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进这个院落的时候，我心里爬满了失落和凄凉。我眼前这个小小的院子，长满了杂草。踏进院门，我一下就淹没在了草丛里，成了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株亲手插下的葡萄树仍在，已有胳膊粗了，枝干紧紧盘绕在灰青的砖石上，藤蔓深深陷进墙缝，仿佛要竭力拽住一些逝去的时光。檐下的排水沟积满了墨绿的苔藓，沟里看不出檐水冲刷的新鲜痕迹，那些苔藓堆积成团，曾经的岁月裹挟着雨水从瓦尖滴落下来，打在青苔上，凝滞在一片松软潮湿的世界里。
　　 一把沾满铁锈的锁，刺痛了我的双眼。小心翼翼地打开它，推开木门，一阵令人目眩的气息冲面而来。我清晰分辨出，这种气息里有小人书、纸蒲扇、木架床和纱布蚊帐的味道。在屋里走动，恍惚间听到稻草捆扎的扫帚、篾片编织的簸箕、杉木拼成的板凳以及坛坛罐罐等杂物移动的声响。我的脚步最终在神台前停驻下来，目光温暖地落在一张黑白瓷画像上。像上的外祖母神态慈祥，笑容可掬，额头刻着的皱纹，一道又一道，淡淡地叙述着一个普通女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承担着我梦想的老屋。五岁到十四岁，懵懂少年的十年光阴，均匀细密地洒在这个院落的里里外外。儿时我总是调皮地掏出小鸡鸡撒尿的墙角，如今依旧可以看出严重风化的迹象，砖石浅表蓬松剥落，长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发出刺鼻的氨气味。儿时我管这种白霜叫“硝”，取瓦片刮下，盛在蚌壳里，和碾碎的炭灰搅拌成糊状，做成“烟花”，夜里点燃，发出嗤嗤的爆响，火光四射，浓烟滚滚。
　　 我对这种“土烟花”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趁人不备，便要固定一个方位对着墙角撒尿，以催生出更多的“硝”来做“烟花”的原料。那堵躲在暗处的墙，便也成了承载我童年欢愉生活的印证。
　　 老屋的二楼用木板铺成，有四个阁楼间，其中三间分别用来做谷仓、杂食间和存放棉被衣物的储藏间，剩下的是一间书房，那里有教书的外祖父珍藏的几大柜子书，包括《三国演义》、《西游记》、《鲁迅文集》、《毛泽东文选》及各种古诗文选。后来，外祖父给我买的小人书和订的儿童画报也一并搬进了这个阁楼。当然这只是后来的事情，起初我对那些厚厚的码得整整齐齐书毫无兴趣，只是觉得好奇。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伙伴们流行玩一种叠纸板的游戏，把纸叠成三角或是四角形，放在地上翻拍，谁把对方的纸板掀翻，就能把纸板赢过来。为了增加重量，不使自己的纸板轻易被对手掀翻，我们到处找纸张，把旧课本甚至新作业本撕下来叠纸板。身单力薄的我，每次都把手里的纸板输了个精光，直到后来，书包里仅剩下语文和数学两本书了，新发的作业本也一并叠成纸板不翼而飞。我像吸食了鸦片，疯了一般四处寻找可以叠成方块的纸张。一个夜里，我终于闯进那个书房，偷出厚厚一本《三国演义》，把它分解开来，叠成了一个个厚厚的三角或是四角的方块。
　　 那是一本崭新的《三国演义》，质地优良的纸张叠成的“三角板”，生平第一次让我赢了一大兜别人的纸板回来。回到家，短暂的兴奋之后，我陷入了莫名的忐忑。我的异常表情没能躲过外祖父敏锐的目光，藏在枕头底下的一大叠纸板被曝光。外祖父手拿着纸板，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冲我骂：你这个混账东西。骂着，转身抓起扫帚，高高举在半空。我从未见过文质彬彬的外祖父如此狰狞的面孔，一动也不敢动，大脑一片空白。扫帚终于没有落在我身上，待我再次走近外祖父的时候，只见他正在把一张张“三角板”拆开，抚平，然后细心地用胶水一张张粘连。
