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办公室主任老王意外地接到上级送来的烈属证书：儿子小军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遭到伏击牺牲了。
　　 他怀着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沉痛心情回到家里。他心乱如麻，浑身无力地坐在藤椅上，热泪止不住地顺着两颊往下淌。他摘下眼镜儿，掏出手帕擦去眼泪，凝眸望着镜框里儿子十多张鲜活的照片，顿时有些眼花缭乱了……
　　 一年前，高中毕业的儿子高考落榜，不再复习；回到家里，啥也不做，整天闲逛；儿子被他们夫妇娇生惯养了，他们也就没有把这些当回事儿，任由儿子随意。有一天，老王刚刚吃过晚饭，坐在藤椅上翻开《暴风骤雨》，儿子一蹦三跳进来了：“老爸，征兵文件下来了，我想参军，也报名了。”老王抬起头来，看着儿子闪着两颗水灵灵的带有几分精明的眼睛，乐滋滋地盯着自己，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儿子，忽然感觉儿子长大了，皱了皱眉，没有说话。“爸爸，您让我去当兵吧。”儿子见他没有说话，伶俐地说。老王听了儿子的话，心里着实翻腾开了。是啊，就这么一个儿子，舍得了吗？其实，他也曾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的年轻人，考不上大学，又不愿意做工人，做了多年办公室主任的他，要给儿子找一个满意的工作，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凡是他力所能及的，没有一件他认为是儿子理想的工作。他不愿意让儿子做他不满意的工作。他希望儿子大有作为。用他的话说，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也曾经考虑到要儿子参军，曲线就业。儿子机灵精明，到了部队如果表现积极，一定会有出息，有攀头，要比在家里做一个普通工人有前途。如果儿子到工厂上班，年纪轻轻的就被关进笼子里，实在是半夜起来摸帽子，有点过早。如果儿子在部队提了干，将前途无量；退一步说，即使儿子在部队不能提干，复员回来政府安排工作，那就有机会挑选一份好的工作。把儿子关在笼子里，有翅也难以飞翔。年轻人到部队大学锻炼锻炼，会长不少的见识；儿子有了见识再参加工作，作为父亲的他就可以放心了。想到此，老王下意识地点点头，摘下眼镜，拍拍旁边地椅子：“坐，坐下，”见儿子坐了，说道：“很好，我同意你去部队锻炼；到了部队好好工作，不能给老爸脸上抹黑儿。”儿子听了，眉开眼笑：“您真是我的好老爸！可是，老妈不同意，您得帮我做老妈的工作。”儿子果然长大了。望着儿子，老王很是得意：“放心吧，儿子。”老伴儿会同意儿子参军的。平时，见到了人家的孩子参军服役，老伴常常艳羡得直咂嘴：“我要是有两个儿子，一定叫小军去参军。”心情可以理解，老伴儿害怕当兵打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古常理。国家养兵就是为了打仗。不过，和平年代，打仗的几率很低。儿子参军，关系到儿子的前途大计，老伴儿决不会阻拦。
　　 这天，儿子回到家来，向他求助：“老爸，明天上午体检，我的血压偏高，您要帮忙。”老王笑了，照例眯着眼睛看着儿子：“放心吧。”儿子体检回来，高兴地告诉他，体检全部合格。当然不会是别的结果。望着儿子天真活泼的样子，老王心里似乎有些紊乱。在儿子面前他一样显得高兴，儿子一跑，他宽阔的眉头就拧起了大疙瘩。儿子就要离开他和老伴儿远去，他感到心情沉重。自古生离死别最难堪。他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已经歇了顶的脑门儿，心中翻江倒海。儿子参军，他打心眼儿里是支持的。昨天儿子参加体检，他给体检的李大夫和武装部刘部长打过电话，还请了刘部长一顿饭。儿子参军的事没有问题。可是，儿子果真要走，他又有点舍不得了。加上老伴儿的抱怨，他心里更加忧心忡忡。那天，老伴儿当着儿子的面指责他：“我早就说，只要儿子跟在我们身边，啥前途不前途，满意不满意，儿子一出去，由不得爹娘；你的本事大，熟人多，会给人家打电话，会请人家喝酒，咋不给儿子找一份好工作，开后门叫儿子当兵，没听人家说吗：‘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到了现在我看你还有什么本事。”还怒气冲冲地对儿子发急：“走吧，走吧，就算你娘没有你这个儿子。到了部队不管再吃苦受罪，不能给我说出一个字！我不能闲着没事叫你揪我的心。”坐在椅子上抹眼泪。儿子真的长大了，儿子说：“老妈您一百个放心，再苦再累我都能够经受得住。以后我给你写信光拣好听的说，光拣您爱听的说，不叫您操我的心。”
