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我喝醉了。喝醉的基本特征之一是胡话连篇，尽管我不认为我是在说胡话。反正我稀里糊涂地对兰楼说，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上谁他妈怕谁。
　　 兰楼说，你说什么？
　　 不承认也没治，是酒让我管不住自己的嘴，我字正腔圆的复述了一遍，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上谁他妈怕谁！
　　 如上对白是在电话中完成的，说过以后我再也想不起我说这些话的由头，直到兰楼愤怒地挂断了电话我才意识到这下坏菜了。
　　 果真就坏了菜，兰楼从此和我形同陌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在此之前我已经明白无误的向兰楼表露了我的倾慕之情，当然兰楼没有做出让我安心的呼应，每次她都巧妙的顾左右而言他，兰楼好心肠，笑着和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不经意的胡说八道总能让兰楼开怀一笑。我觉得兰楼聚集了我理想中的女人全部的优点，淑雅，活泼，青春，美丽，灵动。正是我千回万转久寻不遇的梦中人形象，有这样的人儿陪我说说话，石也无憾矣。
　　 兰楼做服务生的那家水吧老板是我的酒场拍档，也是阳街一字号色狼，相貌娇好的兰楼成天就在这样的人面前穿梭，而且色狼可以随心所欲的支使兰楼跑东走西。我想我对兰楼所说过的混帐话于兰楼也是种善意的提醒，一个豆蔻年华的妙龄美女子很容易成为色狼狩猎的对象。当然，色狼的游戏法则里没有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么一说，可能的情况是，越是窝边草色狼会越吃得便当，带劲。跟兰楼决裂以后，我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那天惹兰楼不畅快的原因，泪水也一次又一次的漫过我酸涩的心坎，我痛苦，我自责，我绝望。兰楼是在什么时候温柔了我的心我已无从考证，我只是觉得像兰楼这样一个乖巧的可人儿生在人间，就不该是来受罪和经历磨难的，她更应该是来享受人生之乐了无牵挂的成长、恋爱、过活。
　　 事实不是这样的。
　　 兰楼小小年纪就出来为自己为家人谋生活，也许她的命中注定了太多的苦和难，哪怕是一丁点的小委屈都足以让兰楼泪如泉涌。每次看到兰楼伤心的样子我心里都有一种别样的痛，我甚至想把我的手轻轻的放在她肩上，给她些许安慰，为她分担一点愁闷。可是我无能亦无力，我自己尚且生活在许多不为人知的苦闷中。
　　 我，石也何许人也？
　　 众所周知，我是阳街一带著名的瘸子，与腿一块儿瘸了的还有一条胳膊。可以骄傲的资本仅仅是上过几天学多读了几本书，我之所以大大咧咧的整日借酒消愁，也只不过是给自己寻找一个赖以支撑精神世界的支柱，坚强正是我遁世的外衣。我拿什么去庇护兰楼？我有时觉得自己是卑鄙的，我这样一个四体不勤的人竟对兰楼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念想，甚至，我曾奢望过拥有。我不得不承认兰楼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她对我从没有流露过相呼应的情意。有时静下心来想一想，我想我已经经受着一个苦命人应该经受的苦命，我为什么还要另外一个如花般的少女陪我一起经受我的苦难，尤其这样一个少女是我心爱的人，我多么渴望她过得好。而兰楼的处境并不是很好，甚至有一些危险。对了，我是让兰楼提防着点儿她的老板，说如果他再对她动手动脚的话我就要收拾他。兰楼轻蔑地说，就你？于是有了开头的一幕。
