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童年记忆中的猪和猪肉
我们总是喜欢夸大童年的美好,希望在编织的童真里去寻求人性最初的善良。实际上,我的童年总有着一种羞涩的拘谨。
在我成年以后的空闲时光里,闭上眼,童年的一些场景就图画一般闪过头脑。我常常会在那些故意描绘的美中,看到一些不真实的虚饰。那些不真实,就如吃冰糖葫芦,不经意咬开一个,酸溜溜总是紧紧地缠绕在甜蜜里。
也许我们在成人的灰垢里滚得太久,我们常常觉得疲倦,总希望回到从前,想要推开那股酸涩而只记得生活中的甜蜜。事实上,在我的记忆深处,总是酸多于甜。对于酸涩的记忆,也怎么也无法回避的。
我小的时候,父亲远在几千里外的煤矿,我随母亲生活在农村。全家一年的口粮,全靠母亲一个半劳力去挣。为了能在过年的时候吃上一点猪肉,平时能在菜里放一星半点的猪油,家里不得不养了一头猪。
这头猪就由我负责喂养。我每天放午学,放晚学都要在田间地头割上两背箩猪菜回家。回到家里还要把猪菜砍好、煮好、喂了猪我才能做作业,才能去玩上一会。因为有了猪,我的生活紧张而充实,毫无任何的不满和懈怠。我匆忙地奔波在割猪草和喂猪的行动中,我充满希望地等待着,等待着,猪慢慢长大起来,然后慢慢变得肥起来。
猪在我的喂养和期待中,真的就变得很壮很肥了。到年关的时候,在圈里的猪,被几个粗壮男人的捆绑着,拽出了猪圈。在这种忙碌里,黑黑的大肥猪,很快就要变成白白的猪肉了。那就是我一年辛苦的成果。我看着猪嗷嗷叫着,尖利的声音刺破了暗青的天空,然后在一把锋利的刀下,变成一堆沉默不语的白色。
杀猪的时候,一般都选择在凌晨。乡村的凌晨,空中灰蒙蒙的,烧得红红的灶火将天空烧穿了一个巨大的洞。在黑黑的大锅里,滚滚涌动着开水,围在灶边忙碌的人很多,在忙碌着的粗壮男人和肥壮女人那紧张忙碌的脸上,都漾着的莫名喜悦,有过年一样的快活。而我呢,我没资格走进那些忙碌的人群。我只能远远地躲在竹林背后,泪如虫似的爬上我的腮,猪的尖锐叫声就如扎进手指的竹签,汩汩地痛。
母亲也是局外人,母亲在靠挑粪来回避应该属于我们的快乐。她在挑粪的空隙,默默地抱住我小小的身体,哄我。她说晚上让我吃油渣。
我不知道这一切的原因,追着母亲问他,“为什么我养的猪,要别人去杀,让别人去吃肉?”
“由于你爸爸在外地工作,我在队上干活,无论如何辛苦,也只按女工算,是个半劳力。半个劳力挣的工分,分不够我们一家三口的口粮。没有口粮,我们就得饿肚子。为了分到足够的口粮,我们家只得将养得肥肥的猪卖给队里,以便换取一些工分。”
母亲叹着气,又去挑粪去了。
看着自己的成果由别人去享用,我心里的滋味别提有多酸了,仿佛牙齿都要如玉米一样,一颗颗都可以啃掉下来。
天色大亮了。很多人都围着杀好的猪,夸赞着猪喂得好,喂得肥。白白的猪肉摊放在一块木板上,很快就被瓜分光了。对于我们来说,唯一的权益就是可以买猪油。
母亲把猪油提回家,脸上满溢着喜气。这一年的油水,全靠那一笼猪板油了。她把油切好,熬好,然后小心地放在屋子里高高的台子上。我和弟弟欣喜着,你一块我一块分吃着香香脆脆的油渣。油渣真的香,比花都还要香,几粒油渣,同样也让我享受到过年的快乐了。
放在高高台子上的油罐,那就是我们一年的用油了。母亲总是很珍惜地一点一点用。每年都是这样的场景,延续了好多年。但,我五岁那一年的记忆,最为深刻。母亲熬好油,已是半夜时分。母亲干了一天农活,太累了,就忘记了把猪油罐放到高高的台子上去了。一罐欲凝未凝的猪油,被隔壁一条大黑狗偷偷跑来灶台上全吃光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醒来,一下子被吓呆了。她赶紧跑到灶台边一看,油罐空了。她跑出屋,在灰蒙的天光里,母亲欲哭无泪。在曲折的乡村小路上,狗吐得遍地都是白白的猪油。母亲用手去揩地上的猪油,泪摔到硬硬的泥地上,双手被糊得黑的黑,白的白,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
那一年我们的生活相当辛苦,买不到猪油,就只能买点肥肉来凑合。每次煮菜的时候,就切上一小块肥肉,放在菜里煮一小会,等有点油星就捞出来。这样周而复始地用,直到肉都快变成渣了,才能到我们兄弟的嘴里。肉早就没了肉味,但我们还是把它当成不可独有的人间美味来品尝。
