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艳阳天，下午三点。
　　 顶着热辣辣的太阳，我迈开大步朝“一片天”走去。刚走到门口，扑面而来的冷气已让我觉得通体舒泰，禁不住长长地吁了口气。
　　 “苏先生，来了！”服务生迎上来，热情地打招呼，我也冲他点头微笑。
　　 要了杯冰啤酒，到我平时坐的角落里那个位置坐了下来，透过一片天蔓藤缠绕的玻璃墙，看着外边行色匆匆的人，川流不息的车，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只可惜，喝完这杯酒，我还是要回到外面那个世界里去的。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我只能自嘲地笑笑，在有空的时候，到这里来喝一倍酒而已。
　　 今天不是周末，现在又正是工作时间，一片天里连我一共只有四个人。另一个角落里，一对情侣正在窃窃私语。看到他们让我想起我和我女朋友的从前，而现在，女朋友已是我的妻。
　　 我的右前方是个女孩，从我的角度看得到她的大半个侧影。高挑的身材，我估计身高不会低于一米七。穿着牛仔裤，衬衫，运动鞋。她就那样随随便便的坐着，随意地伸着两条长长的腿，看上去却是说不出的潇洒。她的面前，也是一杯冰啤酒。
　　 我凝视了她一会，然后走到她身后，唤她。
　　 她应声抬起头来，那是一张近乎完美的脸，眼如秋水，眉若刀裁，只是眼神过于凌厉了一点。
　　 她长眉一挑，眼睛里露出询问的神色，却没有说话。
　　 她的俊俏让我呆了一瞬，不过我立刻回过神，掏出我的名片递了过去。
　　 她微微皱眉，没有接。
　　 我把名片放在她的桌上，尽量用最友好的声调向她解释：“小姐，我没有恶意。我妻子是服装设计师，我是搞摄影的，为了给她的服装做宣传，我们要请一些模特。也就是说，我想请你做模特。”我用最简洁的话说明了我的意图。
　　 她轻轻地笑了：“我可不会走猫步。”声音很好听，虽然含着一丝讽刺。
　　 “不不，我们要找的模特不是那种，只需要拍一些照片，制成宣传画册就行了。”
　　 她拈起我的名片：“蓝山工作室，你就做这个吗？”
　　 “这只是我们业务的一项，我们还做其他的。”
　　 “那么，好吧。”
　　 “你答应了？”
　　 她瞟了我一眼，表情复杂，似乎我问了个很可笑的问题。
　　 “是的，我答应了。”
　　 “但是……”（见鬼了，这女孩竟能让我说不出话来。）
　　 “苏先生，你的目的是请我做模特，现在我答应了，这不就行了吗？你的名片我也有了，你的电话我也知道了，还有什么问题呢？”
　　 “可你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这个给你，她给我一张纸片（我竟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写的。）上面写着：萧眉，建筑大学计算机四年级。后面还有电话号码。字迹潇洒漂亮。
　　 “你什么时候要我去，就打电话给我。”说完后，她继续看她的书，再不抬头看我一眼。
　　 我哭笑不得的回到我的座位上，这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但我还是挺喜欢她的。
　　 喝完我的酒，我叫过服务生，帮她一起付了账。
　　 不打算和她告别了，因为她看书实在看得太专注，可在我一只脚已经跨出一片天的大门时我童心忽起。
　　 “萧眉。”我叫道。
　　 她抬头，扬眉，看我。
　　 “你……可以问你个问题吗？”我故意把表情显得凝重。
　　 “请问。”
　　 “你——你有多高？”
　　 她在听到我问题那一刹的表情真是精彩极了。
　　 瞪了我半晌，她还是说道：“一米七四。”
　　 我向她挥了挥手，算是再见。
　　
　　 （二）
　　 一个星期后，我给萧眉打了电话，请她到蓝山工作室来。
　　 蓝山是我和妻子阿仪三年前一起创办的，在这个城市里倒也小有名气。除了为阿仪设计的服装做宣传外，我们还为大大小小的公司做广告、创意，甚至还搞个人形象设计。阿仪在念研究生的弟弟阿礼，现在也正在工作室帮忙。
　　 阿仪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设计师，她的灵感在这个城市许许多多的广告牌上闪现，她设计的服装也总有许多厂商来购买，可她请模特的眼光，就不是太高了。那些女孩不是不漂亮，可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学小说里的话说，那都是些“庸脂俗粉”。
　　 萧眉和她们就不一样，阿仪看到她的第一眼，眼睛就亮了。
　　 事情在很戏剧化的发展，两个星期后，萧眉几乎已成为蓝山不可缺的成员之一了，却不是作为模特。随着进一步的了解，我们发现，这个女孩简直让人吃惊。她的专业是计算机，她对电脑的精通自然不在话下，而她思维之敏捷，学识之丰富，也非常人可比。阿礼是研究生中的佼佼者，却常常让萧眉驳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阿仪曾经想要把他们俩凑成一对，她一度非常热心地为他们创造机会，只可惜，阿礼和萧眉在一起似乎只有辩论和争吵。阿礼脖子上的青筋总是翻着的，萧眉的眉毛也总是扬着的。阿仪看到希望渺茫，只得作罢。
