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长篇]吸脂（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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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于精忠忙完家事也归了队。
按照赵宁的计划，大家先把所辖的五个村走了一趟，与村计生主任见了面，交待一下需要缴纳社会抚养费和进站尾子的名单，意思是先给他们主动上缴的机会。愿意主动上缴的超生户还是存在一定数量的。他们一般要符合两个条件：一是至少不算穷，二是老实劳动或经营的人。这一类人超生个孩子一般是为了解除家庭的寂寞和预防老年的后顾之忧，属于闲生余养，拿得起超生费他们才会生。一旦生了，他们不喜欢把心爱的孩子躲藏着使整个家庭不能正常生活，反而希望尽早一切明了，处理完毕，好继续挣钱养孩子过日子。
但是容易的拾掇起来，其实也还是不容易的。农民们拿出几万块钱来，那可是血汗钱，他们总盼望着今天交钱明儿就能给孩子落上户口。让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漫长的执法程序，取笔录、按手印、收材料、换材料、签字、领单、开证明，最后才是落户口，他们总是不太情愿配合的。“麻麻烦烦地跑上几趟，竟然换回一张白条”，他们常常这样报怨，常常带着极不理解的意见和不信任的担忧。尚玉和苏静芹一再地好言安慰，让他们务必放心，他们才恋恋不舍得放下钱回家。
就这样的阶段，尚属于“文收”阶段。“文收”阶段一过，“武取”阶段便开始了。用杨尚龙的话说是“没有巧取就没有基础，没有豪夺就没有硕果。”这句话是杨尚龙酒后当笑话讲出来的，尚玉听了却生出一阵阵胆寒来，觉得自己好像在做着一件魔鬼事业。
这天傍晚，因为得到消息说“佟家园那个叫做佟正峰的三胎超生户，在白石乡转包了一个果园，就在里面躲藏着过日子。”他们便决定去寻找。
到得园里天已擦黑影，虽然没有风，但冬日的萧条枯瑟在果园这种地方是分外刺眼的。两间小矮屋透出昏暗的灯光，隐隐有人影晃动。
赵宁安排苏静芹在车后座上等候，其他人纷纷下车进了小屋。
小屋里极其简陋，一个女人正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喂饭，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安静地坐在桌边自己吃着。
赵宁在确认这个女人是佟正峰的老婆后，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问女人：“你家孩子爸爸呢？”
“有事出门了。”女人面无表情地答道。
“什么时候回来？”
“我怎么知道？”女人开始显得不耐烦。
“你凭什么不知道？自己男人能不知道云到哪儿去了？”杨尚龙一看女人的言语态度，立即上了脾气，“快打电话让他回来，你儿子都两岁多了，总不能老这样拖下去吧？”
“我没有电话！”女人纹丝不动，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冷冷地答道。
“我有。”杨尚龙把自己手机递过去。
“我没有他号码！”女人依旧喂孩子，不接杨尚龙的手机。
“那你有钱吗？”老郝问。
“没有！我天天在家拉扯孩子，钱又不是树叶，能让风刮来啊？”女人不耐烦道，怀里的男孩一副不知事的模样，时尔抓一下妈妈手里的汤匙，女人便闪手夺过来再喂。旁边独自吃饭的小女孩却眼里露出惊恐神色，放下碗筷起身进里屋去了。
尚玉看着小女孩的神色，浮起一股隐隐的心酸。可是她立即想起自己在工作，于是也作冷态地问女人：“那你是决定就这样躲下去、赖下去喽？”
