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美人弃，杀意起
　　
　　 古来利与名，俱在洛阳城。
　　
　　 则地灵人杰之中少不了宋家人，唐朝的经济命脉可谓系于手工业。宋家的染坊、绫棉坊，做出来的锦缎布匹堪称一绝，生意遍布全国各地，乃至西域。
　　
　　 祖业传到宋家第五代更是个鼎盛时期，当家的开先河，做起了陶瓷业和金楼的生意，这不，谁家最有钱？
　　
　　 宋家！
　　
　　 宋家谁最有钱？
　　
　　 “我家宋楚乔小少爷。”献媚地嗓音上扬，夸得前脚穿花袍子，头戴幞头的年轻俊杰一个劲的摇曳金扇子，不肥不瘦的红唇赞着一口：“千娇百媚看不够，魂牵三月洛阳花。”
　　
　　 纷纷有几名路过的少女纱袖半掩檀口，递了眼他轻笑两声，香影擦过他的肩，不舍回头多望他两眼。
　　
　　 宋楚乔乐在其中。风中杨柳飘，河畔波光动，有白鹅成群游水，写意风景才配得上他本少现在的好心情。他扭头对方才献媚的小厮道：“话梅儿，你说你少爷今日打扮如何？是不是仪表堂堂，带股书卷气？翠螺那丫头会不会立马爱上我？”低头瞅瞅不沾尘屑的金菊重台履，这金线子刚缝上去不久，原是送给他干爹的傻儿子，只验货第一眼便相中，配合他衣袍上的竹子图案，称得上是君子中的君子，收回鞋礼改送和田玉罢了。
　　
　　 话梅儿翘起大拇指，连连赞说：“少爷是人中龙凤，有钱有势，翠螺姑娘肯定喜欢。”
　　
　　 去，上次那丫头黑着脸骂他一身铜臭，今天改头换面去见她，保准她刮目相看了吧。
　　
　　 “废话，待会你离我三尺远，该干嘛就干嘛去，别在我面前晃！”语落，宋楚乔加快脚步，直往唐宗官塾而去。
　　
　　 话梅立马与他拉开了距离。话梅摸摸鼻子，四处张望，一时半会，宋楚乔绝不会回来。
　　
　　 停在小食摊贩前，话梅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了一包梅糖，含了一颗在嘴里，站在唐宗官塾三尺远的角落里偷看宋楚乔。
　　
　　 宋楚乔一脸得瑟，靠在墙边似乎嘴里念念有词，扇子不快不慢地摇动，引得刚放学的学生们指指点点。
　　
　　 焉翠螺混在人中，低着头走路。虽然学生服饰男女相同，却生怕有熟人认出她，特别是那个铜臭味的家伙，最近缠得紧，烦得像只苍蝇。
　　
　　 她鬼鬼祟祟的样子尽收宋家主仆二人的眼底，谁让她举止异于旁人了？
　　
　　 话梅见宋楚乔当场捉住翠螺，拉到一边说悄悄话。
　　
　　 焉翠螺明显铁青着脸，三两句话不快，抄着书本连捶宋楚乔的脑袋。当下话梅咯嘣了嘴里的糖，吐出酸歪了牙的话梅，拔腿“救驾”去也。
　　
　　 四五步距离听见宋楚乔向佳人解释：“我哪铜臭了？我洗了花浴出来，带着干花香包。为了你我还挑灯读那圣贤《老子说》！等等，不信我说给你听，道可道，非常……”最后个道字没出口，又挨上一记书本子。
　　
　　 话梅刹住脚，被官家女的蛮性吓愣了。这哪是读过四书五经的贤女子，不就长得文静点，她爹掌管礼部，比起宋楚乔的干爹，官才小指节一般小。居然敢揍少爷，欠调教呢，打狗不看看主人？！
　　
　　 “宋少爷，让我话梅来教训她！”撸起袖管，话梅欲举步教训翠螺。
　　
　　 谁料宋楚乔拦在前头：“一边去，打架不是君子所为！”
