名士官,余胜利说,这事你给我说过,我知道。牛刚说,儿子去年回来和一个农村姑娘订了婚。这个农村姑娘突然提出来要退婚。儿子坚决不退。这个姑娘就开出了条件,给她解决工职,事业单位或者企业都行。牛刚说,这事你能办到吧?牛刚说毕,余胜利还是有点纳闷;难道你牛刚为儿媳的工作能弯下膝?会泪流满面?余胜利说,不是我不给你解决,一旦这个口子开了,就收不住了,全县历届毕业的大学生还有一百多名没有工作。县委田副书记、雷副县长、宁副县长的儿子、女儿都没有工作,都来找过我,我都没有答应。牛刚一听,余胜利准备推诿,又要下跪,余胜利赶紧扶住了他。余胜利说,如果他不答应牛刚,牛刚非跪到天亮不可。余胜利只好说,我答应你,七天之内,叫你未过门的儿媳到县城来上班。牛刚将脸上的泪痕擦了擦,连声道谢。
   我说,就这件事?
   余胜利没吭声。
   我说,余书记,你答应给牛刚的儿媳解决工作,就“拿住”了牛刚,这哪里是县委书记的风度呀?
   余胜利说,你们当作家的想法就是怪,你怎么老用“拿住”衡量每一件事?我不用拿他,他牛刚也是我的下属。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
   我说,那你就不要卖关子了,快说呀。
   余胜利说,我不能失信于下属,一个礼拜之内,叫牛刚未来的儿媳到县烟酒公司当上了出纳。接下来,事就出来了。告牛刚的信件比牛刚的眼泪还多,有的给我写信,有的给县纪委书记写信。信件的内容大致是一样的:这个叫做刘丽的二十岁的女孩儿根本不是牛刚未过门的儿媳,而是他的小情人。有的告状信还翻老陈帐。余胜利问我:牛刚的老婆你见过么?我说,我到牛刚家里吃过一回饭,是牛刚的女人下厨做的。看得出,这女人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我说,我还了解过,这女人小牛刚十二岁,今年四十了,在红旗镇开一个小商店。余胜利说,就这些?我说只知道这些,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我听一听。余胜利说,你可不能写进小说里去。我说,这只能是素材。余胜利说,红旗镇有人给我写信,说牛刚之所以能当上村干部、镇干部,全凭他的女人有几分姿色,说这个女人当年和镇党委书记有染牛刚才当上了村干部。我说,有根据吗?余胜利说,这些事,有什么根据可言?总之,余胜利成了众矢之的。我将纪委周书记叫到跟前来,叫他去查一查,余胜利和刘丽这女孩儿究竟是什么关系。
   过了一个月,纪委周书记来给我汇报,余胜利话题一转,他说,冯作家,农村的事情是很复杂的,人和人之间确实有“拿住”被“拿住”的关系,但不是那么简单。县纪委周书记他们调查的结果是,给牛刚写告状信的大都是红旗村村委会的干部,或者是红旗镇政府的干部,几乎没有一个农民,事情的复杂性就在这里。
   余胜利说,我问周书记,你把牛刚和刘丽之间的事情搞清了没有?周书记说,搞清了,但究竟是什么关系还不好定性。周书记把调查到手的事情说了一遍。
   那一年,牛刚在西水市中心医院做胆结石手术。开始那几天,是牛刚的女人陪护牛刚。后来,女人因为要经营商店给牛刚雇了一个小保姆,这个小保姆就是刘丽。刘丽漂亮,乖巧,很讨牛刚欢心。牛刚出手大方,他出院后,在西水市给刘丽买了三身衣服一条白金项链,并把刘丽留在他们家当保姆。牛刚的女人给人说,刘丽是他们未过门的儿媳,话就这样传了出去。后来,牛刚的女人整天忙于她的商店,牛刚不去村委会就在家里和刘丽在一起。这样。两个人便有了事。刘丽也确实做过两次人流(没在凤山县做)。这件事是牛刚的女人嚷出去的。牛刚和女人吵了好几次嘴。牛刚的女人叫刘丽走人。刘丽给牛刚摊了牌:给10万元的青春损失费,给她找一份有固定收入的工作,她当即走人,不然,她就和牛刚在法庭见。牛刚毕竟是红旗镇乃至凤山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要保住的是声誉。10万元牛刚拿得出,但要有一份固定工作,他不给余胜利下跪,又有什么办法呢?县纪委周书记,一再强调,这件事他们没有和牛刚交谈,和刘丽谈话时,刘丽一口咬定,他和牛刚之间是清白的。因此。县纪委无法拿出处理意见。
   余胜利说,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冯作家,现在把这件事交给你,你咋处理?
   我说,先辞退了刘丽。
   余胜利说,为什么?
   我说,女孩儿年轻轻的和一个老汉搞在了一起,这就是堕落!
   余胜利说,辞退了刘丽就等于承认了牛刚和刘丽的情人关系,承认了县委的做法是错的。是不是?
   我说:你既然想证明你没有做错什么,就不要再说这件事了。
   余胜利说,怎么向上访的干部和群众交待?