　　 而接触越多，我对萧眉也越好奇，虽说我们已经比较熟悉了，她管阿仪叫仪姐，但她不大叫我，要和我说话时她总是直接就说了，而我也能很清楚的知道，什么时候她是在和我说话，不会搞错。（她不称呼我，我想多半是我名字取得不好的缘故，我总不能指望她叫我一声“秦哥哥”吧。其实我宁愿她不称呼我，因为我不愿她叫我“苏先生”。）
　　 而她真的是我三十多年来所见到过最神秘最独特的女孩子。她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她也从不对我们说。除了她横溢的才华，淡定超脱的气质我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以外，我对于她的了解，还是只有当初她给我的那张纸片。
　　 九月的一个下午，阿仪像一颗炮弹一样飞进工作室的大门，径直飞到了我的怀里，我下意识地看了萧眉一眼，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兴奋和激动写满了我老婆如花似玉的脸，她搂着我的脖子道：“老公，尹曼请我们做她的形象设计耶，从服装到发型到化妆，我们都包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阿礼已经瞪圆了他的眼睛：“尹曼？秦淮河的尹曼？”
　　 “正是。”阿仪洋洋得意地从包里掏出四张请柬，在手里一扬。“各位，诸多大款掷千金买醉听曲。而我们，不用花钱就可以上秦淮河了。”
　　 “尹曼是谁？”这时，萧眉问道。
　　 阿仪阿礼的嘴同时因惊奇张成了O型。居然，不知道尹曼是谁！
　　 “尹曼是秦淮河里最红的歌手，你知道秦淮河吧。可惜她没有娶个小凤仙小蝴蝶之类的名字，那样的话一定有更多的人知道她。”我回答萧眉道。
　　 阿仪阿礼笑出声来，萧眉脸上也露出一个笑容，有些古怪，不知是什么意味。
　　
　　 （三）
　　 秦淮河是一家夜总会的名字，如果夜总会也要评星级的话，那秦淮河至少可以评五星。那是个流金溢彩、五光十色的地方。到这里来的，不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平时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人物，就是腰缠万贯的大款巨富。对这些人来说，张曼玉王祖贤是太遥远的概念，秦淮河里的小姐才是最现实的。
　　 我以前没来过秦淮河。既来不起，也不想来。我宁愿到一片天去喝杯酒。可现在，我们已经坐在秦淮河无比豪华的客厅里了。
　　 美丽的小姐们如蝴蝶般地在各处翩迁，阿仪老是蒙我的眼睛不许我看，其实我也不想看她们。
　　 “怎么来这里的人，都是秃头，啤酒肚。”萧眉皱眉道。
　　 听萧眉两个词就概括了这些位高权、重财大气粗的人，形容得又是这般贴切，我们都笑了。
　　 尹曼出场了，她是个非常成熟，风情万种的女人。虽然她已不太年轻，但仍然保持着一流的嗓音和绝好的身材。一曲终了，有掌声响起，周围全是适度微笑的脸。阿仪却凑过来说：“等一下，尹小姐不知就坐到哪位大人怀里去了。”
　　 尹曼又唱了两首歌，萧眉的眉头越锁越紧，脸上明显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看着她，我有些走神，此刻若能和萧眉到外头走走，吹吹风，不知比傻坐在这儿要好多少倍。
　　 一个油头粉面的司仪正在台上渲染神秘气氛，介绍一个叫钟黎的新歌手，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等待着。
　　 今天晚上在秦淮河里的女孩，应该说没有一个不漂亮。而阿仪，萧眉，还有这个叫钟黎的女孩子，又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
　　 阿仪娇媚可人，萧眉潇洒俊逸，又带着一丝冷傲。而现在站在台上的钟黎，一时间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她。
　　 她非常年轻，多半只有二十岁左右。一看到她，我脑海里出现了一句诗：“冲冠一怒为红颜。”
　　 冲冠一怒，为的，当是钟黎这种红颜。
　　 她站在台上，淡淡轻愁，楚楚可怜，如风摆柳，眼神明澈清纯。我心里暗叹，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钟黎唱的是一首老歌：“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她在怀中……”
　　 她的歌声像她的人一样，抓住了每个人的心。
　　 我也听得怔住了，想着她唱的歌词。
　　 谁让你心动？
　　 谁？
　　 转头去看萧眉，她脸上竟是我从不曾见过的神色。她目光温柔如水，甚至有喜悦的光芒射出来，她的嘴角，挂着一个微笑，我从没见她这样温馨地笑过，我看得痴了。
　　
　　 （四）