　　 那本劫后重生的《三国演义》最终还是少了几页。我却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我开始懂得敬畏书，那个书房，牢牢占据着我的精神高地。我再也不敢对书有丝毫怠慢，哪怕是一本陈旧的连环画。书房里的书不断增多，我也逐年成长。
　　 乡下把阳台称作“吊楼”。这个屋子的吊楼，是我儿时记忆里最浪漫的地方。木栏杆、晾衣的小竹竿、稻草绳串起的红椒干、倒挂的包谷、滴油的腊肉，在几平米的空间里构筑成一个温暖的小世界。仅凭这些当然还不足以令我迷恋。我的注意力更多时间停留在头顶，那里有泥土结构的另一个小屋，或是堡垒。那个屋子结构精巧，做工奇妙，几只张开大嘴吱吱乱叫的调皮小家伙就躲在里面。我经常趴在吊楼一旁的某个暗处，凝神观察这些小家伙张嘴等待外出觅食的父母返回的样子，一动不动。那些细碎的无忧时光，就在我的身边悄悄溜走。我浑然不觉，整个心神都挂在吊楼顶端那个神奇的泥房子上，为那几只可爱的小生命的一举一动而或喜或悲。
　　 我能记起的属于这个屋子的东西里，那些瓷瓦缸是数量和种类最多的。大概有四五十个吧，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摆放在屋子的各个位置，包括厨房和院子，甚至连鸡舍里也有它们的影子。这些缸里装着的，有油盐酱醋茶，有米和酒，有过年吃不完的油酥果子、晒干的花生和瓜子、薯片，或是外祖母自种自制的萝卜干、豆角干、菜头干……外祖母堪称是个绝好的外科医生，把一个家分解地如此精细，然后合理地安放在一个个密不透风的瓦缸里，合成另一种形式的整体。外祖母却没能料到，小外甥能从这些瓦缸里找到漏洞。我瞄准的是后屋那口最大的瓦缸，里面装的是满满一缸米。罪魁祸首是邻居王大妈后山栽种的几棵李子树，树上结出的果实澄黄发亮，散发出诱人的果香。这种甜甜酸酸的味道对我充满了诱惑。父母给外祖父的零花钱里，并不包括买李子这一项开支。我尝过伙伴们拿米去王大妈家换回的李子，觉得那是世间最好吃的水果，可惜伙伴只给我吃了两颗，便再不肯给了。
　　 一个午后，我趁外祖父不备，偷偷溜进后屋，揭开米缸，飞快得把米往衣袋里装。整整两口袋米，换回了一小塑料袋子的李子。我不舍得一口气吃完，把剩下的几颗李子藏在了书包里。歪斜的缸盖和散落一地的米粒很快让我的行为露陷。整个晚上我处于惊恐不安之中，我知道，严肃追究起来，此类行为应该算得上“偷”，这是外祖父绝对不能容忍的。
　　 熟料，和上次“偷”《三国演义》叠纸板所不同的是，这次“偷”米的结果截然不同。第二天上午放学回来，桌子上竟然放着满满一盘李子。我一眼就认出，这些李子是从王大妈家摘来的，黄亮亮的，发出异样的果香。外祖父拍了拍我的小脑壳，笑着说，我知道你喜欢吃李子，多吃点。
　　 外祖父对我偷米换李子的事只字不提，那口装米的缸，却成了我心目中的一个神器，似乎会发出一种光芒，直透我心灵深处晦暗的痛处。此后的很多年，我都不敢冒然靠近它。
　　 算起来，我该有四五年没有走进这个屋子了。这次是帮外祖父寻找一本笔记本而来。外祖父年近九十，这些时间突然念叨着要找回他自己手写的一本《回忆录》。外祖父因患白内障而行动不便，特别嘱托我要帮他寻回那本珍贵的记录本。走进外祖父的卧室，逐一打开布满尘埃的柜子和箱子，我在一个木箱的底部找到了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封面上“回忆录”几个熟悉的字迹赫然在目。那是我无比熟悉和亲切的字迹。捧着这本《回忆录》，我手心一阵暖。
　　 在这个屋子里诞生的《回忆录》，一定容括着外祖父无尽的人生悲喜。年过八十的外祖父，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屋子举行了一场无言的告别式。我是这场仪式的参与者和见证人。走出老屋，生锈的铁锁重新合上，斑驳的木栅门把一段陈年岁月关进了落寞之中。转身离去的时候，我心里一阵隐隐作疼。这不是生我的地方，但在我远离的时候，我真切感受到一种与故乡作别的酸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