“我躲什么嘛？没躲，我们就在这里种果园、过日子，我没有钱，怎么去交？”女人反驳道。
杨尚龙将手机往桌上“啪”地一放，说道：“你因为跟前带着孩子，我们不想弄得太难看了吓到他们。你板板正正地配合，给你男人打个电话，让他马上回来解决问题！”说完，他又手一低扳起女人倔强的面孔说道，“我告诉你，如果不是看着孩子的关系，我早扇你这张臭嘴了！就没见过你这么无赖的样子。国家有法有据，你超生是事实，我们反倒欠你的了吗？”
女人一下子感到受了侮辱，大叫道：“我又没犯罪，你还要打人吗？什么法什么据？没钱就是没钱，你把孩子带走就是！”说着，将怀里的男孩一下子放在杨尚龙脚下。
这下，杨尚龙的脾气火气窜升起来了，他反手给了女人重重一个把掌，女人哭骂起来，两个孩子也大哭起来。小女孩从屋里冲出来，抱了弟弟就往里屋跑，姐弟俩相拥痛哭。
赵宁看着事态不好，在杨尚龙耳边小声提醒道：“不可久留，这是外乡！”然后吩咐于精忠、老郝和贾浩快带女人上车，他走到里屋门前平静地对女孩说：“你别哭，快和你爸爸联系，让你爸爸带着超生费去计生办找你妈妈。”见女孩答应着，抖抖索索地从床头找出妈妈的手机来，赵宁拉了杨尚龙，又伸手向桌上抓起杨尚龙的手机，一起飞速跑上了车。
果园里的路很窄，车子调不了头，只能慢慢地往外倒行。尚玉与佟正峰的女人还有赵宁三人坐在中间一排，她努力地克服着心里的酸楚，平静着情绪。身旁的女人脸上依旧怒火中烧却不言语，赵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回着头看车后的路是不是好倒。
终于车子倒出了果园，转头上了乡间小路，加速跑起来。跑没五分钟，却忽然发现后面有三五盏灯光快速地闪着跟来，听声音应是摩托车。大家不禁又都把脸转向后观看。
贾浩坐在前排笑骂：“谁他妈的这么没命地跑，这么差的路况，不想活了？”
赵宁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告诉开车的老郝：“老郝快走！走快些！”尚玉隔着佟正峰女人向赵宁看去，瞬间明白了赵宁的话音，心里“咯噔”一下直往下沉。
坐在后排左边的杨尚龙狠狠地骂道：“他妈的，还敢来这手！我让他们有去无回！”说着摸出手机来意欲拨号喊人。
赵宁摆摆手：“算了，来不及，快走老郝！”
说话的数分钟间，后面的摩托车就飞速赶了上来。只见他们一下子分开来，将车子后半身作了半包围，坐在摩托车后座的几个人举起手里的榔头就猛地向车子砸来。大家同样在行驶之中，面包车速度要快些，几把木榔头本欲三面乱砸的，却只砸着了后面的车身和窗玻璃。
只听后窗处轰然爆响，坐在后排中间的苏静芹尖叫起来。于精忠坐在最右边，他动作敏捷，快速地滑下了座位。苏静芹慌乱之中失去了主意不知躲闪只知惊叫，只见这时杨尚龙以极快的速度将上身挡到苏静芹身后，同时双手扳起苏静芹的双肩将她按在自己的胸前。尚玉注视着这一切，心几乎跳出了胸膛，像历经着警匪片中的激战情节，大脑里掠过一片惊慌与茫然，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可是这眼泪她当时并未感觉到。
挣扎躲闪之间的几分钟，车子便驶上了宽大平坦的公路，速度一提起来，很快就将摩托车们甩在了身后。
慢慢地，尚玉才感觉大脑安静下来。看了看后窗玻璃，幸好亏了太阳膜的粘合，并没有飞溅出大玻璃渣子来，所以大家也都没有受伤。
杨尚龙放开一脸惊恐和眼泪的苏静芹，眼神里燃满了愤恨，半起着身抓过佟正峰老婆的头发来就使劲掴她的脸，狠狠地骂道：“你男人厉害，敢来这招！有本事一对一明挑呀！”
女人鼻子下立即渗出血迹来，一时也失去了在果园小屋时的镇定与倔强，哇哇地哭起来，嘴里嚷着：“我就是该死的命，在家里一分钱家不当，一年年地躲躲藏藏，为他家生孩子种地，熬的什么日子！你打死我吧，我活着也早没什么意思了！”
