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嫂嫁给大表哥时就像唱的那首歌儿：带着你的钱财，带着你的妹妹，赶着那马车来。
　　 不过，大表嫂没有钱财带来，只带来一个哑巴妹妹。
　　 大表嫂家贫。幼年失去双亲后和哑巴妹妹在哥哥家受了嫂子的十年白眼。二姨家提亲时，大表嫂桃花似的脸冷下来：我一分彩礼也不要，只要带走我的妹妹。
　　 二姨家很快应允了这件事。
　　 哑巴，十三四岁。瘦小，黄花菜似的，颇有灵气。听不见声音，很会用眼睛看人，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第一个给哑巴白眼的是二姨的婆婆七老太太。
　　 七老太太属于纯东北老太太。一年四季从不下地干活儿。坐在炕上叼个铜管大烟袋，背靠着一口红漆大柜，炕中间摆着一个泥塑火盆，旁边趴着一只黑亮亮的大猫。七老太太能说。东家长，西家短，讲到高兴处，两只丰腴的胳膊乌鸦似的一张一张。嘴上的功夫特强。二尺长的铜管烟袋叼在嘴上特直，长时间不用手扶。
　　 七老太太瞧不起大表嫂的娘家，更看不上哑巴。哑巴，精着呢。她知道七老太太在家中的地位。做饭时，哑巴抄起烧火杈子，蹲在灶坑旁呼呼地烧火。吃饭了，她从不在南炕红方桌上吃，和姐姐在北炕用盆子支起一个高粱杆盖帘上，盛上点饭菜，无声地咽着。
　　 饭毕，忙不迭收拾碗筷。大嫂呼啦啦洗碗，哑巴拿着笤帚扫地，旮旮旯旯扫得亮亮堂堂。放下笤帚，哑巴端起七老太太的火盆，倒去陈灰，在灶坑旁装上刚刚燃过的草木灰，放在七老太太跟前。七老太太这时拿起大烟袋。哑巴极灵巧地接过来，在烟笸箩里捏一撮烟来，用力摁进烟锅里，递到七老太太的嘴边。七老太太很安详地张开嘴就叼住了。哑巴小心拎起烟袋锅凑近火盆，烟锅上的烟末随着七老太太的嘴一张一合，渐渐地红了。小太阳似的。
　　 这时哑巴长出了一口气，大黑猫靠近泥火盆趴下来，喵喵地叫着。
　　 善解人意的哑巴，七老太太渐渐地喜欢上她了。常常摸大黑猫一把，又摸哑巴浓浓的黑发一下：我的小可怜哟……哑巴也像猫一样把头靠在七老太太黑棉袄上……
　　 二姨是个面善心也善的人,从没嫌弃过哑巴,对大表嫂的勤快利落很满意，对哑巴她说，咱们这个家还差双筷子吗？
　　 哑巴比比划划的动作不像城里聋哑学校教的那么规范。对她好，她也知道把大拇指伸到你鼻子尖下。说你坏，她毫不掩饰，把小拇指送到你面前。骂人时，也会往地上吐唾沫，一口一口。然后狠狠瞪你一眼，再也不理你了。
　　 这家里有两个小坏蛋，表弟根和表妹香。二姨生下大表哥后，又生两个男孩，不足月就夭折了。所以这个香和根宝贝似的被七老太太宠坏了。
　　 根，整日怀里抱着赶猪的鞭子，东叭一下，西叭一下。常趁哑巴不注意时抽一鞭子就跑，站在远处乐得直蹦。
　　 香，梳着永远的反辫子，偶尔一条辫子松散着，东屯跑到西屯。贼溜溜眼睛一转就冒坏水。脏兮兮的小手在哑巴身上一抹说：你这衣服真好看。哑巴的背上便留下两条污迹。
　　 大表哥看了一脚踢过去。香哭咧咧地找七老太太告状去了。大表嫂默默地脱下哑巴的衣服，洗着。哑巴蹲在姐姐的对面，姐俩无言地对视着。
　　 一日，香又要冒坏水了。她隔着门缝看见柴禾没了，估计哑巴肯定出来抱柴，就和根耳语片刻。
　　 哑巴推开门，一只死耗子从门沿上方滚到哑巴的怀里。哑巴“哇”的一声瘫在地上，吓哭了。院子里的根和香笑得一蹦一蹦。
　　 哑巴急了，追过去。根跑得快，哑巴拽住香的反辫子，按倒，扼其喉咙，哑巴哇啦哇啦大叫。根急了，一鞭子一鞭子抽打哑巴，哑巴也不撒手。香开始翻白眼了。
　　 一个巴掌打过来，哑巴住了手。大表嫂打完后搂着哑巴，暗暗哭泣着。
　　 哑巴没哭，瞪大眼睛盯着发抖的香，眼里在流火。
　　 后来，香一看见哑巴，手就下意识地摸着脖子，反辫子不停地抖着。
　　 七老太太的泥火盆除了夏天外，其它季节都在炕上威坐着。二姨家在屯里的日子过得挺红火，一溜五间大土坯房。经过七老太太的允许，哑巴不久就和七老太太住在一个炕上了。
　　 七老太太嘴馋，常叫哑巴弄点土豆、鸡蛋埋在火盆里。吃的时候掰一块给哑巴。哑巴吃罢，欢快地又续上新火，把刚刚割下的黄豆荚放在上面烤着，豆荚噼噼啪啪一阵响。哑巴小心剥开，嫩香嫩香的豆豆就到了七老太太的嘴里。
　　 秋夜沉沉，繁星烁烁。
　　 炕上的泥火盆温温地散着热气。七老太太、大黑猫、哑巴、红漆柜相互依偎，甜甜地睡着……
　　 那一天，泥火盆被七老太太踹到地上，碎了。
　　 那是个冬夜。几个老太太小媳妇围着七老太太听她讲闹“胡子”的事。哑巴边看大家的脸色，边轻轻翻动着火盆里的鸡蛋。鸡蛋熟了，哑巴抓起放在手心上迅速翻动，小心地吹去上面的灰尘。忽听“砰”的一声，鸡蛋炸裂，又听哑巴“噢”的一声后捂住眼睛，从指缝里慢慢地流出血来。
　　 七老太太一脚踹下泥火盆，屋里就全灰了。
　　 哑巴自此失去一只眼睛。
　　 没几年，哑巴嫁人了。
　　 男的是七老太太外甥的儿子。没啥毛病，就是穷。年龄比哑巴大十岁，憨憨的，不爱讲话。
　　 七老太太说我们家一分彩礼也不要，就要你对她好。
　　 那男的就笑了：嗯呐，嗯呐。
　　 哑巴抱着包跟男的走了。蓦然面对众人，跪下，磕头。
　　 哑巴，现在大概有三十好几了吧？听大表嫂说第二年哑巴就生了儿子。现在那男人也不穷了，养狐狸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