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我还没起床就听到楼上的王河和赵菁菁在打架。薄薄的木楼板被踩得嘎吱吱地疯响，响了一阵后便是“咚”的一声巨响，冒着热气的水珠从楼板的缝隙间流下来，掺和着灰尘滴滴答答地落在我肮脏的被子上，我想：可能是王河摔东西了。我迅速穿好衣裳，跑到楼上，推开门，只见王河全身只穿一件碎花裤衩，坚硬的胸毛枯草般堆积在胸口，身体瘦得像十冬腊月的狼一样。他一手扯着赵菁菁的头发一手没头没脑地乱打。赵菁菁双手护着脸，如一只遇险的刺猬一样蜷成一团，她周围的地板上飘着几缕碎发。
　　 我冲过去双手抱住王河的腰问：你是不是要往死打她？她是你的女人，又不是你买来的牛马！
　　 王河挣扎着和我说：大哥，兄弟的日子没法过了，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娶了这种女人，我就是受害者。
　　 我好说歹说地把骂骂咧咧的王河拉下楼，推进我的宿舍里。王河仍然说着一些理不清的由头，楼上的赵菁菁叮叮当当地收拾着东西。
　　 我本来打算上楼再去劝一下赵菁菁，但还没来得及洗脸，队长上工的哨子就吹响了，我拿了斧锯和王河来宿舍区前的河边集合。河水从森林的深处缓缓而来，多少年来，无数的木材都是依靠着河水运出森林的。
　　 割胶的女工们都来了，她们如丢了蛋的山雀一样叽叽喳喳地争吵着，她们大多数讨论的是昨夜梦见了父母或同学什么的。妇女队长刘毛毛和女工们说：别吵了，今天女工先出发，各小组的组长清点一下人数，看看到齐了没有，到齐了走人。今天的任务是每人割3斤半胶，谁早完工就回去休息。
　　 我们伐木队的男工们最喜欢看割胶的女工们清点人数了，她们从胸脯到脚面被灰白的围裙遮住，宽大的帆布围裙遮住了她们优美的曲线，也遮住了她们色彩斑斓的衣裳，她们整齐地排列着，好比焦急待哺的雏燕，个个伸着脖子微张着嘴巴翘首企盼着母燕的回归，年轻的姑娘还吐着粉红色的舌头。
　　 各组的小组长清点了几分钟后，一个响亮的声音对组长说：队长！二组的小组长赵菁菁没来。
　　 刘毛毛问男工堆中的王河：小王，赵菁菁怎么没来？她可是劳动积极分子。
　　 王河蹲在地上低着脑袋，翻着裤脚抓虱子，当刘毛毛问他的时候他正把一只虱子扔进嘴里，龌龊而滑稽的样子逗得女工们哈哈大笑。刘毛毛也笑了，又问了一遍：你老婆怎么没来上工？
　　 王河说：没来吗？是不是病了？可能就是病了。
　　 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笑完后，女工们提着胶桶拿了胶刀走进了莽林的深处。男工们由队长任虎带着从另一个方向进了莽林，高高的树木如墙一样立在我们的左右，脚下的枯叶散发着腐蚀的气息，晨光乍隐乍现地从树叶间隔中射下来，晃着大家的眼睛。王河始终紧跟着我，几年来我们两一直都是每日相随着进林的。他是河南人，生得瘦骨嶙峋，但个子很高，看上去好像一棵隔年的枯树一样没有光泽。去年的腊月王河娶了来自湖南的女工赵菁菁，可自从结婚的那一天起，俩人打到现在，我们住在同一座木楼里，每次打架我都得去拉。赵菁菁长得很水色，肉嫩嫩的，人也非常有礼貌，只因为个子小，所以每次打架她只有挨打的份。但是，每次挨打以后都可以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有一种人倒架不倒的骨气。
　　 我们走到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中就停了下来，大家先砍倒一些灌木，收拾出一片空地，然后盘腿坐下来，用磨石磨斧锯。我被队长叫去做树标，树木长得茂密处哪棵树该砍哪棵树不该砍都要先经过推敲和检验，然后用油漆做标记。王河和队长说他也要跟着我做树标，队长略微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了，然后对我说：去吧，别偷懒，朱汾你看着他。
　　 我点点头笑着说：我发狠了，今天非累死他。
　　 大家哈哈笑着问我：累死他你是不是想娶赵菁菁呀？我们看她和你才配。
　　 王河翻着眼睛骂着：狗屁，没正经的短命鬼们！一会子来个大老虎咬死你们，看你们还胡说不胡说。
　　 王河爱偷懒，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除了我别人的组里都不愿意要他。他偷懒的法子很多，一般来说惯用的手法就是故意用手锯把手拉破，挤出几滴血，然后挨着个地问大家带了绷带或药粉没有。
