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英离开家37天了。
　　 郭小英来这个城市32天。
　　 郭小英来龙腾建材29天了。
　　 还有一天，郭小英的试用期就满了。
　　
　　 那么，郭小英就可以拿到试用期的500元钱。那么，下个月，就能拿到1000元。那么，再下个月，还有提成的话，郭小英就能租房子，还能寄钱回家了。
　　 郭小英掏出了自己的电话，这个时候，爸爸妈妈应刚从地里下来，在做着晚饭，电话接通了，那头传出了妈妈关切的声音：“小英，小英，你好吗？”“妈，我很好，我马上就要领工资了。”“嗯，嗯，”妈妈有点哽咽：“你吃得好吗？住得好吗？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啊!要好好给老板干啊！”“放心吧，妈，老板娘李姐待我挺好的，还给我地方住，妈，我一个人住，这里好大好大的呢。”
　　
　　 现在，郭小英住在店铺里。
　　 这里华丽得像电视剧里的皇宫。白天，店铺都开满了灯，白的白炽灯，黄的水晶灯，地上是像镜子一样亮的地板砖，两面墙是10来米长长的斜板，上面也摆着亮得晃眼的地板砖样品，每一款都是三块，各种各样的花色，有的红红的，像老家傍晚天边的云霞，有的绿绿的，像站在老家院坝中间远望出去的群山。郭小英才到店子的时候，看看一尘不染铮亮的地面，她有点不敢下脚。看到地砖上的标签价，她心里就咯噔一下，妈妈要赶好几次场，背着满满一大背篼李子葡萄，走上几十里地，才能买上这么一块铺地上的家伙。可是家里的地，好像根本就用不上这个，家里的地面，有一个一个的小坑，土灶边堆着一大堆柴火，枯掉的桐树叶，黄了的松树枝，它们在灶膛里一会噼里啪啦一会又呼呼地唱着歌。大黄懒洋洋地卧在柴堆边，一看见老母鸡又溜进屋里，立马就站起来对着它呲牙，老母鸡吓得扇着翅膀惊慌失措地跑出屋子，满地的灰尘笑着，乐得蹦了起来。
　　 晚上，郭小英都不愿意开灯，明晃晃的灯光照着偌大的展厅，脚下四周全是冰冷冷的瓷砖，郭小英——怕！郭小英愿意把灯都关上，蜷缩在黑暗的空间，反而觉得狭小安全，望着钢化玻璃店门外逼仄的天空，森林一样的高楼霸占了很一大片，只在狭小的空隙里，那里有几颗向小英眨眼睛的星星，眨呀眨眼 ，它们在说：“英子，爸爸妈妈想你了啊。”小英看着星星，跟它们说着话，说着说着就累了，就倒在店子里的沙发上，睡着了。
　　
　　 郭小英有早起的习惯，读书时候天还没亮，她就得爬起来煮猪草，煮完了，太阳也就起床了，郭小英就站到院坝里大声地朗读语文。所以，郭小英六点就起来了，虽然8点才上班，但郭小英总是先一个人把卫生给打扫了。
　　 200平米的大展厅，每一天，郭小英先把昨晚洗好的抹布用水打湿，然后把湿抹布缠在鸡毛掸上，踮着脚把最上面那块瓷砖擦干净，等郭小英把这长廊似的两排擦完，这时抹布脏了，郭小英把抹布取下来，用洗衣粉仔细把抹布洗了一遍后，把中间的一溜擦完，又去洗一次，最后蹲下身子，把底下的每一块都擦完。擦完样板砖，郭小英又前前后后把大厅都拖了一遍，这时，地面又像镜子一样发亮，映照着外面溜进来的的朝阳。
　　 8点的时候，店里的王姐骑着车来了，她年纪长，是店里的店长，下面就小张和小郭两个服务员。老板很少来店里，老板娘要八点半左右来，王姐一边锁车，一边对郭小英说：“今天小张请假了，今天我们要辛苦了。”
　　 王姐取下钥匙，从车筐里拎起一袋包子走进店子，把包子放在吧台上，打开袋子，一股子热腾腾的猪肉白菜香气从袋子里窜了出来，王姐拿起一个往嘴里塞，一边问郭小英：“吃了没？来，吃一个。”郭小英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要立马蹦出来，说：“好，好！”但是她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用了，我刚吃过了。”小英要坚持到中午，中午的饭是店里管。
　　 王姐一边吃包子，一边拿过吧台上的座机，熟练地拨了几个号码，拿起来，夹在肩头，一边又去拿包子，只听见她说：“啊，老公啊，哎呀，你跟你姐夫说了没，那个事啊，不能这么办……对，两头都去说。嗯，嗯，是啊，反正我们不去管，对了……今天东东早上穿的什么……哎呀，别给他吃油条，说了好多次了……不能吃油炸的，对了，姐姐又是怎么说的，切！她怎么这样啊……”
　　 包子吃完了，电话也打完了，王姐放下电话，拿上鸡毛掸去斜板那里上上下下掸灰，刚掸第三款，就听见外面车响，老板娘李姐来了。
　　 老板娘走进店子，左右看看，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小英：“小郭，今天你要跟王姐辛苦点了，就你们俩。”
　　 “放心吧，有我在呢，怎么了，嫂子，你要出去？”王姐走上前去问。
　　 “是啊，我要去给厂家打款，小郭，好好跟小王学啊，你进步很快的，昨天那单做得不错。”