　　
　　 话梅闻言郁闷，少爷是被翠螺打傻了不成？读了两天之乎者也，就不信他扔了睚眦必报的人生信条！
　　
　　 宋楚乔忍住怒火，好半天吐了句“象牙”：“翠螺，我为了你重新读书，养品性，我家穷得只剩下钱，不对，还缺个少夫人，你若过我宋家门，我会把你当成星月供奉着，事事以你为首。前些日子，我下聘，你爹全退回来，是嫌我不够诚意？我再多给五箱珠宝，金条和锦缎好不？”看热闹的人围成圈，对他们指指划划，仿佛嘲笑的矛头对准了焉翠螺。她又跺脚，又瞪眼。
　　
　　 “俗……你个大俗人！嫁你我不如不嫁！你三天两头就炫富，你咋不接济穷人，喜欢到处炫耀你家金山银山，这全是你的么，还不是爷辈、父辈积下来的！你瞧瞧你的德行！你是中书省一派，我岂会和你为伍！你的好干爹在公堂上妖言惑众，评击我父亲人格，我看你下梁歪的很，上梁也正不到哪去！”
　　
　　 宋楚乔扶稳头上的黑帽，握紧拳反驳：“不许你辱骂我家人！我是爱炫，但我是靠自己的双手攒钱。你直说我俩不是一条道上，你嫁了我——唤宋夫人，又不跟你父亲姓‘焉’，有句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是我的人，不就成一条道上啦！“
　　
　　 焉翠螺气不打一处来，这厮巧舌如簧，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练得一口舌枪唇剑。她是书香门第出生，讲的是孔子、孟子的大道理，和他论事简直是鸡同鸭讲，耍无赖！姑娘家的好修养破的一干二净，见他就想打一回，跟个灶房里的虫子似的，来回踩个百下才肯罢休。
　　
　　 咬咬粉唇，她词穷丢了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挺胸收腹，见着自家的马车来了，赶紧跳上去，命车夫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宋楚乔吃了一堆扬灰，单手落在空中，一副挽回不急的样子。朝老天翻翻白眼：老子是有钱，有钱怎么了？能遮风挡雨，保他宋家人一世安康！
　　
　　 吃了闭门羹，宋楚乔回府不再出府。话梅怕他一时想不开，不敢跑太远，日以夜继站在宋楚乔门前守着。
　　
　　 失意的宋楚乔不梳发丝，不理胡渣，任由着邋里邋遢的样子，他曾经俊朗的眉毛现拧成一团，双目糊了眼屎却依旧清明，正直的鼻子底下两瓣唇起了皮，如此憔悴、单薄，着一身单衣每天站在案前抚摸着一副画。
　　
　　 画里的姑娘梳着螺髻，腰带束紧蜂腰，活生生托出傲人的“半壁江山”，襦裙及地，拖拽出唐宫美人的风韵。她的点绛唇吸引住他的所有目光，尚若真人能站在他面前有多好啊，一解相思之病呵。
　　
　　 “翠螺丫头，翠螺丫头，为什么不接受我的情意……”宋楚乔喃喃自语。隔着木门，外边突然闪电雷鸣，莫不是春雨降临。
　　
　　 二月里的花灯节，华灯初上，阑珊佳缘一场空，他要的女子若不是绝色，气质定是一块璞玉，纯洁无暇。则游灯的女子们简直寻不到矜持的方向，动不动向他暗送秋波。九曲桥上，美人勾魂摄魄的目光没少接，搞得他目酸眼涨，恨不得盲走回府睡个大觉。
　　