　　 我带着几个人提着油漆桶，砍倒了藤蔓植物，一直走向密林的深处。队长小声地提醒着我：朱汾，小心有蛇。我的心里不安起来，在同一片密林中，有虫子爬过，鸟儿飞过，野兽走过，每棵树都是动物们的家，人类却要来采伐。但我们不是破坏，我们是为了使林子长得更加繁茂。
　　 中午，大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懒懒散散地走出林子走向食堂，我到食堂领了一个馒头，拿了两片咸菜，然后回到宿舍躺在铺上慢慢地享受起来。当我的馒头吃到一半的时候，只听王河哼着小调踩着楼梯嘎吱嘎吱地上了楼。好像没过多久，王河鬼哭狼嚎地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一头撞开了我的门，瞪着眼说：大哥，可是了不得了，菁菁她上吊了！
　　 我猛地从铺上坐了起来，头嗡地一声大了，周身的血液仿佛全集中到了脑袋上，我把手中的馒头摔在了王河扭曲的脸上，跑上楼。只见赵菁菁的脖子上套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系在木楼的顶梁上，长长的两条辫子和她的四肢一样软软地下垂着，她的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脚光着，玲珑的脚指头如一枚枚水晶葡萄一样鲜嫩。我大声地叫：赵菁菁——
　　 我接着跑过去紧紧地抱着她的双腿，把她的身体托了起来。
　　 闻讯赶来的工友们都上了手，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把她解了下来。赵菁菁的身体已经僵硬了，窗外的风吹了进来，她前额的发帘微微地抖动着，鲜艳无比的脸蛋上几行干结了的泪痕，让人看了伤心万分。几个女工不由地失声痛哭起来。
　　 任虎带着几个人进来问：有救没救？
　　 我回答：没救了，人都僵硬了。
　　 他又问：自杀的？
　　 我回答：可能是。
　　 任虎说：把王河叫来，这个王八蛋真他娘的心黑，硬生生地把个老婆欺负死了。
　　 大家寻找了半日，都说没见着王河。任虎着实有着压场的本事，他赶紧派出几个人去寻找王河，他特别交代说：千万不能让他骑着木材顺水而逃。接着又派出几个人去报告公社，最后把我叫到了大队。
　　 在大队里，任虎问我：你知道王河藏到什么地方了吗？
　　 我苦笑着回答：我怎么能知道，你这个人说话真可笑。
　　 任虎说：那有什么可笑的，你是王河的好朋友，我当然要问你了。
　　 我反问任虎：你还是王河的领导，你不问问自己？
　　 任虎生气了，拍了一下桌子想发火，但是还是没发，他是精明的人，他不会轻易惹我的，因为在整个伐木队，我的人气一直要比他旺。
　　 我站起来说：有事你就说，没事我走了。
　　 任虎摆摆手说：走吧。
　　 从大队出来，我忽然恨起了王河，这个人就是没骨气，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要坦然地面对，躲得了初一能躲了十五吗？
　　 下午，大家照常上工，我却留在宿舍看守赵菁菁的尸体。我仰着头躺在铺上，高大的身躯几乎占了多半个铺面。我思量着，在我的头顶挺着一俱尸体，我们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她是我最熟悉的女人，她刚到林子里的时候只有十五六岁，分到我的组里抬木头，过年过节的，大家都回家，只有她和我俩人在。一次我问她：为什么你不回去看看？她惆怅了半天才回答：家挺远的，回不了几天又来了，不想来来回回地麻烦。
　　 她的话听了让人感觉到掺了假，不够纯正。可明知道人家在故意搪塞，又不好细问。
　　 后来很多人试图揭开她身世之谜，都失败了，她决口不谈关于自己家里的一个字，今天她终于把谜底永远地带走了。
　　 前几年，我曾经喜欢过她，也鼓起勇气想和她暗示一点蛛丝马迹，比如给她买些头绳香皂呀，让她洗洗衣服什么的，但人家对我一直恭恭敬敬，开口闭口朱师傅朱组长，闹得好像是我心术不正似的，我只好放弃了，我知道自己无法走进她的思想之中。去年她阴差阳错地和好吃懒做的王河结了婚，今年我基本对她死了那份心了。这些年，我亲眼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漂亮起来，又亲眼看着他嫁给王河，也亲眼看着她饱受着王河的折磨，直至现在亲眼看着她死去，但是我束手无策，除了几声同情的叹息之外，决然拿不出对她有利的一点实际的帮助。我的眼泪静静地流到脸上，湿润的感觉让我蓦地明白了时间的静止和生命的孱弱……
　　 我的思绪如草原中的野马一样，无边无际地奔驰着，直至太阳隐入西山，天边变成了一团光斑的时候，我才理顺了纷乱的思绪。我正打算上楼给她点一柱香时，王河被五花大绑捆着拉了回来，果然不出任虎的预料，王河骑着木头顺流而下，当任虎派出去的人追上时，已经走出了30多里。
