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北夏天的中午热得像火炉，小屯的村民们都躲在果园的树荫下乘凉。号子人模狗样地走进村子。厚实的上衣汗得精湿，脚上一双鞋因掉了后跟，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树荫下的一条老狗，正伸着舌头调节体温，见号子过来，像见了贼，猛地站起抖着背上的毛，“呜呜”地发出威胁的吼声。号子心酸地站住了。离家两年，村里变化真大，连狗也不相认了。他很怕那狗“汪汪”地叫起来，惊动果园里乘凉的乡亲，那他就无脸进村了。他做下那丢人的事，被绑得像烧鸡一样，塞进囚车，送上法庭，如今真怕见人。
　　 两年前，也是一个夏天。号子吃罢晌午饭准备去给果树喷药，可是喷雾器的气筒却坏了。于是，他到隔壁去借。隔壁的院子敞着门，喊了两声也没人答应。他见堂屋门开着，就大模大样地走进去。当门的电视机哇啦哇啦地响，却没人看。西套间的小门半掩着，他想人一定在里面吧，就推开小门，伸进去半个脸，大声说：“借个喷雾……。”话没说完，屋里的情景却让他惊呆了！透过尼龙蚊帐，他看见铃铛正睡午觉，只戴了个胸罩，穿一条短裤，白白的身子几乎全裸，20岁姑娘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将他一下击倒。号子活了20多岁，哪见过这生动的一幕。他张着嘴，斜着身子，半天没回过神来。青春的热血和原始的冲动像大兴安岭的森林烈火，在他身体里凝聚、升腾、爆发，他脑袋发木、身体发抖、思维混乱，本能地冲进去。刚刚制服铃铛的反抗，正待入巷。两条腿上却挨了重重地一击，他恼怒地猛回头，见铃铛爸虎目圆睁，像金刚一样高举着一根木棒。他鬼哭狼嚎一声窜出屋子，落荒而逃。接下来，他就迷迷糊糊地进班房、上法庭、判刑三年。因为他表现好，积极改造，被减刑一年。如今回村，他心里七荤八素。
　　 既然老狗当道，不让进村，他悄悄地钻进果园去找毛爷。
　　 毛爷50多岁，其丑无比，至今还是一条光棍。他性格粗狂，做事无形，嫂子弟媳面前也敢满嘴喷粪。整天倚老卖老，装疯卖傻，人们也奈何他不得。于是，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二毛子”，当面就叫他毛爷，倒把他的真名给忘了。他也无所谓，欣欣然接受这一称呼。号子进去前就经常和他厮混，围着他的屁股转。今日回村第一个想到的果然是他。
　　 号子走进果园，老远就听见毛爷哑喉咙破嗓地在野嚎：“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
　　 “毛爷！”号子哽咽着叫了一声。
　　 毛爷正在兴头上，听人叫他，很扫兴，扭头就甩来一句：“娘卖逼，叫啥丧？”见是号子，牛眼立刻睁得铜铃大：“你，咋出来了？”
　　 号子正欲回答，毛爷跟着又追了一句：“你小子甭是逃出来的吧？”
　　 号子脸憋得通红，解释说：“毛爷，我不是逃出来的，我减刑出来的，我立功了。”说着掏出一叠纸：“你看看，这是证明。”
　　 “不是逃就好，好！”说着，一把拉住号子：“你个儿算回来了，你爸可让你连累死了。”
　　 二人相抱大哭。
　　 “走，到庵子里说话。”毛爷拉着号子坐到看园的庵子里，摸出一瓶酒、两根香肠、一袋花生米：“来，咱爷俩儿喝两口。”
　　 三杯酒下肚，号子“扑通”给毛爷跪下了。
　　 毛爷吓了一跳：“你做啥？”
　　 号子白净的脸因为激动变得乌紫：“我得谢你啊！”
　　 “嗨，谢啥，有话起来说。”
　　 “我听说，我爸的丧事都是你操办的。我不孝啊，把爸气死又没给他送终，我对不起他，我活着一天丢一天人啊。”
