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这里有人吗？”
　　 听到声音，我回过头来，一位歇顶老人直勾勾地盯着我，指着我身旁的座位。我站起来，接过老人的包裹放在行李架上，扶老人和我并肩坐下。
　　 我依然凝神窗外。窗外是茫茫大雾，大地仿佛被一个雪白的帽子笼罩着，“雾帽”随着列车在铁道线上飞驰。翻了一下手腕，九点半。“小芹一定等候在车站了。”心里一着急，只觉得火车似乎比前边减速了许多。
　　 “同志，”歇顶老人拍拍我的肩，“上哪儿去？”
　　 “上海，刚回来。”
　　 老人望着我的行李包：“是出差的吧？在哪里工作？”
　　 老人一身农民打扮，手里握着一根一尺长的竹根烟袋，笑微微地瞅着我。他要有六十多岁，驼背，布满皱纹的一张脸，又尖又黄的山羊胡子，泛黄的眉毛，只有一双眼睛充满活力。望着他老而白皙的脸，倒很像一个有知识的人。
　　 “有女朋友了吧？”老人盯着我的脸，问。
　　 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我的脸红了。
　　 老人似乎想要说什么，停了一会儿，老人开口了：“从你相貌上观，你可能要谈两次对象，不过，这要看你自己……”
　　 原来遇上了算命先生。可是，显然老人没有说对。我和小芹，从小长大，情投意合，同在一个厂里工作，根本就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过了一会儿，老人一字一板叮嘱我：“要慎重啊！”
　　 我没有说什么，老人也不再说下去。
　　 到了车站，老人和我道别。一出检票口，就看见小芹飞也似的向我跑来。她接过我的行李包，背在她那稚嫩的肩上。然后，我们一同回家。我把火车上遇到的事情告诉她，她笑得前仰后合，背上的行李包一个跟头甩在马路上。
　　
　　 这天出差回来，来到厂里，天已破晓。隐隐地刺入鼻孔的是呛人的气味。我疲倦不堪，心不在焉来到宿舍。通讯员小李一个人坐在我的宿舍，使我感到吃惊：我的宿舍只有我和小芹各执一把钥匙，小李怎么一人在此？小李见我进来，赶忙站起来：“回来了，走，咱们到食堂吃饭。”“你怎么在这里？”小李没有回答我，帮我卸下行李，打过一盆水让我洗脸；“喝水吧，刚刚沏的茶。”洗了脸，端上茶水慢慢喝。望着挂在墙上的小芹喜庆的照片，我突然感到浑身的疲倦一下消失了许多。这是小芹半年前照的：嬉笑的大眼睛，粗淡的眉毛，红润的脸庞，美妙的酒窝，搭在胸前的辫子。
　　 “你怎么进来的？”我盯着小李的脸，问道。
　　 小李的脸由黄变红，又由红变白，吱唔着：“这个，这个，小芹住院了，厂长叫我在这等你。”
　　 “怎样住的院？”
　　 “昨晚上厂里的仓库失火，小芹因为救火被烧伤了。”
　　 不管小李怎样阻拦，我一定要先到医院去，马上。急诊室里挤满了人；大家见到我，不让我进去；我怎么能够答应？拨开人群挤进去。小芹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头部密密麻麻缠满白纱布，鼻孔插着氧气。一个大夫正捏着镊子给她烧红了的腹部消炎。她的脚板露出鲜红的嫩肉，十个手指像十个红萝卜头。我眼前一阵模糊，仿佛小芹笑微微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大声呼叫着“小芹”，大家把我拉开，有人轻轻地给我抹去眼角的泪……等我反应过来，是厂党委章书记，他将手帕放进衣袋，两道目光盯着我，没有说话。
　　 “章书记——”我的眼泪又一次顺着面颊流下。
　　 章书记又一次掏出手帕，递给我：“跟我来一下。”
　　 我跟着章书记来到外面，章书记扶着我在医院的连椅上坐下，递给我一支烟；从未抽过烟的我刚刚吸了一口，就被呛得一阵咳嗽。章书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小朱，我给你讲个故事。20年前的一天，广州市一个制药厂化工车间突然起火，一团火苗迅速地蔓延着，一霎时就会引起爆炸事故；一个刚刚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女青年奋不顾身扑向了那团火苗，保护了国家财产，她却光荣地献出了自己的青春。小朱，你知道她是谁吗？”章书记盯着我的眼睛，严肃地问。我没有回答，章书记接着说，“她是我的大姐，由此落下终身的残疾。”我想起来章书记家里的一个残疾女人：原来是这样！章书记抓住我的肩胛：“你们都是新一代光荣的共青团员，小芹的事迹是光荣的，无愧于共青团员的光荣称号。希望你挺得住。”望着章书记眼眶中晶莹的泪花，我点点头。“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使小芹的伤情达到最好的效果。”我拉着章书记的手，眼泪又一次流下。“走吧，咱们去喂喂老肚。”
　　 吃过饭，章书记把我领到宿舍：“休息休息，医院的事你放心，有人照顾。”
　　 我躺在床上，大脑一片混乱。想象着出院以后的小芹：满脸的伤疤，光秃的脑袋，一双红红的眼睛直楞楞地盯着我。我梦见自己和小芹爬太行山，眼瞅着小芹登上耸入云端的山峰向我招手，我的两条腿光弹腾就是爬不上。我不服气，鼓励自己，只见小芹站在云端嘲笑我，我更是拼命往上爬。前面突然却竖起一堵陡坡，切断了我的去路。小芹走过来，伸出她的双手来拉我。当我和小芹的手就要接触时，脚下的石头一滑，我倒下了……拼命睁开双眼，额角是淌下的泪。
　　 突然想起在火车上遇到的算命先生，身上不禁一阵寒冷。爱情啊爱情，你可以给人带来欢乐和生气，还会给人带来痛苦和烦恼。我仿佛看见小芹在羞我。我应该如同先前一样，爱着我的小芹。她是唯一能够给我带来幸福的人。现在，我心爱的人正需要我的帮助，我不能够束手旁观。
　　 我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我要到医院去陪护我心爱的小芹。
　　
　　 198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