　　 天公不作美，一场及时雨吓跑了赏灯人。灯灭了，方圆五公里黑压压的一片，只闻哗哗雨声。原以为是晦气，与话梅找了片屋檐下躲雨。正巧，他的“璞玉”就这样姗姗出现了，她就是焉翠螺。虽妆容浸了水有点化，但瞧她吹弹可破的皮肤在黑暗中隐隐镀着一层珍珠光彩。心里暗叨宝玉，宝玉。当下，宋楚乔作揖搭讪。或许是天涯沦落人，主仆四人遇上这场雨，焉翠螺多应了对方几声，令宋楚乔以为有戏。之后，焉翠螺的下人抱伞来寻，知书达理的焉翠螺自然分了一把纸伞送他，使他高兴不已。回头差下人到处打听，才知她是礼部尚书焉忠的千金。借还伞的理由，频频上门。就连她上的官塾，也不放过。她真恨当时怎会碰上他。他倒一门心思沉浸在美好的相遇。
　　
　　 一阵闷雷滚过耳畔，宋楚乔陡然醒悟，照翠螺的暗示，隔在他们中间的大石便是干爹！他怎么就没想通呢？他心中豁然，打开门，一丝闪电闪过眼前，他勾起笑容眺望天际。“下的好，老天你下的正是时候。”
　　
　　 淋雨的冲动诱他踏出门槛，不禁踩着一个人。
　　
　　 宋楚乔定睛一看，“忒，话梅儿，你咋睡到我门前来了？”睡得像只死猪一样，被人踩了都不知道。他大喝一声：“话梅，你再不起来，本少爷就没收你的私房钱！”
　　
　　 一喊必应，话梅腾地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左顾右盼：“谁要抢我钱？恩？钱呢？”摸到兜里的钱袋，松了口气。仰头蹙眉问：“少爷，你骗奴才做啥？奴才这点零用，不够您塞牙缝呢。”
　　
　　 “少贫嘴！给我打点打点，明日我要去中书府上。”既然要娶翠螺，那动不得岳丈大人。干爹不是亲爹，反正也是看在钱的份上，互助互益的关系。他挡了道，就要铲除干净，省的磕磕绊绊门前路，多碍事。
　　
　　 打定主意，他钻回房内，将搁在花架上的一柄镶嵌宝石的小弯刀抽出鞘，银白的刀刃映出一排森森贝齿，里面的含义尽在不言中。
　　
　　 第二章人面不知何处去
　　
　　 去中书府的路，马夫驾轻就熟，宋楚乔隔三岔五去府上拜见。
　　
　　 固然，中书府里的箩管家总是好食好茶备着，以供老爷招待他。
　　
　　 这次宋楚乔下车后开门见山问老爷的去处。箩管家橘脸一皱，笑得可亲：“素斋。”
　　
　　 宋楚乔二话不说，书斋对吧，他认识，摆手道：“恩，箩管家止步，宋某直接去找干爹，你毋需来通报，干儿子要给他一个惊喜。”赶紧告别箩管家，他匆匆倒回长廊，心里念着，老匹夫，待会可别吓破胆咯。
　　
　　 箩管家搔搔头皮，他这是去哪呀？哎？老爷近来刚娶第十房，十太太是个信佛之人，老爷讨好她，这会陪她用素斋。宋楚乔怎往书房而去？不喊了，还是快点通知老爷呵。
　　
　　 宋楚乔手心里出着冷汗，几次袖里的刀脱手而出。半路上，才舒口长气，直道：莽撞，到底怎么暗算？他一路上绞尽脑汁，一到紧要关头，他就卡在“瓶颈”上了。平日锦衣玉食，无亲手杀过畜牲，今次动真格的，反而无从下手。眼见着书斋就在前面，算了，见机行事。
　　
　　 沿途碰上府里的下人，他无心听闻，错过了府里重要的讯息。刚入书斋他就瞄准了最里面的床榻。果不其然，薄毯下拱起一物。他吞吞口水，目露凶光，刺杀之事势在必行。
　　
　　 亮了刀尖，逼近床榻，两步远，生觉床榻有异。身后噌地冒出一个苍劲地嗓音：“干儿子，你来怎不让箩管家知会老夫一声。”