　　 “唉，你个儿说这话也晚了。你要不干那缺德的事，凭你的长相也不差，种几亩果园发财也快，娶个俊媳妇是不愁的，不会学我。”
　　 毛爷的牛眼里也淌出了泪：“唉，说这做啥，喝，咱喝酒。”
　　 不知不觉中一瓶酒被喝光了，二人都有些醉意。月亮升起来了，微微的夏风吹散了满天的闷热，挂满枝头的苹果、梨子在风中摇曳，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号子心情一点也好不起来。在劳改农场做梦都想着早一天出来。太阳升了又落，月亮圆了又缺，他是扳着指头一天天算过来的。可是，回到家他却心灰意冷，觉得出来还不如不出来。
　　 “你脑子有病咋着？”毛爷奇怪他有这样的想法。
　　 “不是。”号子无神的望着别处“在劳改场里有盼头，盼着出去，盼着回家，可回到家我才感到没点盼头了。像我这样的人，又能活出个啥来？”
　　 “也是。”毛爷深有同感“你个儿就知道鸡巴一拧劲儿不管出啥事，可把人家铃铛害苦了，到如今也找不到好婆家。年轻漂亮有钱的都不愿要她，愿意要她的都是像我这样的老光棍，人家闺女咋受？就凭这，把你个狗日的扒了皮、剔了骨、熬成油也不亏。”
　　 “唉！”号子叹了口气“其实我有点冤，还没捞着沾她就被打跑了。”
　　 毛爷一听，满脸立即露出酸哩吧唧的表情：“你个儿也甭哄我，没沾她政府咋法办你？”
　　 “我要弄成了为啥只判我三年？还不给我颗花生米嘣了我？”号子白了脸争辩。
　　 毛爷不信，露出他恬不知耻的原形：“老子我可是真服你个儿，你敢尝鲜韭菜。”
　　 “毛爷，你这不是肮脏我吗？”
　　 “咋是肮脏你？叫我说，你个儿破了她的身，大不了就娶了她，不就一天的云彩都散了？”
　　 号子的眼里忽然透出恐惧渴望的光。
　　
　　 二
　　
　　 号子的归来在村里引起不小的震动。众人吃油盐的嘴，说啥的都有。铃铛自然也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这让她已淡忘的羞愤又涌上心头，坐卧不宁，出门便低着头。其实，号子只是和她撕扯了一阵，并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可是，这事经大家添油加醋地一番演绎，便活灵活现，生动逼真，好像大家都亲眼目睹了一样。
　　 这天，铃铛一出果园便和号子走了个脸碰脸。铃铛的脸由红变紫，怒斥号子道：“你有脸回来，我怎么做人？”
　　 突然地见面令号子措手不及，当他反应过来想说一句忏悔的话时，铃铛已经疯一样跑回果园，一阵压抑的呜咽随后传来。
　　 号子一屁股坐在沟沿上，抱着脑壳像泄了气的皮球。这一阵子他买了许多园艺方面的书，想好好学点知识，一来管好自己的园子，二来也有本钱帮大家做点事。县科协的那位老技术员很乐意收他做徒弟，说他有大喜大悲的经历，又有重新作人的志气，脑子也灵活，只要下功夫，前途有望等等。还有毛爷说的，只要他娶了铃铛满天的云彩都散了的话。虽然他知道不可能，可他心里渐渐觉得有奔头了。铃铛痛不欲生的神情，又使他没了劲。是呀，我这一回来铃铛又成了“新闻人物”，让她怎么过活呢。
　　 号子无精打采地去找毛爷。他心里闷得很，想找人说说话。
　　 毛爷正在树下摘辣椒。上头号召立体种植，果树下种辣椒，一季也能弄个千儿八百。他干着活，嘴里还不三不四地唱：“一更里有美女对上银灯，忽听得门外面咳嗽一声。俺只道老母亲厨房做饭，哪料想进来个白面书生；二更里有美女喜出望外，伸手将小书生拉上床来……”见号子像俘虏兵一样走来，便戏谑地说：“你个儿又咋啦，大白天不干活，瞎遛啥？”
　　 号子长吁短叹，把和铃铛见面的事说了。毛爷不以为然：“我看你个儿坐牢坐成老鼠了。甭躁，过两天我找铃铛爸，把前后的理摆摆，叫他把铃铛嫁给你，任谁的嘴都堵住了。铃铛爸要是不听我的，我还真敢揍他个儿你信不信？”