赵宁在身边冷笑道：“你怎么没意思？你能耐得很！这么些年辛苦，好歹生出儿子来了，成人上人了，前程好着呢！外边还有个强悍的男人，生三个孩子好几年了，都不用交一分钱，怎么就不想活了？！”说着也愤愤地向女人背上捶了两拳，女人立即又哭喊开来。
尚玉看着一个女人受此待遇，第一念间也生出几分疼来，但是一想到刚才那一幕，又立即转换成了愤恨。她将脸别过车窗外，不看女人那张可怜兮兮的脸。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大家正在宾馆休息。尚玉听得隔壁房间里有男人大声说话的声音，她赶紧示意苏静芹关好门，看紧佟正峰的女人。女人本来正在闭目养神，听到声音却忽然睁开双眼，又瞪得大大的、留心倾听着隔壁的动静。
尚玉漠然问女人：“是你丈夫来了吧？”
“是的。”女人蔫蔫地答道。
“哼！别以为你立马就能走了！”苏静芹投来一句冷言。
女人只是听着，并不敢言语。
隔壁房间里，佟正峰正与赵宁争辩，表示对昨晚的情况毫不知情，言下之意袭车的事儿不是他干的。他说自己只是听了小女儿的传话才来找自己老婆的，并且请求将女人换回去带孩子。
赵宁淡淡地说道：“你不必装象！我们都不是傻子，你以为你说是便是，你说不是便不是了？也来那些子暗手段！你也不必做那样的美梦，我告诉你，你立即回家准备齐钱来！本来看你没多少钱，想先收你一半明年再交另一半的。现在你是少一分都不行！就你这行为，我们完全可以告你袭击工作人员执法！你这是犯罪！”说到这儿，赵宁的气也上来了，语调由淡转而冷硬起来。
男人还争辩道：“那也不能你们说是我干的就是我干的呀！没凭没据的，你怎么能告我呢？你到我家带我老婆也没和我说声呀!不也是暗手段吗？”
杨尚龙上来一脚踹上男人小腿：“我什么都不凭，老子也没功夫和你打那些文官司……”话还没说完，男人却爬起来拉开架式要还手相缠，旁边老郝、于精忠和贾浩立即起身要动手，杨尚龙却一只手飞快地捏住男人的右肩，一只手摆摆拒绝道，“不用动，兄弟们都坐那儿别动。我今天就给你佟正峰公平，当成咱私人的事儿办！就一对一，你敢不？咱上院里打。”
男人看来没料到杨尚龙这么迅猛，右肩被捏住，痛得龇牙咧嘴，一听杨尚龙这话立即泄了气，软软地坐到地上说道：“我不是来打架的。”
杨尚龙叫道：“你来打架也行！我告诉你，我可是让你老婆给你打电话来着，她说没手机，我两次给她手机用她都不打。她要板板正正地打电话让你回果园，我们谈就行了，我何必带她来！你打听一下，我杨尚龙这些年什么时候对女人动过手？你追上车子不谈事却就砸车，你不是打架是做什么？要打，咱就明打呀，我告诉你，就在松阳地界上，我没怕过谁？你单打独斗也行，群打也行，我都奉陪！”
男人辩道：“你看，你又赖我身上了，我有事处理事，打什么架呢？要不，我这就回去操持钱！”说着欲站起身。
“慢，先不走。”杨尚龙重重地按下他，嘴里说道，“行，不打就不打！你别怪我不给你机会了！”说完提过一桶水来，让佟正峰伸直腿，伸出胳膊来双掌向上，把桶放到他掌上，说道：“你不是来打架的，那就是来请罪的了，先请完罪再走！半个小时，你要伸不直胳膊，我治死你！”
佟正峰只得老老实实托着水桶，眼里一片黯然。
不消十分钟，虽时值寒冬，佟正峰的额头上还是冒出了汗珠。他抬眼看看杨尚龙，找不到一丝想放他的痕迹，便咬咬牙又撑。又十分钟过去，他实在撑不住了，向杨尚龙乞求道：“兄弟，你放我回去吧！我回家借钱去，尽量找齐一次性交来。我也是轻易不说软话的爷们，今天我为老婆孩子真心求你了！”
赵宁说道：“放下来吧！”
杨尚龙便不好再坚持，咕哝一句“你不是怪想使使拳脚吗？以为你多硬汉子哩！”
佟正峰装作没听见杨尚龙的咕哝，赶紧依赵宁的话放下水桶来，又出一口长气。
赵宁挥挥手说：“你走吧，佟正峰，不过，你最好说话算数。”
佟正峰诺诺地说：“我从来说话都算数！”便起身开门。
杨尚龙追上来：“我送送你！”于是两人一起出了房间。