　　 在认识兰楼之前，我到水吧喝酒就是为了喝酒，认识兰楼之后，我想我到那家水吧喝酒更多的是为了看兰楼。兰楼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甜美的笑，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纵观她整张溢满笑容的嘴，有点扁。据说扁嘴女子有后福，我也诚心实意的希望兰楼拥有许多的福，前福后福中福边边角角的福一举拿下。从兰楼的笑容里完全看得出，兰楼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好感，起码不讨厌，而好感是增进情意的情感基础，我很想通过这种基础优势扩大战果。随着熟悉程度的加深，我对兰楼生出越来越多的爱慕，我大言不惭的对兰楼说了许多肉麻却也真实的情话，兰楼总是一笑了之。经历过许多不如意的恋爱，原以为我不会再有什么狗屁爱情了，兰楼却让我再次跌入爱情的圈套，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猛，而且是在我处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看出来了吧，我即使是在没有喝酒的时候也会胡说，并且我还有许多难以启齿的毛病，比如好高骛远、嗜酒成性、懒散，还有生活细节上的种种不良习惯，等等。
　　 兰楼与我决绝以后，我还是愿意去那家水吧时不时的喝两杯，当然，喝酒不是主要目的，我只是想多看看兰楼，在心理上分担她的苦与痛。不过，兰楼迎接我的再也不是花红柳绿的笑，我只听得见橱间叮咚有响的炊声。偏偏兰楼越是这样我对她越是向往。我在我临街租住的小房子里临窗凭眺，一俟发现兰楼下班骑上她那辆红色的自行车，我就开始掐算她到家的时间，然后就往她家里打电话。电话里的兰楼柔声细语，话语里没有明显的感情色彩，从不轻易说是或者不。我想兰楼是一个心细如丝的善良的好姑娘，她是在刻意回避一个敏感的事实，即我业已残废的肢体俨然是横挡我们前进步伐的一个屏障，她无意于伤害我本已脆弱的自尊更无意于我热力四射的表白。
　　 我是一个认准一条道就要摸黑走到底的人，虽然我清楚我和兰楼之间的差别不仅仅是正常和残疾的事，可是再怎么说我也有追求幸福和爱情的权利。再说呢，如果得到兰楼的爱情如同顺手拣起路边的一块石子那么容易，这样的爱情恐怕还勾不起我太大的兴趣。知难而上方显英雄本色。
　　 对我的这些谬论我的朋友阿火就很不以为然，他说正常的爱情应该是钉对钉铆对铆。就是说，我是一个肢残人，我的爱人也应当是一个或多或少存在些微毛病的人，那样才显得和谐，才不至于存在谁愧对谁的问题。
　　 我说要是那样我才不需要什么狗屁爱情和婚姻呢，那样的婚姻不过是血脉传承的一个需要，与货真价实的爱情他妈的并没有关系，庸俗！
　　 阿火笑笑说，心高不是坏事，但你起码应该考虑就算是兰楼选择了你，你拿什么为兰楼提供幸福的生活和保障，仅仅凭你信口开河的一点小幽默和偶尔脱手的几篇豆腐块文章？恐怕不行！
　　 见我哑口无言，阿火继续对我展开新一轮的攻势，他说，我发现你这个人其实很自私，光考虑你自己的感受也不设身处地的为兰楼想一想，兰楼有人见人爱的好模样，性格上也温顺，吃苦耐劳，而且家庭背景也不错，两相一对比其实你什么也不是。在婚恋问题上我就想得开，我打生下来就坐在轮椅上，我每天操心的就是能吃上一顿饱饭，结不结婚的事想都不敢想，一想脑仁子都疼，要我选择的话，我只能选择跟我差不多的人，做不到“等量”最起码也要“齐观”。所以，我奉劝你早日调整好心态，找个差不多的人凑合一下，叔叔婶婶为你的事已经愁得不成样子了。
　　 我知道，“差不多”其实是差太远，无论哪一个“差不多”和兰楼相比什么也算不了，况且我的心里恐怕没有别人多少位置，兰楼一个人足以将所有的空虚填补。