　　 毛爷这边没边没沿地开导号子，铃铛却在她家果园里哭得死去活来。经过这几年的坎坎坷坷，她已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在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农村，她一个如花的姑娘却像垃圾一样没人要。她悲从中来，痛从中来，悲痛之后是万念俱灰的绝望。前天来个媒婆，把她介绍给一个40多岁的老光棍，而且家贫如洗，整天游手好闲，没钱花时就去偷鸡摸狗。可父母却答应了。铃铛觉得自己只有一条死路。
　　 恰在此时，毛爷恬着脸来给号子说媒了。铃铛爸一听就暴跳如雷，声称就是闺女老死家里，也不嫁给他个龟孙。虽然毛爷把他骂个狗血喷头，却也无济于事。毛爷哪受过如此顶撞，冲他发狠道：“你个儿听着，我要不给号子弄个俊媳妇，我就是你儿！”
　　
　　 三
　　
　　 号子跟着科协的技术员学技术，剪枝、治虫、培育新品种，进步不小。加上他一有空闲就读书，也成了半个技术员。师父推荐他做村里的技术员，村长也答应了。于是，家家户户的果园里便有了号子忙碌的身影。大家开始承认他的存在，夸他聪明、能干。甚至还有婶子大娘谋划着给他介绍对象。他那细细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希望的光，白白的脸上也有了红晕。
　　 这天中午，号子去河里拎水，却发现铃铛正在下面洗衣服，他正要转身回去，忽见铃铛胳膊举了一下，“哗啦”一声滑下水去。她一边挣扎一边呼救，情势甚危。号子走也不是，救也不是，犹豫片刻便纵身跳下水去。
　　 死的威胁并没有使铃铛接受号子。她用手胡乱拍打着水，情绪激动地喊：“不要你管，你滚，我死也不要你管！”号子不顾她打骂，紧闭着嘴，费力地把她死拉活拽弄上岸。铃铛吐了不少黄水，头晕目眩斜倚在岸边。她紧闭着眼，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流。她恼恨，她委屈，她本有着如锦的岁月，如花的年华，可那一切幸福和美好的东西都被眼前这个人给毁了，这个人断送了她的一切。
　　 “铃铛！”号子无声地跪在她面前“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一只想着有一天，能跪在你面前认罪，听你发落。铃铛，我不是人！”
　　 铃铛平静的半躺着，只是那泪水一直像断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的滑落。她的声音很轻，像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你为啥要那样做？”
　　 “我……！”号子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为啥？”仍是轻轻的但却坚定的声音。
　　 “……。”号子咽了几口吐沫，声音很响，但蠕动的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像受刑一样难受，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说！”猛然增高的音量，把号子吓了一跳，不容不回答。
　　 “我……爱你！”也许是急中生智，也许毛爷说过那话后他确实想到过，总之后面那两个字短促而微弱，几乎听不到。
　　 铃铛无疑听到了。她忽然撑起身子，杏眼圆睁，发出母狮一样的怒吼：“放屁，你，不配！”
　　 号子吃这一吓，身子猛地向后仰去，叽里咕噜滚到水边。