五分钟后，杨尚龙回来了。赵宁问他还有什么话交待佟正峰的？
杨尚龙说：“我就问他，昨晚他叫的那群人里是不是有个叫庞八的小子。他说那是他表弟，我告诉他庞八才是小八，他们老大石磊还得认我面子哩！”
“你吓唬他作什么？”赵宁“噗嗤”一笑。
“我怎么是吓唬他了？这是事实。这伙彪孙子，你要软了，他就能哄死咱。他们玩白子，咱也玩白子。可他们玩黑子，咱们不想辙出来，难不成咱还得殉职？就昨晚那样，咱要租的是辆后窗没贴太阳膜的车，我他妈还不成烈士了？国家给我个称号，给我个二、三十万补偿又有什么用，我还不是享用不到了？他妈的老婆孩子都是别人的了！”杨尚龙愤愤地说，“你等着吧，他今天天黑前会乖乖的带着钱来”。
果然傍晚时分，佟正峰和老父亲提了钱来。尚玉让苏静芹看好女人，也赶过来帮忙。只见杨尚龙看着佟正峰戏道：“哟，这不挺有钱呀！”
正峰笑笑：“嗨！借了七八家才借齐。”
“庞八借给你多少？”杨尚龙问。
“他，他一个闲散青年家的，哪有钱借我！”佟正峰笑道，“他也就帮个人场吆喝吆喝还行。”
“要不是他帮你人场，你还不必多受这些罪，也能省点钱呢！”杨尚龙话里含着嘲讽。
佟正峰只是一味地赔笑，说道：“也好，事了了！了了，我也放心地把她娘儿几个板板正正搁家里过日子，我出去挣钱去。寒冬腊月里，果园里没个事。”
那边郝长安和贾浩在点着一摞摞的钱，这边尚玉和杨尚龙忙着记记录、整材料，看着不齐全的一指出来，佟正峰的老父亲便和善的应答。
临了，这位老父亲瞅着尚玉慢声慢语说道：“你们忙啊，领导，俺走了。”说着和儿子、儿媳一起出了门厅走向院外。
老会儿，尚玉回想起那双浑浊的眼神，还又突然泛上心酸来，只得赶紧转过脸去定定神。

易的，难的，反反复复，无规则地交错了一个月，征收的数额慢慢升涨，进站尾子的清扫却不见有多少起色，如此忙碌着，农历腊月便到了尽头。
清河工作区这一组最后的征收数字为四十七万，按照先前制定的方案，经费是可以有两万多的。可是各项结算一出，尚玉才领到一千一百块加班费，苏静芹由于隔五天就在单位值次班，就才拿了九百元钱。坐在财务室，想起这一段的辛苦，苏静芹苦笑道：“幸亏那晚没把命卖上，今天还能花上这九百块钱。”
丁杰在旁嘻嘻笑道：“有杨大侠在，怎舍得让苏小妹美人落难呢！自古英雄救美出好戏，可惜呀，我怎么就没机会呢？”
苏静芹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却说不出话来。尚玉看着不忍，向丁杰道：“你当哥的，论理我真不好说这话。人家美女吓得到今还后怕着哩，这玩笑你也开得？要是你在场，只怕早趴座位底下自顾了！”
丁杰并不恼，依旧笑嘻嘻道：“哪能呢？小看你哥了！”说着拍拍胸脯昂然诵道“我心可向天——”尚玉忙摆摆手笑道，“算了吧你！哈哈……”
苏静芹说：“别表白了，给我看一下我们组的账单好吧？”
丁杰笑道：“照领导说法这是不可以的。不过两位妹妹想看嘛，我就破例一回。”说着，翻出整理过的明细单来递给苏静芹。
尚玉也凑过脑袋来，看了几分钟纳罕道：“租车、租房、餐费、修车费，我们花也就罢了，怎么还有这两条？”她将指着最后两条明细表示不解。
“呵呵，正常，每一组都有，领导嘛！这段时间许多费用不在这儿出，还能在哪儿，算你们孝敬了吧！”丁杰语气平淡，笑意温和。
“呵呵，我们走吧！”苏静芹拉起尚玉出了财务室。
尚玉边下着楼边轻声说道：“你说，田书记他们？还缺这小钱？”
苏静芹伸手示意她别说了，又笑道：“世俗中人，谁还嫌钱扎人？哪次都是这样，我们大家都习惯了。”
尚玉一听愕然，瞬间又感释然，恰好到了二楼，便转身进了自己办公室。苏静芹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在那儿愣了一秒钟，才又起身下一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