　　 郭小英不好意思地笑笑，昨天那单是一对年轻小夫妇来选新房的地砖，房子是按揭的小户型，夫妻俩可能囊中羞涩，左看右看都不合适，王姐正在不耐烦，看见一长发美女挎着一胖乎乎的中年男子进了店子门，急忙喊小郭来招呼小夫妇，自己去招呼那对去了。
　　 郭小英想起老板娘说的，要对客户热情，忙得又是倒水，又是让座。她又想起王姐讲的，要为客户着想，就帮着他们挑选打折的款，最后以店里最低限价卖成了自己的第一单。
　　 老板娘蹬着高跟鞋蹬蹬蹬地出去，车子一响，走了。
　　 王姐微笑地看着郭小英：“是不错，小英，但是昨天那单，你在计算面积的时候不要按每平米2.8块算，按2.7块算，那样也说得走。”
　　 “可是，那样，不是就少了吗？上次你说要按多了算，补货怕补不上一个色号。”
　　 “你这傻丫头，这户一看就是没钱的主，你还多算，帐一算下来，他一看，妈呀，这么多！还买啊？亏了我后面给你补了几句，不然，这单就飞啦！”
　　 郭小英想起了昨天他们走的时候，年轻小两口跟感激地跟她说：“谢谢小郭，要不是有你，我们就想不买了。”所以，没关系的，怎么都是店里卖了，李姐高兴了就行了。
　　 “上次是老李头带过来的人，多的砖，他自然会想办法让它变没了。”
　　 老李头，郭小英也是认识的，他是干装修的，他经常给店子带客户，老板对他是又爱又恨。他人活络，点子贼多，他先带着客户去很大的店，不打折的，贵得离谱的价格给客户当头一棒，转得又累又乏的时候，然后有技巧地说，我上几户铺的一个牌子不错，我们可以去看看，好像在哪里哪里。然后他带着客户来店子里，先不说话，只叫客户看，然后老板娘李姐出马，“偶然”地发现两人是一个姓，然后唠嗑，然后豪爽地砍价，百分之九十的单都要成，所以老板爱他，他一来，单就定了。老板也恨他，等客户走后，老李头就回转到店子里，跟老板要提成，郭小英不止一次听见老板跟老板娘谈起老李头，咬牙切齿地说：“成了他吃肉，我们喝汤了！”
　　 正想着，店里进来一拨人，有的夹着公文包，有的挺着大肚子，郭小英和王姐忙迎上去，王姐笑容可掬地问：“你们好，请问，是需要什么要砖？”
　　 “工程用，1000平米600X600咖啡色仿古砖现货，有吗？”一个派头很大的人说。
　　 “抱歉啊，我们这里都是抛光砖，不过嘛，仿古砖，我知道哪家有这样的颜色，价格还不贵，往前走50米，左拐，第二家，叫简美仿古砖，去看看吧。”
　　 一行人刚走，王姐就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哎，是刑姐啊，有一拨人往你们店去了，浅咖啡的，哎呀，他们本来想定罗马的，不过，我说，咱们家的价格比他们便宜，颜色更正，嗯，好好接待啊。”
　　 王姐挂了电话，郭小英奇怪地问：“王姐，你怎么知道他们定的罗马的，他们没说啊。”
　　 “你这傻丫头！”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王姐拿起电话，又噼里啪啦拨了号码：“怎么样？是吗？定啦！”“呀！”王姐用手捂住嘴，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她喜笑颜开地说：“那，那我马上过来！少了我可不依啊！”
　　 王姐急匆匆地走了，店里就剩下郭小英一个人了。
　　 郭小英起身到了斜板那里，那里有块样砖放歪了一点，她去挪正了。这时，门又推开了，进来了一个人，郭小英认得他，郭小英记性可好了，《沁园春》、《望海潮》，她念上五遍就会背了。这是上次老李头带着来的，上次老李头带着一个戴眼镜挎包的年轻人来看了砖，年轻人没怎么说话，只是老李头叨叨了半天。
　　 年轻人今天没挎包，也不理会小英，径直走进来，一款一款地看，来回看了几圈，才站定了，问紧跟在身侧的小英：“这款，最低打多少折？”
　　 小英正紧张地跟在后面，想起昨天那对年轻夫妇跟她说，他们两人工资一共就每月五千，还房贷要两千，租房要一千，办完婚礼欠着家里钱。想起王姐说，小英，一定要替客户着想。想起老板对老板娘说，成了他吃肉，我们喝汤了！
　　 郭小英鼓起勇气：“大哥，你好，这款最低打六折，不能再低了。”
　　 “六折？”年轻人仿佛很诧异！
　　 小英心一横：“大哥，你换一个装修吧！”
　　
　　 郭小英离开家37天了。
　　 郭小英来这个城市32天。
　　 郭小英来龙腾建材29天了。
　　 还有一天，郭小英的试用期就满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郭小英提着小小的行李包在街上走着，她衣服袋里装着薄薄的五张人民币。傍晚下班的时候，老板气冲冲地进了店子：“你们会不会用脑子？？老李带的那人是装饰公司的设计师，他们合作很久了！比我们合作还久，老李一直给他是6.5折，他给客户7折，我们打8折，有粥大家一起喝啊！哪个傻子告诉他我们六折的？”
　　
　　 郭小英抬起头， 森林一样的高楼大厦冷漠地矗立着，刺着天空，今晚的天空是墨黑的，被高楼挤压得只有那么小小的一块，几颗星星忧愁地望着郭小英，郭小英望着它们，想问它们一句：“我是傻丫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