　　 “你是个畜生啊！我好好一个黄花闺女成了破货、烂货、没人要的货，都是你造孽！”哭诉戛然而止，铃铛口吐白沫瘫在河坡上。
　　 号子喊不醒、叫不应，一时大汗淋漓，手忙脚乱。只得急急煌煌去找铃铛妈。
　　 铃铛家的果园他来过两次。原来他是不敢来的，他怕铃铛妈的刀子嘴骂死他，怕铃铛爸的粗胳膊粗腿大巴掌揍死他。号子是技术员，老技术员常带他到各家果园转转。也许是看在老技术员的面上，也许是怕闹起来招来更多的闲话，铃铛爸没有吹胡子瞪眼睛，铃铛妈没有指桑骂槐。有了这两次尝试，他今天才敢来报信。
　　 号子背着，铃铛妈扶着把她弄到果园里，费尽周折总算醒了。挣开眼第一句话就对她妈说：“叫他走！”她妈刚要转身说话，她又说“叫他走！”
　　 号子无可奈何地走了。一出园子就见毛爷站在园边，一脸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你个儿真是把好手，人家落水咋那么巧就被你撞见了？这回又搂又抱你心里没痒痒？”
　　 “毛爷，我确实是碰巧赶上的，还能见死不救？要是为救她我死了，日子不就太平了？”
　　 “你个儿甭哄我，老子知道打是疼骂是爱。”
　　 号子一听，猛地坐到地上，整个人好像没了魂。
　　
　　 四
　　
　　 号子去县上参加技术培训，一晃三个月。经过考试，科协发了一个技术员资格证，让他负责两个村果树技术指导。回到家还没进果园，就见毛爷急匆匆地跑过来，老远就喊：“你个儿咋才回来，出事了，出人命了。”号子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原来，三天前，那个老光棍托媒人传话，要尽快把铃铛娶过去，她爸答应了。铃铛哭了一夜，清早偷偷跳了河，弄到医院抢救了半天才保住命。抬回家还是要死要活，白天黑夜得用人看着，怕再寻短见。号子听罢头胀如斗，嗡嗡直响。来到自家的果园，看着满园果实，他万念俱灰。天造孽犹可赎，人造孽不可活。自己造的孽自己受也就结了，却让这么多人活受罪，这罪孽怎么也洗不清，这贼皮一辈子也脱不掉。他思前想后，嚎啕大哭。
　　 天黑了，号子昏昏沉沉地拿着一瓶酒，对着嘴咕咚咕咚直灌。醉眼朦胧中，见园子里影影绰绰进来一个人。仔细一看，他呆若木鸡！
　　 三月未见，铃铛像变了一个人，头发散乱，形容憔悴，神情凄惶。她站在号子面前，拿眼睛瞅着他，不说话。
　　 “铃铛，我知道你心里苦。我明天去乡里，我告他们干涉婚姻自由。”
　　 “你说下去。”铃铛异常平静。
　　 “你想开点，别折磨自己。”号子小心翼翼。
　　 “我没病，也不疯，你说！”铃铛的脸如一湖静水。
　　 “……。”号子无话可说。
　　 “你不说？我说！”铃铛语气坚定。
　　 “你说你说！”号子谨慎地陪着笑脸。
　　 “我说，我嫁你！”
　　 号子张口结舌，脑子一片空白，语无伦次地说：“铃铛，不！不！我……。”
　　 “咋？你也嫌弃我？”铃铛杏眼里一片迷朦。
　　 “不是。”号子稍稍镇静了一下“我不配！我只有偷偷的把你装在心里。”
　　 “那好！”铃铛表情缓和“老规矩抗拒不了。我嫁给别人是破货，嫁给你谁还敢说？我已经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只有这个选择。”
　　 号子听罢，热泪长流。
　　 “你去找村长、找老技术员、找毛爷，让他们给我爸做工作。我等你的信！”铃铛转身离去，长发在微风中轻轻地飘。
　　 秋天的原野是诱人的，秋天的果园彰显着丰富、充实。然而，在那碧绿的浓荫下、丰硕的果实里，又演绎着怎样的悲喜故事？悲喜交加之后还有什么？好像那幽深的浓荫里经久不息地回荡着一声长叹：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