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散文』二广。1997
1997年4月一个细雨蒙蒙的春季早晨,我与一位名叫大刚的朋友来到双城看守所探望一位即将被执行枪决走向刑场的朋友!
那一年我21岁,记得那天是个清明节。距离香港回归还有不到两个月的光景啦,但在监狱中的这位名叫二广的人,他是看不到香港回归的庆典了!南方人说春雨是柔美的,而东北的春雨却是带着那股肃杀般的寒意……
在看守所的探访室,大刚看着桌子上摆放的一瓶廉价白酒,一只烧鸡,两包老巴夺香烟,苦笑着对我说:“哥们儿,给了管教一千块钱。换来的就是这不到30块钱的破烂!”13年前,一千块钱相当于我当时3个月的机关工资。但要看犯人,并且是一名将要被执行死刑的人,花一千元钱也是值得的!
随着“哗啦,哗啦”的脚镣声,二广在管教看押下走进了探访室。望着眼前形如枯槁,面色青灰,目光无神的他,我的心有种被捏碎般的难受!
“怎么,你俩这是提前来给我烧纸来了。今天是清明,别以为我他妈不知道!怎么没给我带点酸菜馅饺子啊?”二广嘴角一咧,故作愠色地说道。在东北的习俗中,清明节是要吃酸菜馅饺子的。代表春天正式来临,以缅怀失去的冬季!此刻他的脸已经显露不出多少的表情了,半年多的监狱生活让他已经近乎麻木!
管教把接待室的门带上了,临走的时候说道:“你们唠感情就快点唠,我们也不容易,上边不许犯人喝酒的!但咱们是朋友,我就不多说了。只希望你们别给我带来麻烦啊!”平时探访一个正在刑拘的罪犯,看守一般是在其身边的。可能是害怕没被定罪的犯人与其探望的亲人或朋友搞串供等小动作。但今天像二广这样马上就要被执行死刑的人,看守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身边找无趣啦。
二广看着大刚我俩,表情依旧是那样的麻木不堪。“知道吗,我这次蹲了这么久,你们是唯一来看我的朋友。”他漫不经心,懒懒散散地说道!接着用手去拧那只还有着余温的烧鸡,狼吞虎咽般地饕餮起来。
二广是命苦的孩子,比我大9岁。他的父亲是我们这里工业部门的一位老局长。文革时期被打成了右派便整日的挨批斗。由于难以忍受那不人道的打击折磨,更是不堪非人的侮辱。在一个冬天的深夜,这位曾经对共产主义事业充满理想的局长,在理想破灭后,上吊自杀了。死后不久,二广的母亲也在困苦与绝望的生活中,被肺结核夺去了还很年轻的生命!那一年二广只有7岁,我还没有出生!
就这样,这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一直靠吃街坊邻居的百家饭过活。其中的辛酸与苦泪数不胜数,提及便引人心碎落泪!由于他经常挨饿,于是便养成了小偷小摸的习惯。成了派出所帮教的对象!
上世纪80年代,二广17岁的时候。正赶上一场全国性的司法“严打”,他偷了一位卖菜老头的几根黄瓜,被警察抓到了。老头可怜他,说偷就偷了吧。可派出所不同意,他们是有抓捕指标的,完不成指标他们的奖金就没有着落。于是二广这个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没有父母的苦命孩子因为偷了几根黄瓜居然被判处教养三年!
从劳改队回来的时候,二广已经20岁了。文革期间他父亲蒙受的不白之冤得到了平反昭雪,于是按照国家政策,他被安排到国营印刷厂工作!成了一名印刷工人。也许是上帝看他受了太多的苦,动了恻隐之心怜悯他了吧!
可叹命运多舛的人,总是难以得到幸运之神的垂青的。在他25岁的时候,刚刚上班不到5年的他,下岗了!由于改革开放,实行市场经济,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国有企业都破产了。他们的印刷厂也被他们原来的厂长私人买断了,但人家并不做印刷生意,这样大家就都回家享受最低生活保障去了,每个月只有60元的生活费!
下岗后的他简直成了一个百无聊赖的人!他没有文化,没有任何一技之长。有的只是一颗年轻的暴虐的心。他成了我们那片儿的街头霸王!由于我当时做啤酒生意,开游戏厅都要和这类人物打交道的!就这样,我们渐渐的成为了朋友。他成为了我的“二哥”!我也慢慢的对他有所了解!
二广曾经和我借过两次钱。数目都不是很多。我也从没和他要过!我知道他没有什么生活来源,并且他还有一群朋友整天需要一起吃吃喝喝!他是个讲义气的人,那时我的游戏厅只要有什么混混闹事的事情,他总是到场帮我解围的。外人都用异样的眼光去看待他,但我知道在他狂燥的外表内,蕴涵着一颗善良的心!
一次在歌厅的械斗,他失手杀了人!参与的人有好几个,都是他的朋友!但他把一切罪行都扛在了自己身上。他的女人哭了,哭得撕心列肺,她哭二广傻;不为她着想。她哭的伤心欲绝,哭二广坑了自己,同时也坑害了她!但我知道二广后来再也没有见她,只是要别人带话让她重新再找个男人!
那一天烟雨凄迷,低矮的云层似乎压抑着每一个人的心绪。大刚与我仿佛都是心情阴郁的!但二广不是。二广那天对大刚和我几乎没说几句话。甚至连自己的女人现在怎样都没和我俩打听!他喝了许多酒,大刚与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临了的时候,二广看着我俩,醉眼惺忪的傻笑。他说自己一辈子从未后悔!他说人一切都是宿命,他说他对不住那个被自己杀死的男人,对不起那个男人的老婆和孩子!也对不住自己的女人——但我和大刚心中都明白,如果能拿出20万元人民币,二广就可以不死!但没人给他出这笔钱,哪怕他的女人给以前的所有朋友下跪磕头,也没有人能拿的出!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们这个城市的新闻节目简短的播放了一条这样的讯息:流氓团伙头目杀人犯二广,抢劫杀人犯某某某强奸杀人某某三人,已于今日凌晨被依法执行枪决……
依坐在沙发上的我望着窗外,这正是一个灯火阑珊的塞外春夜,月光如下,繁星点点,一片春意盎然!一个曾经作恶的灵魂,一个屡次受到伤害与不公的灵魂,希望他在天堂会得到安息,希望他在另外一个世界永远没有痛苦。人生若梦,期望一切卑微的迷失的灵魂在天国都能还原其本真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