   我说,那你就认错。
   余胜利说,这并不难。关键是,我被牛刚欺哄了。
   我说,那就处理牛刚吧。
   余胜利说,这也很容易,但不能再感情用事了。
   余胜利说,没几天,县委召开工作会。开完会,我吧牛刚叫到房间。我说牛刚,你做人太差劲了,我给你的儿媳解决了工作问题,儿子结婚,也不请我?牛刚一听,知道他话中有话,便说,余书记,我实话给你说,儿子退婚了,还结什么婚?余胜利说,既然不做你儿媳了,女孩儿是不是要辞退回去?牛刚一听他要辞退刘丽,急忙说,余书记,求求你,这女孩儿不能辞退,你做好人就做到底吧。那一次,余胜利没有当着牛刚的面把事戳破,余胜利说,我给他留个面子,确实是准备“拿住”他。余胜利说,你在红旗村也跑过几回了,你知道,牛刚在村子是满有威信的,可以说,他是那种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的人物。对这种人,我们不能轻易动刀子。牛刚把红旗村经营的那么好,是有他的办法的。2003年,红旗村征地拆迁,牛刚逐人做工作,结果没有人闹事,没有人上访。牛刚把自己分到手的卖地款,拿出了5万元给村上建小学。按照你们作家的话说,人性复杂着呢。他算不上道德意义上的好人,也不是坏人。你要弄清牛刚,还得到红旗村再跑几次。
   和余胜利交谈后的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红旗村。
   我到红旗村的时候,牛刚在村委会处理民事纠纷。他一看,我来了,要把两个当事人支走,我急忙拦住了。我说,我只是来看看,没有什么事,你忙你的。于是,我坐在一旁,听牛刚怎么断决。这两个当事人,一个是西水市人事局的干部,一个是红旗村的农民。干部的家临近街道上。他家墙外的一棵树的根须伸出去,伸在了街道上。这根须曾经多次将行人绊倒,村民小组长曾奉劝干部将树砍掉,干部不听,反而气势汹汹的威胁村民小组长,村民小组长把干部拿不住,只能听之任之。有个农民的女儿清晨去学校时又被根须绊倒了,而且绊得不轻,手腕骨折,进了县医院,花了几百元。农民提出叫干部赔偿,干部不赔偿。事情弄到村委会。牛刚先是劝干部拿钱赔偿,干部以为他在市人事局工作,能“拿住”牛刚,把牛刚的话当耳边风,一句也听不进去。牛刚燥了,拿起电话,叫来了两个小伙子,他吩咐小伙子,把那棵树伐倒。干部说,你敢?牛刚说,有什么不敢的?他给那两个小伙子一挥手,两个小伙就走了。牛刚又将村里的水电工叫来了,他给水电工说,把他家的水电给停了,他不听我的,就叫他搬到外村去住。干部一看,他不只是被“拿住”了,牛刚简直就是胡来,干部大概知道,这钱不掏是不行的。他掏出了五百元的药费,撂在办公桌上,扭身就走了。干部一走,牛刚吭地笑了,他说,冯作家,不是我胡来,这人仗着自己在西水市的要害部门工作,就张狂的不行,我不治治他,他就欺负老百姓。尽管牛刚的做法不妥当,他还是能替老百姓办事的。
   这两个当事人一走,村妇联主任进来了。牛刚给妇联主任说,回去做“搅团”(西村农村的一种面食)。冯作家今晌午在你家吃搅团。年轻的妇联主任朝牛刚妩媚的一笑,说给冯书记吃“搅团”,行么?牛刚说,我知道,他最爱吃搅团了。我说,是啊,我吃搅团在凤山县知名了。村妇联主任一扭一扭地出去了。
   吃毕晌午饭,牛刚说,冯作家,我请你到镇上去洗脚。我说,洗啥脚,我没有那闲功夫。牛刚说,你是从大城市里来的,不会对洗脚有啥看法吧?我说,不是的,我还想和你说事呢。牛刚说,那就改天吧。
   我和牛刚聊到了天快亮。牛刚给我吐露了一个心事:他希望县委能给他解决公职。凤山县象牛刚这样从农民身份变为公务员的村支书有四位,唯有牛刚的公职没有解决,我不知道这件事的端底,就没有在牛刚面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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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这样复杂,一个上级要求下级执行任务靠的是手腕“拿住",拿住下级的把柄,把下级治得服服贴贴,而不是靠政策和法治,真是悲哀。小说反映了官场一些黑暗现象,文笔精湛,语言凝练,人物形象塑造得鲜明生动,尤其对县委书记余胜利和冯刚的形象描写得很传神。欣赏。推荐。感谢您的投稿,欢迎继续来稿。【编辑:阿秀 69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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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阿秀 699        2012-07-11 08:31:53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这样复杂,一个上级要求下级执行任务靠的是手腕“拿住",拿住下级的把柄,把下级治得服服贴贴,而不是靠政策和法治,真是悲哀。小说反映了官场一些黑暗现象,文笔精湛,语言凝练,人物形象塑造得鲜明生动,尤其对县委书记余胜利和冯刚的形象描写得很传神。欣赏。推荐。
多年从事文秘工作,爱好旅游、音乐,喜欢读书,随心而作,不拘一格,愿与各位文友一起挥洒文字,潇洒走人生。
2 楼        文友:铁禾        2012-12-12 23:09:03
  小说写的很好,内容贴近当下,贴切的故事令人感慨。
铁禾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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