　　
　　 宋楚乔一晃神，刀滑出了手掌，跌落声清脆有力，周围的空气顿时凝固。
　　
　　 “干儿子……你？”
　　
　　 未等老匹夫质问，宋楚乔马上捡起来，匕首回鞘，扭身单跪，双手奉上匕首：“干爹，尽管你生辰未到，但前几日西域刚来一批新货，我第一眼就觉得此物配得上干爹您的身份，请笑纳。”
　　
　　 薛炎两眼珠提溜一转，嘿，这“孙子”没那么大胆量吧？再看宋楚乔射来投诚的目光，心微微放定，兴许是他背后出声吓着他了。
　　
　　 刚准备弯腰接过，一只纤手撩走匕首：“这匕首做得真精巧呀，红钻，绿钻的，熠熠生辉哩。老爷，他就是你说的干儿子？”
　　
　　 脆生生的音调里含着一丝调笑。宋楚乔移目递去，当下傻了眼。
　　
　　 这碧玉年华般的姑娘梳着妇人髻，一袭桃红衬得脸蛋娇俏可人，美人是美人，却是个不好惹的美人，她秀目中有着轻蔑。
　　
　　 宋楚乔拍拍膝盖站起来，作揖道：“干爹，她是？”他佯装色迷迷地神态，心里愤愤哪来的丫头片子，身高只到他胸口，说话口吻刺耳的很。
　　
　　 千金偏脸低语一句：“赃货”尔后当个无事人般，在手中把玩匕首。在场二人均无听清她说了什么。
　　
　　 薛炎奸笑，扯着鸭嗓介绍：“她是我新纳的小妾，你可唤她十夫人。”转头收回匕首，犹见他也爱不释手。十夫人吃斋念佛，怎能玩充满杀气的玩意儿。
　　
　　 宋楚乔半张着口，她看起来顶多十六，古人辈分向来看重，他今年年方二十有二，唤她长辈如同嗓眼里堵了糯米团子，咽不下去！打着哈哈，换个话题侃：“干爹，薛覃去哪了？我找了块好玉送他，省的他羡慕我腰上那块，整天追着我送他。”
　　
　　 薛炎咳咳喉咙，等着宋楚乔再献出宝玉来，和田玉入眼在即，他眉开眼笑，直言他儿子出府了，先由他保管着。
　　
　　 宋楚乔大方递玉，跟着大着嗓门说前日那批货卖了好价钱。
　　
　　 薛炎又是清清喉咙，说是与干儿子要事相谈，把千金支走了，然后二人入座。
　　
　　 看来老匹夫防十夫人和其他几位夫人一样。宋楚乔无所谓地耸耸肩，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把准备好的话拿出来哄薛炎。
　　
　　 薛炎大拍腿肚，心里乐开了花，这么好卖，动了心，偷偷把藏在书墙后的两件艳丽花瓶塞给他，要他再找个好买家脱手。
　　
　　 宋楚乔自当愿意效劳，谈完事走出书斋。不知是缘分还是孽缘，穿过拱门是花院，直通中书府大门的必经之路。
　　
　　 他抱着两个大物件摇头晃脑，没看路，撞上香馥馥的美人身上。
　　
　　 千金原是想拦住他，谁料他不看路，直直撞得她倒退三步。
　　
　　 二人回神，大眼瞪小眼片刻。由宋楚乔先开口道：“你前面嘴里叨念的话，我全听清了。我宋某就是耳朵好使。干爹不喜欢女人多嘴。”
　　
　　 千金冷哼一声，灼灼的目光钉在他怀里的两个黄色包裹上。
　　
　　 “切，手脚若是干净，老爷为何不让妾身知道？妾身是老爷的新宠。”弦外音，与宋楚乔猜得八九不离十。其实他未听清适才她的自言自语，料不到十夫人年纪小，心眼极深，要不是想威胁他，分一杯羹？窝里反，黑吃黑？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