　　 有一段时间我专心专意做我的文字梦，差不多要将兰楼忘记了，却忽然知道兰楼新到一家厂子上班，我为兰楼高兴的同时又对兰楼生出点点念想，胸口整日价隐隐发疼。终于有一天，我再一次拨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通了，兰楼竟还能分辨出我的声音。我告诉她要是没有对象的话我仍愿意积极参加竞争，电话那头的兰楼咯咯笑了一阵，温柔的收了线。每次打完电话我都觉得意犹未尽，想说的话总也说不完，兰楼总是不咸不淡的用各样借口支吾过去。所以我不得不像一个屡战屡败的志者那样锲而不舍的重复拨号。可能是我电话打得太勤了给兰楼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的缘故吧，兰楼竟从此不接我的电话。我试着换了一部电话再打，果然通了，接电话的正是兰楼自己，说不上三句话兰楼狠狠地挂了电话，那天我气个半死，我想我再怎么日赖兰楼总应该让我保留一点做人的尊严。我疯了一样拿拳头捶打着院墙，仿佛那墙是阻断我和兰楼互通音讯的恶魔，那一阵我杀人的心都有。
　　 其实我是想从兰楼那儿得到确信以便回绝家人亲戚为我提的五花八门的亲事，要知道我的年龄在同乡未婚青年当中算是非常大的，差不多就到了“巨无霸”的地步，再也耽搁不起。但是如果我能得到兰楼的确信，我两次抗日战争的时间也熬得起。兰楼却始终像个事外人，冷眼旁观。
　　 恰巧这时我的姑父为我一股脑儿介绍了两个对象，都是山外临县的农村女且都或多或少存在“质量问题”。我不敢面对亲人期许的目光和热望，二十大几快奔三十的年纪了，所以我决定一走了之避而不谈婚事，因为我知道倘使我和别人结婚至少会祸害三个人，我和她，还有兰楼。我对我给兰楼说过的花言巧语和山盟海誓记忆犹新。
　　 在县城疯玩了一天，我觉得清醒了许多。我以前已经错失了许多好姻缘，以我自身的“硬件设施”实难觅得更好的婚配，我一意孤行的结果只能是错上加错，我想我应该回家告诉家人我的真实想法，至少不能辜负姑父的一片好意，至少让父母得到一丝宽慰。有些事想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横竖都是个人，找谁都是那么回事。既然我得不到兰楼，其他人的好坏于我都无所谓。回到家里，我急吼吼地告诉家人这事他们拿主意，随便哪一个我都愿意，就算是只老母猪我也干。家人对我的转变很感欣慰，十万火急的委托某个熟人到临县某个小山村为我说亲事，成或不成只待早就进了我家考核范畴的那个肢残女的一句话。
　　 我梦里一回回惊醒，无数遍在心里默念着兰楼的名字，兰楼差不多在每个夜晚都要走进我的梦境。梦里的兰楼一如往常，扁扁的嘴里涌出圆圆的笑，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待人接物一团和气，只是我跛行的脚步距她越来越远，直至兰楼消失在梦的另一头。我颓然坐到床上，心里愤愤地骂道，这样的好女子不知要留给哪个龟孙，我知道无论留给谁反正这里没有我什么事干。不——我急切地想改变我的现状，只为兰楼。我拼力挣扎大声呼喊，兰楼兰楼兰楼。
　　 夜，好深！就在这时汗水肆无忌惮的湮没了我孱弱的身体，床头上搁的我写给兰楼的情诗遥远得像上世纪的梦境。我翻身下床，情诗变成美丽的碎片在微明的月色中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
　　 哦，兰楼，我梦中的“安琪儿”，你走吧，借这月色走好你的人生之路，走进你完满的归宿，走到一个我无法通达的异地。
　　
　　 山里跛行女子到来那天夕阳正好，我木木地敲打着键盘，一任她和阿火天南地北的神侃。阿火替我辩解说他这人就这样，精明的时候精明得要死，糊涂起来比头驴子都不差。女子咯咯笑了一气说，他是知识分子，和我们是两路人，再说，玩电脑也是做学问，我想玩还玩不了呢！
　　 我抽完第三颗烟的时候女子起身说她该走了，阿火摇动轮椅说我送你，我长叹一口气麻利地关了电脑目送他们走出院门。女子优雅地推着阿火的轮椅，阿火得以解放的双手比比划划的和女子交流着我无法猜测的内容，笑声不时透过厚重的空气穿入我的耳膜。然后，我看到女子一拐一拐，又一拐，蛰出了小区的大门，泪水就在这时模糊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