　　 儿子要走了。老王和老伴儿坐着单位的吉普车去送儿子。他和老伴儿坐后排，儿子坐前排，车子跑得不是太快。路上，老伴儿止不住地抹眼泪。老王用胳膊肘碰碰老伴儿，轻轻说：“你这样，儿子到了部队能够安心？”老伴儿用衣袖沾过眼睛，勉强露出一副笑容。到了火车站，他们说笑着走下吉普车。老王扶着儿子的肩膀，望着儿子被军装映得透红的脸，语重心长地说：“去吧，到部队好好地干，两年以后我看你的成绩。”他看看周围一样穿军装的年轻人和家长，笑眯着双眼，拍拍儿子的肩膀：“好好干，有你老爸这张红招牌作后盾，就不愁没有前途。”儿子满脸喜悦，对着他和老伴儿行了一个军礼：“爸爸，妈妈，再见了。”老王望着长大的儿子，心中很是安慰。当他看到儿子后转一百八十度离去时，忽然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身上不觉打了一个寒战。猛抬头，儿子已经远去，踏上火车，他心里一动，突然想要移动脚步前去追赶儿子，儿子已经伏在火车窗口向他和老伴儿招手。老王举起右手对着儿子挥着，脸上第一次出现勉强的微笑。当他突然想到老伴儿，回头看时，老伴儿痴痴地望着远去的列车，满脸泪水。老王扶着老伴儿坐上吉普。
　　 儿子走后，老伴儿一连数天没有笑脸，她生怕他娇生惯养的儿子到了部队吃不消，见了丈夫就禁不住絮叨埋怨。儿子每个星期都给他们写信，信上总是写着“我在部队工作生活都好，和战友们处得也好，我很幸福，请爸爸妈妈放心”之类的话。每次收到儿子的信，她的心里就总是跟猫抓一样，尤其是她看到儿子照片上喜滋滋的笑脸，更使她坐立不安。她常常埋怨自己：“脑子一热，我都跟儿子说了些什么话呀，那是做妈妈说的吗？我咋就不想想，那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肉呀！现在儿子远在部队，吃苦受罪做母亲的都得不到一个准信儿……”她很苦恼自己，愤恨自己。儿子半个多月没有来信了，她整天提心吊胆絮叨：“小军咋还没有来信？”
　　 小军是半个多月没有来信了，这天，老王收到儿子一封信。他看了儿子的信，一向舒展的眉头居然皱了起来，苍白的脸变的更白，然后只觉得发烧。信中写到：“这些天部队训练正紧，没有时间写信，请爸妈原谅。昨天晚上，上级下了紧急通知，命令我们凌晨出发，到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参加战斗，我和战友们好激动：想不到我们今生还会亲自到战场上面对面地和头上刻着字的敌人真刀真枪战斗！我们感到非常荣幸。我们对越南当局忘恩负义的行为非常愤慨，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战友们摩拳擦掌，信心百倍。我们把所有的个人财产交给上级，发誓要和敌人血战到底。请爸爸妈妈放心，儿子不会给二老脸上抹黑，不会给共产党员的老爸丢脸。为了我们伟大祖国的尊严，我和战友们发誓：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军号已经吹响。爸爸妈妈，再见，请您二老等着儿子的好消息……”明显地看出，儿子后面的几行字写的很仓促，不惜后面的省略号都拉成了一条直线。老王看着儿子的照片，儿子威武地端着冲锋枪，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他习惯地摇摇头，用他老而细腻的手拍着自己歇顶的脑门儿，他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回到家里，他不想把这事告诉老伴儿。他阴沉着脸，老伴儿给他打的鸡蛋水，他不想吃，老伴儿给他泡的茶，他不想喝。他没有胃口。老伴儿摸摸他的头，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身上不舒服。”老伴儿给他展开铺盖，叫他躺下休息，还要去给他请医生，被他拦下了。老伴儿一边做活，一边说：“小军二十多天没有来信了……”老王躺在床上，深深地吸着烟，吐着烟圈，在他眼里转动已久的泪水，就在上下眼帘刚一接触，就像被点燃的导火索，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一直流到他的耳孔。他心里烦乱不堪，猛然觉得自己好象犯了罪。他感到对不起儿子。自己做了对不起儿子的事。自己把儿子送到了战场。自己断送了儿子的……他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有些后怕。事已至此，还能够怎么样？后来他告诉老伴儿儿子来信了，但没有告诉老伴儿儿子来信的内容……
　　 老王揣着儿子的烈属证书，就像怀里揣着儿子；来到一个饭馆，要了一瓶“二锅头”，满脑子的“怎么办”？“回到家里怎样向老伴儿交代？”自斟自饮着，痛苦不堪地摇头，满心的悔恨，事与愿违、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之类的概念一股脑地涌到他的脑海，甩也甩不掉。“如果把儿子在家里安安生生地安排一个工作，何至于有今天！”当然，纸包不了火，老伴儿早早晚晚都要知道这件事儿。问题是他怎样把这事告诉老伴儿，才不至于让老伴儿过于伤心，不至于让自己卷入没完没了的抱怨声里。老王用手帕沾沾眼睛，痴呆地望着儿子的遗像，又从口袋里摸出他们全家的合影——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如此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随即，老王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突然有了主意。
　　 1979.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