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丙奇在盘山镇当了3年镇长，5年党委书记。按他的话说，8年抗战啊，当得比吃屎都够。
　　 葛丙奇有一大爱好：爱听爱看新闻。这一爱好，支撑着他度过了难捱的酷暑寒冬。大到国际国内新闻，小到偷汉养奸、各种小道消息，他都听得津津有味。他自有高论，说社会其实就是由连续不断的新闻组成的，没有新闻的社会是不正常的社会，也是单调乏味的社会。如果哪天听不到看不到新闻，葛丙奇就像吸烟人害烟瘾一样，觉得缺了点什么，浑身不舒服。
　　 镇机关和村干部都知道葛书记这一癖好。汇报工作前，像说书的书帽，唱戏的“打闹台”，他们都挖空心思先讲一段逸闻趣事，投书记所好。有时碰到厮熟的村支书，葛书记还主动开玩笑说，老李（或老张）啊，今天有啥希奇事讲来听听？时间一长，大家摸出一条经验，凡以此方式汇报工作，事情就好办，否则，就会办砸。一个地方或一个部门，领导的好恶很重要，具有很强的导向性。于是，收罗大小新闻、荤素笑话，探听小道消息，甚至绯闻，在盘山镇干部中成了一种特殊的业余爱好。
　　 葛丙奇在盘山镇爱听新闻，回到城里的家更爱听老婆讲城里的新闻。知夫莫如妻。每次回家，老婆都会给他烩上一锅荤素新闻，让他品尝。
　　 这天，他刚进家门没顾洗漱，老婆就迫不及待地给他端出一特大新闻——孟黑子的家被抄了！孟黑子是县建设局局长，和葛丙奇是邻居，也是葛丙奇老婆的顶头上司。孟黑子名叫孟固良，因其长得矮而黑，背地里都叫他孟黑子。孟黑子有一相好的，原先是歌舞厅陪舞小姐，和孟黑子好上后，孟黑子就把她安排到自己手下做了出纳。女出纳和孟局长的关系，在建设局是尽人皆知的秘密。这个妖冶的女出纳，本是有夫之妇，因嫌丈夫窝囊挣不来大钱，才出来陪舞的。靠上孟黑子这棵大树，尤其是当了握有实权的出纳后，公家的钱像她自己兜里的钱一样，随便拿随便花。孟黑子不但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建筑公司和包工头送的几万十几万的好处费也让她保管。他们还隔三岔五，以出差的名义到海南、桂林等各地游山玩水，完成他们的温柔之旅。至于局里其他人，这个女人全没放在眼里。
　　 真是“天欲使谁灭亡，必先让其疯狂”啊。葛丙奇老婆讲到此，不禁感叹道。有人把这个女人检举到检察院，检察院立案侦察，并把她逮捕拘留。这下孟黑子慌了，怕拔出萝卜带出泥，上窜下跳，四处活动，拼命去救自己的红颜知己。结果，人没救出来，自己也陷了进去，成了过河的泥菩萨。上午检察院抄孟黑子的家，不仅抄出他们攻守同盟的纸条，乖乖，光茅台酒就抄出200多瓶哪！
　　 老婆讲得眉飞色舞，葛丙奇听得想入非非。这个姓孟的活该！在乡镇和各局委一把手中，这家伙的黑是出了名的。逢年过节他家门口送礼的排成队儿，不说他葛丙奇，就是住他不远的县委副书记单龙一也眼气得不得了呢。
　　 葛丙奇点上一颗烟。他想起自己的盘山镇，想起那个干了8年干得比吃屎都够的鬼地方。前些年镇财政还好一些，农民缴公粮，缴多缴少镇村说了算，还有油水可捞。如今呢？农业税免了，不少部门垂直了，镇里成了空壳子。按农民的话说，这样以来把干部的“猴”牵走了，还耍个啥？自己过了“骂”年，胡子拉茬，想往上爬年龄已过了“埂”，想挪挪窝又总遇不到机会。姓孟的出了这档子事，是不是机会来了？
　　 这一晚，葛丙奇很兴奋。他让老婆弄俩小菜，陪自己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话。这一晚，葛丙奇搂着老婆睡得很踏实，仿佛自己已离开盘山镇，坐上了建设局局长的交椅。
　　 第二天，葛丙奇回到盘山镇，兴致还很高。他倒杯茶，点燃一颗烟，习惯地翻开报纸。他看报纸有他的兴趣点，爱看社会新闻、花边新闻和法制新闻。突然，一个醒目的标题粘住了他的目光——《受巨贿副县长马失前蹄》。葛丙奇最爱看这类新闻。《从一个市委书记到阶下囚》啦，《一个局长的堕落轨迹》啦，等等，他百看不厌。何况，这篇《受巨贿副县长马失前蹄》中的副县长和自己还是老搭档呢。这位副县长很会“钻”，在盘山镇当镇长不到两年，就钻到城关镇当了党委书记，又过两年，钻到外县当了副县长。对这个人的直线升迁，葛丙奇很是既羡慕又嫉妒了一阵子。人啊，真有意思，好不容易爬上去了，靠能力也好，靠金钱关系也罢，咋说捉就被捉了呢？葛丙奇有种莫名的快感，像看戏看到精彩处的快感，又像看人家演戏一招不慎演砸了的快感。他继续翻动报纸，希望能看到有关孟黑子的报道。但令他很失望。他想，也许报纸还没来得及登，也许孟黑子这点破事登报纸还不够级别。
　　 葛丙奇正想得出神，秘书小刘推门进来。小刘说，葛书记，李家屯小学教楼今天动工，学校请您参加奠基仪式，这是给您写的讲话稿，请您过目。葛丙奇放下报纸，说知道了。李家屯是葛丙奇亲自抓的新农村建设示范村。
