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是清代著名长篇小说，至今仍然对我们具有重要影响。它广泛的社会批评、奇幻的述异风采、风趣的故事描写，都在中国小说史上写上了浓重的一笔。但是，它在文学上的地位，远远达不到《西游记》、《红楼梦》、《水浒传》等经典小说的高度。其写作缺憾，造成评论界评价不一，甚至有严重分岐。其中的原因很多，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这部小说在主观营造上有诸多矛盾，影响了对思想内涵的挖掘和深化，这里且将这些矛盾称之为小说的“精神分裂症”。
　　 《镜花缘》突出的矛盾，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１、在看待武则天问题上，存在反武与崇武的矛盾。
　　 从表象上看，讨伐武则天的描写贯穿小说的始终，理应是《镜花缘》一书的主要线索。徐敬业、骆宾王的后代继承父辈的志向，高举反武大旗，组织力量讨伐武则天，并最终取得胜利，恢复了李唐天下。以此观之，作者鲜明地站出来批判武则天，是没问题的。所以，有学者持“《镜花缘》反武”的观点。令人困惑的是，还是在这一部书中，作者同时写了武则天的“好处”：她看重妇女的才华，为提高女权而运作，破天荒地开科取士，还举办了红文宴，让天下的才女们扬眉吐气。鉴于此，也有学者持“《镜花缘》尊武”的观点。其实，反武也不全面，尊武也不全面。反武与尊武，截然相反的事情，却在一部书中同时体现，这不是矛盾是什么？
　　 ２、在对待女性问题上，存在张扬女才与贬损女人的矛盾。
　　 《镜花缘》着力写女性，强调女权，希望社会公平对待女子，这是具有进步性的。由于这一点，它被古往今来许许多多的读者称许。我们且不管《镜花缘》是专写女性的，还是从各个角度评判社会表达理想，可以肯定的是，对女性的描写是本书最重要、最精彩、最有价值的部分。小说开篇，就以议论女性入题。接着写一百名花仙投胎人间成为一百名才女，这些人经过一定的串连走到一起，参加了女科考试，皆高中皇榜，充分展示了他们的才华。可以说，关于女性的描写，也是《镜花缘》的一条贯穿始终的重要线索，是平行于讨伐武则天的那条主线的重要辅线。问题是，《镜花缘》在重视女才、主张女权的同时，又大篇幅地叙写了贬损妇女形象的内容。在《镜花缘》营造的语境中，武则天算是女性中政治地位最高、文化追求最有益于妇女的人。但她却是一个政治上祸乱大唐、文化上伤风败俗的人。她杀害骨肉、迫害贤臣、任用奸人。如果女性的才华都发挥在夺权篡位、专横跋扈上，这样的女权还是不要的好！她以一己一姓之私，重用一身酒色财气的武三思兄弟，把一个国家搞得污七八糟，这就象宋徽宗重用蔡京奸臣集团一样，只能把国家引向灾难。还有关于女儿国的描写，并不是写这个女儿国经济发达和高度文明，恰恰相反，而是写这个女儿国的国王持权专横，无视人权，强迫林之洋这样的男人当她的妃子，将其穿耳、缠足，使其受到种种的痛苦。她不听国舅等大臣的劝说，一味镇压要求治河的民众，是个十足的昏君。这样写武则天和女儿国主，只能推导出“女子不配掌权，掌权便是祸患”的结论。
　　 《镜花缘》在女性问题上的矛盾，还在于，一方面主张提高女性的地位，一方面限制妇女的发展。她让才女们科考成功，却不愿写她们参与国家的治理，那些考中的才女们，也只能在宴乐时写写诗词，答答对子，露露打牌游戏的本事，其他再无建树。一方面感觉妇女不比男人差，另一方面，又强调妇女要按“三从四德”要求自己，就有一部分才女在丈夫战死后殉节。才女们一方面高兴地参加武则天组织的女科考虑，另一方面又积极参与到讨伐武则天的斗争中来，这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３、在意识指向上，存在政治与文化含混不清的矛盾。
　　 《镜花缘》的思想意义，主要反映在文化上。所以，才有那么多关于社会批判和张扬女权的描述。李汝珍仅仅是一个文化人，没有什么政治背景。他所处的乾嘉时代，还不是大变革的时期。事实上，我们也看不到《镜花缘》所写有什么现实的政治投射。问题在于，这样一部体现作者文化理念的小说，却以讨伐武则天这样的政治大事作为基本线索。写政治也不要紧，政治在某种情况下也有文化理念的折射。关键是政治和文化要对茬，不能互相抵触。比如，想说男人能当皇帝武则也能当皇帝，那就别让徐敬业的后代讨伐她，别让她专横到怒贬牡丹到洛阳、挟嫌将唐闺臣由考试第一名改为第十一名。想让徐敬业的后代伐武复唐，那就不要写武则天这类女性当权比男人还残暴应当天下共弃之。还有，写政治、军事斗争，就写他们走地上的道路破实际的关隘，而不是打破“酒色财气”关。想写攻“酒色财气”关，那就集中写，其他内容也从文化上着眼，多写武则天与“酒色财气”的关系，深刻地揭露她。
　　 ４、在具体叙写上，存在表述故事与卖弄学问的矛盾
　　 鲁迅先生曾指出《镜花缘》买弄学问，这话说得很符合实际。《镜花缘》写了许多奇幻的故事，是一部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文学著作。尤其是那些源自古代志怪作品、揉进作者丰富想象、承载作者社会理想的故事，颇受读者喜欢。但是，在写作过程中，作者的学识似乎封不住，打开《镜花缘》，就可以看到，关于音韵、棋牌、医药等方面的知识性叙写是很多的，以至于有些读者看不下去。故事与人物，是小说作品的重点营造对象，它是通过故事和人物来体现思想内涵的。各种学问都不是文学作品承载的对象，对学问本身的过多描写，只能干扰对故事和人物的营造。