　　 当王河看到从木楼内走出的我时，犹如被狼夹夹住的饿狼遇见了同伙，绝望得有些夸张地大声叫着：朱大哥，你得想办法救救兄弟，兄弟冤枉呀——
　　 我本想照着王河的脸唾几口，但是没有。说实在的，他的脓包样子不值得我给他一口痰。
　　 当夜，王河被送到了公社。我决心到公社陪同王河一起受审。
　　 前半夜审王河，后半夜把我带了进去。
　　 公社的特派员问我：关于赵菁菁的死，你能为我们提供一些情况吗？
　　 我说：赵菁菁的死和王河没关系，我和王河早上走的时候，赵菁菁还在楼上收拾东西，等我们中午回来的时候赵菁菁已经上吊自杀了。
　　 特派员问我：我听说是王河把赵菁菁逼死的，在赵菁菁死的那个早上，王河还在殴打她。我们在现场也看到尸体上的伤痕与地板上的头发，是不是王河经常这样虐待赵菁菁？
　　 我回答：也不是，但是我确定他们夫妻的关系不融洽。
　　 特派员问：人命关天，你可要说实话。
　　 我回答：这绝对是实话，没有半点虚的。
　　 清晨，我和王河一起被送回了林区。
　　
　　 二
　　 到湖北为赵菁菁报丧的钱户回来了，他带来了赵菁菁最亲的亲人——赵菁菁的叔叔。这个中年男人的脸和死去的赵菁菁有几分相似，都有长而大的眼睛和高高的额头，不过他尖尖的下巴上长出几根零乱的胡须，林区的工友们都说他是个狡诈之徒，电影《内当家》中地主家的账房先生就是这副长
　　 赵菁菁的叔叔一到林区就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那样没心没肺，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因伤心而哭，是为了必须要哭而哭，所以哭出来的声音是咔咔的，一点也没有悠扬的韧性。
　　 大家把他扶到木楼上，她抚摸着赵菁菁的遗物，几乎哭得气绝泪干。王河上前劝他的时候他抬手就给了王河两个嘴巴，咬牙切齿地问王河：你还有脸来见我？我的赵菁菁呢？
　　 大家上前边拉边解释：因为等不到您来，先把人下葬了，要不就到坟上看看吧。
　　 大家又拉着赵菁菁的叔叔去找赵菁菁的坟，他一路呼天抢地的痛哭使天空似乎蓦地降低了半尺。赵菁菁的叔叔见到赵菁菁的坟以后，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双手疯狂地刨着土，指甲都出了血。他的这场苦肉记演得非常成功，整个过程表演得客观公允，让人觉得真实可信，这种有头脑的人对付十个王河也没问题。
　　 他住了一夜就离开了林区，他走的时候把王河与赵菁菁的积蓄全部拿走了，就连赵菁菁用过的割胶手套和鞋子也拿走了。任虎为他派了一辆拖拉机送他到火车站。他上车的时候又流下了泪，紧紧抓着王河的手说：我的好女婿呀，是我那没福消受的侄女有问题，要不他也舍不得扔下你这么好的男人独自去了。
　　 王河被感动得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人一悲痛起来嘴也变巧了，王河边哭边说：等我的日子过好了，我就去看您，您一定要照顾好我婶子和你自己。
　　 大家把赵菁菁的叔叔送走之后，开始上工了。王河依然跟随着我进林，这几天的折腾对于他这个性格不成熟的男人来说，是一种无形的进化。树枝上的露珠很快把我们的衣裳湿透，阴凉的感觉直往骨头里钻，我身后的王河躬着身子龇着牙不住地吸着凉气。
　　 我轻轻地问：你应该多休息几天，你的女人死了，你就一点也不难过吗？
　　 王河说：鬼才知道她是谁的女人，自从嫁给我我就抱也没抱过，她说她看到我就恶心，后来她竟然给……
　　 我无意的问候，却引起了包裹严实的一个秘密。我问：她后来怎么了？
　　 王河说：不说也罢，我都气死了，她怀了孕了，她竟然很无耻地提出，如果我甘愿戴绿帽子她就继续和我一起生活，不然就离婚。
　　 我问：所以你就打她？你太庸碌了，你应该更加爱她，用你的爱来挽救她，让她对你封闭的情感起死回生。有些事情她是左右不了自己的，她是个女人，是天生的弱者。
　　 王河缓缓地叹了口气说：那种女人死了也好，我也盼她是这个结果。
　　 一种无名的火气从我的心底呼啸欲出，我狠狠地转过身，冲着他的下巴就是一拳。王河惊诧异常地看着我，几乎躺倒在身旁的灌木丛中，他指着我问：你……你……大哥，你为什么打我？
　　 看着他那稀松的样子，想想他素日对赵菁菁的残暴，我的脾气在瞬息间扩张了几倍。我不由分说，在他肚子上狠狠地踩了两脚，然后抡起拳头砸在他的脑袋上。这天，是我一辈子毒性发作的制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