　　 李家屯小学校舍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已破陋不堪。葛丙奇对村支书胖老李说，搞新农村建设，要从改变教育面貌抓起，回去动员动员，在你村建一座村小学教楼。胖老李有点犹豫。葛丙奇说，你犹豫个球，镇里想办法给你争取些危房改造资金，你再发动群众集一点不妥啦！有书记这句话，胖老李心放到了肚里。
　　 胖老李在盘山镇是“老牌”支部书记，干了18年，人称不倒翁。他人粗，但有一肚子荤素笑话，常常哄得葛丙奇笑破肚皮。葛丙奇当上书记不久，胖老李请葛丙奇吃饭，以示祝贺。席间，他讲的一个笑话，让葛丙奇记忆深刻，也非常受用。胖老李说，有个村支书请镇干部吃饭，菜都摆上了，干等，就差党委书记没来。镇长不耐烦了，说，书记算个球，不等了，咱先吃。话音刚落，书记一脚踏进门槛，问，刚才谁说啥？镇长忙站起来打圆场说，我们说您是球，我们是筐，我们单等您往筐里投呢。
　　 胖老李的笑话，逗得在场的人哄堂大笑。葛丙奇说，你这个胖老李够损的，不过这个笑话讲得有点意思。从此，葛丙奇和胖老李的关系愈加密切。
　　 建一所教楼预算30万，上级以危房改造专项资金名义，拨给盘山镇25万。这25万，就是全部用到李家屯小学教楼上，仍差5万。葛丙奇给胖老李出了两个主意：一是发动群众集资，二是给李家屯籍在外工作人员发信要求捐资。一切准备停当，最后焦点集中到教楼让谁承建问题上。
　　 胖老李讨葛书记的口气，葛丙奇说，老李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给你安排的。胖老李不是傻子，他深知书记话里的含义和曲曲弯弯，就不再多问。胖老李想，葛书记这个人还是很讲义气的，以前上头拨的救济款啦水利款啦，自己没少粘光。这回书记吃个老鳖，能不让我喝口老鳖汤？
　　 后来，胖老李果真喝上了老鳖汤。那是工程承包给葛丙奇的一个亲戚后，签合同那天喝上的。那天，葛书记和他的那个亲戚，专门把胖老李请到城里最豪华的“天鹅宾馆”。掂了两瓶茅台，满满摆了一桌子菜。最后端上来的，恰好是一盆炖得喷香的老鳖汤。胖老李不但喝了老鳖汤，那天晚上他还洗了头，按了摩，尽情享受了一番。
　　 彩旗招展，鼓乐喧天。李家屯小学教楼奠基仪式开始。葛书记先致辞。他着重阐述了建教学楼对李家屯子孙后代的重大意义。然后县教育局一位副局长代表教育局表示祝贺。接下来开始捐款。葛丙奇第一个慨解义囊，捐款500元。在葛书记感染下，李家屯群众扶老携幼纷纷走向捐款箱。有位老太婆，拄着拐杖把平时卖鸡蛋攒的20多块零钱，全部塞进了箱子里，场面十分感人。当晚，李家屯小学教楼奠基新闻还上了县电视台。没几天，镇通讯组把葛丙奇关心教育的事迹，写成长篇通讯《尊师重教书记葛丙奇》登了市报头版。葛丙奇一时成了新闻人物。
　　 教师节前一天，李家屯小学教楼竣工。这天晚上，葛丙奇专门回了趟县城。他没回自己的家，直接敲开了单龙一家的门。单副书记是他上农专时上下届同学，主抓组织工作，平时关系不错。孟黑子出事后，建设局局长的位置一时空着。葛丙奇去见单副书记，主要是探探消息，顺便邀请他去参加李家屯小学教楼落成典礼。
　　 葛丙奇回到自己家时，夜已很深。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咀嚼着单副书记的每句话，每个表情。他想把公文包里的那捆东西掏给单副书记，但总营造不出那种气氛。单副书记城府极深，言辞闪烁，令人捉摸不透。掏几掏没掏出来，葛丙奇就自我开脱地想：有鸭子不愁赶河里，下回再说吧。让他稍感安慰的是，单副书记居然答应明天参加教楼落成典礼。以往单副书记是很少参加这类活动的。这又让葛丙奇琢磨了好一阵子。
　　 嘀呤，嘀呤——这时，床头电话突然响了。葛丙奇拿起电话，是秘书小刘的声音，很急促：葛书记，出事了，您赶快回来一趟！葛丙奇一愣，说，小刘别急，慢慢说。电话那头小刘带了哭腔：刚才胖老李打电话，说、说李家屯教楼整体坍塌了……
　　 一时间，葛丙奇脑子一片空白。接着一声炸响，仿佛听到教楼轰然倒塌的声音。足足几分钟，葛丙奇才缓过劲来，问小刘伤人没有。小刘告诉他，幸亏晚上没学生，一个看校老师的腿被砸断了。葛丙奇赶紧要来司机，往李家屯赶去。
　　 九月的天气依然闷热。葛丙奇打开车窗，一股风钻进来，凉爽许多。他想起应该先给胖老李打个电话。平时他待胖老李不薄，胖老李好讲笑话，人也“呼啦”，关键时候他能不能顶住？葛丙奇怕自己成了人们舌尖上滚来滚去的新闻，怕报纸上登出这样一个标题：《教学楼竣工就坍塌，李家屯出了个“豆腐渣”》。他怕……
　　 葛丙奇掏出手机，拨通了胖老李家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