我继续在没有怨言中,喂养着小猪。因为我依然希望能有哪一天,我喂的猪能真实地属于我们,属于我们家人的嘴巴。在辛苦忙碌的空隙,我和弟弟会萌生一种虚幻的梦想,“如果能有一种象草一样生长的猪就好了!我们想吃的时候,就在猪的屁股墩上剜一块肉,美美地炒来吃。过不了几天,猪又会在剜掉的地方重新长出新肉来,我们继续剜下来吃。”
当然不可能有那样的猪。我的梦,也仅是说说,娱乐一下暂时的嘴唇。
我们对猪的感情,更多是来自于饥饿的回忆。我们的肚子,不仅渴望一种肚子饱的感觉,也希望有油润一下我们的嘴唇。
在农村的母亲要象男人一样干很累很累的活,但还是挣不回三张嘴最低的生理需求。童年在寻求我们一点生理需求中步步前行,我是既盼望过年又痛恨过年,我总是在满怀希望地去迎候新年中手捧希望的脆裂。
好不容易等到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我们终于不再等待别人分口粮了,我们用汗水就能换回我们的粮食。我喂的猪,能由我们快快乐乐地杀了,一大家子人围在火边,跑着、跳着、忙碌着。孩子的快活总是很表层的,像浮在水面上的几片浮萍。我们在人群里跳啊跳的,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我们并不知道高兴和快乐的基础是什么。
那一年,父亲也探亲回到家里,热闹持续了好久。不断有客人来我家,烟雾和酒气久久缠绕不散。大人间没有节制的快活,很快就将我们得来的猪肉,消耗精光,这深深地伤害了我的希望。父亲走后,我喂的那头肥猪已经没有了,我们不得不又回到没有改变这一切之前。
喂猪,我还是在喂猪。我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到了喂猪上。我喂猪这件事,仿佛西西弗斯推动的石头,刚到山顶就滚下去,然后又进行新一轮的辛苦。没有尽头,希望变了味,变得如进嘴的木头。
我喂猪虽然没有能够改变家里的生活,但别的人家已经逐渐富裕起来,吃猪肉也不再那样艰难了。
在农村里,由于日子好过了,生日、结婚、满月等等,都喜欢摆酒请客。尽管摆酒请客的多起来了,但酒办得还是很节俭。
有一次跟母亲去吃酒,母亲要给主人家帮忙洗菜洗碗,就让我先吃饭,然后早点回家喂猪。我像个大人一样,上得桌去,一帮大人筷来筷往,不一会桌上就只剩下一些汤汤水水了。我很恼恨那些人,但又没有办法,愣愣地看着桌子。谁会在意一个小孩呢?那些男人,就算没有菜,也可以喝酒。他们端着酒杯,话来语去地搅缠着,而女人们则扒几碗饭走了。
我在那些汤水里想寻一点好吃的,滋润一下嘴,犒劳一下肚子,也不枉来吃回酒。我在盘子和菜碗之间,扒拉了好半天也没多少成果。记得桌子中间有一碗汤,大大的碗里飘着几片油花,很花哨地游来游去。我并不知道那只是油花,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我伸着筷子,在碗里捞啊捞,怎么也捞不上来,后来干脆站在凳子上捞。大人们问我干什么,我说捞汤上的花花菜,这一说可把他们笑疯了。
我的童年总是羞于向别人说起,这种经历既有时代的因素也有环境的因素。对于我的童年来说,算不上什么美好。我的童年,就是这些因素的牺牲品,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角色。
回忆中的灰色是让人不快的,但总想着去回避也不可行。我在美好的回忆中起程,然后在些微的痛楚中驻足。这种治疗成年伤感病的办法很有些无奈,但效果也还不错。慢悠悠中就有吃苦瓜的清凉感觉,舌间隐隐的飘一些甜味。
成年已经很多年了,也经历了生活中的太多游戏,总有些带面具的疲倦。梦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到童年。童年虽然苦涩,我们总是想违心地说一句童年的好话。这句好话,又时时处处闪动着成年的狡诈。童年,并不是我个人的童年,而是时代背影下,关于梦想的一种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