　　 存在以上问题，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１、缺乏充分的积淀和准备。
　　 《镜花缘》是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小说。它不象《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那样经过数百年的流传积累，没有现成的思想归纳可以利用，全靠作者对所涉题材的洞察。作者思想的深刻度和对问题的全面把握能力，决定着作品水平的高低。李汝珍写《镜花缘》虽然也经过数十年的努力，但所写内容毕竟是将观点附着于想象，没有真实的生活经历和痛彻心扉的情感体验，不象曹雪芹那样写自己深有感慨的家族的生活，所以，才出现这么多的不协调。
　　 ２、缺少对小说文体的高超把握。
　　 一种文体有一种文体的讲究。不同文体的写作要求是不一样的。一部伟大的的作品，不仅要有深刻的思想、深切的情感，而且还要与所属文体有着高度的一致。检视《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无一不是如此。如果所写内容与文体要求不符或不完全相符，则会降低作品的价值。正因如此，经典作品的作家，无一不在符合文体要求上下大力气。或许李汝珍对小说文体的要求研究得不够，或许他只是凭兴趣写下了《镜花缘》，或许他那有意显露学识的想法使得他顾不了写作的文体要求，只能写成现在这个样子。
　　 长篇小说，应当有统一的思想内涵，这也是文体要求。这方面，李汝珍写作时注意到了，比如，关于讨伐武则天，关于张扬女性，他都注意到将一条线索贯穿始终，但前后一致的只有故事的外在表现，。对内在的思想的前后一致性就顾及得不够，所以才造成这样那样的矛盾。
　　 ３、存在对历史人物和社会问题的暧昧心态。
　　 从根本上说，作品的矛盾来源作者思想上的矛盾。比如对武则天，历史上对她的评价就很不一样。在唐代对她肯定的多，在宋明理学产生后对她否定的多。对武则天的评价，在政治上引起的较多，也就是她能不能当天子，该不该以周代唐。否定她的人，主要从文化上看，因为她破坏了既定秩序。这倒不在于是不是以女身掌握大权，而在于她以强权改换了大唐，也就是夺他人的东西，这用封建传统伦理观看是大逆道的。实际上，她自己当皇帝，想以武姓传天下，都是私心在作怪，绝对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作为饱受宋明理学观念影响的李汝珍，对此应当有深刻的感觉。所以，他把《镜花缘》的基本线索设置为“志士伐武”。我们知道，无论武后夺权，还是夺武后的权，都是统治阶级内部一场争夺最高权力的斗争，很难说哪一派更能推动历史前进。这样的政治斗争，都是残酷无情的，血淋淋的。但武后和唐氏子孙的关系，有是一种血缘和亲缘关系。从这个层面上看问题，那么，武则天再坏也是唐中宗、睿宗的母亲和玄宗的祖母，所以，张柬之发动兵变使中宗复位后，也只是杀死了张易之兄弟，并没对武则天怎么样，只不过让她改大周皇帝为大唐皇后罢了。也就是说，这场重大的政治变故后，武则天照样是唐朝的尊贵人物。试想，在唐代，谁敢对当朝皇帝的母亲、祖母、太祖母说三道四呢？也只有后世才有人能站出来否定她。历史上这种对待武则天态度上的暧昧，影响到清代的李汝珍，也是难免的。所以，他在《镜花缘》中既写了对武则天的讨伐，也写了武则天的张扬女权、重视女才。说穿了，这是在武则天问题上，唐人观念与宋明以后观念的矛盾在李汝珍思想中的反映。
　　 《镜花缘》重视女才，张扬女权，应是社会文化观念发展到乾嘉时期的反映。随着经济和社会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产生，社会上出现思想解放的需求，对男女平等、提高妇女地位呼声也越来越高，这对李汝珍重视妇女的思想必定产生积极的影响。同时，由于政治、社会、文化变革的大潮还未到来，儒家传统思想对人们的影响根深蒂固，仍占据人们思想的主流位置。这种主流与非主流思想的矛盾，反映在李汝珍这里，就产生了《镜花缘》中的矛盾。尽管李汝珍写女士们有智慧才华，但还是没有让她们真正地参与改造国家与社会的实际工作中来，她们还得遵照三从四德行事。即使在女儿国，表面看是男女地位翻了个，但只是“个体角色”上掉了个，当了“上上人”的女子们，实际上还是按照大清国男子的样子行事。而幻化成女子的“男子”，依然象大清朝女子那样受岐视。深层次反映的问题，还是女子不能与男子平等。
　　 可以说说，《镜花缘》的问题，来源于作者心中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作者既陶醉于对世外桃源、大同世界的向往，又不得不清醒于现实的无法突破。既有敢于揭露，勇于批判的精神，又有不敢正视现实的软弱与妥协。
　　 人的精神分裂症，表现为感知、思维、情感、意志行为等多方面障碍，精神活动与周围环境和内心体验不协调，脱离现实。《镜花缘》的精神分裂症，主要表现为对对同一事物叙写与褒贬的不一致性，使得主题矛盾，爱憎淡化，影响了作品的鲜明与深刻。他似乎不了解一部作品不可以承载太多的东西，随兴加上的赘疣形成了对既定主题的自我干扰，损害了思想脉络的凝聚。
　　 当然，《镜花缘》毕竟是一部有重要影响的巨著，尽管存在驳杂不纯的问题，但瑕不掩瑜，它的价值，还是应当给予充分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