　　 晚上回家，心里对阿仪有些抱歉，说话竟有些不自然。而阿仪也是怪怪的，我有点做贼心虚，也不敢问她是怎么了。
　　 "老公。“她先唤我了。
　　 “恩。”
　　 “萧眉她……”
　　 “她怎么了？”我头皮发麻，却只能继续装傻。
　　 阿仪从床上坐起来道：“今晚，那个什么钟小姐出来唱歌的时候，我想要蒙你的眼睛不让你看她，结果我就看到萧眉的表情，她好像在生气，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似的，有点吓人耶。”
　　 我暗中舒了一口气。生气？冒火？阿仪八成是眼睛走火了。今晚的萧眉，可是出奇地温和。
　　 “可能是看到钟黎那样的女孩子都去当歌手，替她不值呗。”我随口敷衍着。
　　 “是吗？”阿仪还不甘心。
　　 “一定是啦。”悬着的心放下来后，疲倦向我袭来，胡乱安抚了阿仪几句后，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五）
　　 接下来的几天，萧眉到蓝山来时和平时也没什么两样，可看见她，我心里在偷偷地乐着，就像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我发现了一样。因为，我看到了她开心的笑。
　　 那天晚上，我依约到秦淮河去给尹曼拍照。到的时候，尹曼正拉着钟黎的手，温柔地叮嘱着什么，钟黎满脸的感激。看到我来了，钟黎说要上场，很快退了出去，在她转身时，我看到尹曼眼里一丝怨毒的神色。
　　 女人的妒忌啊！我暗中替钟黎捏了一把汗。
　　 拍完了照片，我一分钟都没有耽搁，赶快离开了哪个歌舞升平的地方。出了秦淮河的大门，夜晚清凉干爽的空气让我精神一振。不经意地朝四下里一望，我却看到了萧眉。她就在马路对面不远处。黑衣黑裤，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身边，停着一辆摩托车。
　　 她在等人？
　　 我心里某个地方痛了起来，不假思索地，我立刻闪到黑暗中她看不到的地方躲了起来。
　　 不为什么，我只想看看，谁，或者说什么样的人，能够让萧眉这样子苦苦等待。
　　 她一直等着，我也一直等着。
　　 过了好久，她等的人还没有来，钟黎倒是先从秦淮河里出来了，几个男人在她身后，如影随形，吵吵嚷嚷的。
　　 “钟小姐，赵经理想请你喝杯茶。”
　　 “钟小姐，林先生约了你三个晚上了。”
　　 钟黎十分为难，她明显不想去，可又不知该怎么拒绝。
　　 围攻者之一很聪明。他说，现在这么晚了，不如让张总送你回家。
　　 “不要不要。”钟黎满脸的惊惶。“我，我约了我……我男朋友，他会来接我的。”
　　 对面响起摩托车发动的声音。难道萧眉等的人来了？钟黎他们的出现略分了我的神，此刻我忙凝神去看萧眉那边。
　　 车灯有些刺眼。一个人骑着摩托来到了秦淮河高高的阶梯下，那人戴着头盔，看不清他的脸。但是，那全身的黑衣，那身形，赫然便是萧眉自己。
　　 萧眉会骑摩托车！
　　 钟黎看到来人，解脱了似的，她朝他的围攻者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我男朋友来了。”然后她飞奔下阶梯，坐到萧眉的身后，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离去了。
　　 钟黎说，萧眉是她的，男朋友！
　　 我把相机放回工作室去，脑袋里像塞了一盆浆糊。
　　 男朋友！两个女孩搞的什么鬼！简直是胡闹！
　　 可萧眉显然是认识钟黎的，但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我又想起那晚萧眉温柔无比的神情，想到阿仪的话，难道萧眉的反常，都是为了钟黎？
　　 又想起萧眉刚才的样子，戴着头盔，看不到面容，那真是一个潇洒颀长的身影，难道她们……
　　 不能再往下想了！我的心乱成一团麻，随手操起旁边的一叠报纸来看，可报纸的第一页，却是电影东方不败的宣传剧照，男装的林青霞，身边偎依着美丽的王祖贤。林青霞俊朗眉目间的洒脱神情，和萧眉，极为相似。
　　 萧眉，不可以呀！
　　
　　 （六）
　　 外面下着大雨。雨水在一片天的玻璃墙上汇成一股一股的水流，我看不清窗外的世界。两个月前，我在这里，初遇萧眉。
　　 萧眉进来了，我捕捉到她眼里的一丝笑意。（萧眉，难道你很快乐？）
　　 坐到我对面，看着我，她问道：“找我有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了半天，我说，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她低下头，眼里闪动着又妩媚又狡黠的光，她多半是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我故意装得严肃，问她有多高的情景。
　　 我的心里也涌起一点温柔，可很快就被沉重压死了，使得我没有留意我本该留意的东西，注定了我要后悔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