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又是很长的噩梦，夜色像一尾光滑的鱼陷进一片浑浊的漆黑。四周一片死寂，仿佛可以听见风在气流里颤抖的声音。冬夜零下的温度像一把绵密的针尖，刺入骨髓。我穿着那条黯黄的长裙子，行走在冰冷的河水里。河水像九月连绵不绝的雨汛无止境地上涨蔓延，没过我的裙摆，膝盖，脸庞，和头发。我在急剧的漩涡里挣扎着，不住地喊陌磔的名字。
　　 每次都从这样冗长惊惧的梦里清醒。我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沉沉的夜幕，只看得清对面惨白的老墙壁。血液像不安分的黑色恐慌，在逼仄的血管里逆流向五脏六腑。我固守着这个姿势，以期等待暌违至久的黎明。
　　 好像一个世纪般的漫长，钝重的时光在茫茫的夜色里像一条没有长度的河流。我像一只牵线木偶面无表情。风把浓雾般的夜色吹散，窗外渐渐清晰的光亮像稀疏的枝藤。我轻轻踮起脚尖，打开结满霜花的窗户。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陌磔的脸庞，没有成片的向日葵。只有森寒的气温冲破地表层，弥漫在一整个无止境的冬日。
　　 沈陌磔。你说过，当我想你的时候就推开窗户。你说这样，就能看见你的容颜和我最爱的向日葵。可如今，为什么我满眼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与黑暗。就像你渐渐丢失的黑色记忆。
　　 那些渐渐丢失的黑色记忆，终于还是潮水般地席卷而来。我无处闪躲，唯有拼命地逃离。
　　
　　
　　 CHAPTER 1.
　　
　　 当我还很年幼的时候，记忆里最清晰的印象便是沈陌磔。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父亲死于矿难，母亲不幸罹患血癌。在我三岁那年，他们永远地离开了我。年幼无知的我还不懂得从此我便是永无双亲的孤儿，无人疼爱。我只是躲在院子里，时常一个人双手撑着下巴望着天空，偶尔看见渺小的飞机从天空划过，留下一行白色的尾气。我天真地想，飞机啊飞机，你能不能把我远在天堂的父母接过来还给我。它却只是沉默地从我瞳孔中缓缓消失，飞向远方高不可攀的城市。
　　 我跟着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由于缺失了父母的疼爱，我养成了孤僻内向的性格。很多时候，我独自爬上那座长满向日葵的山坡，站在山坡最高处瞭望远方渺小的天地。远山村庄起伏不尽的峰峦像壮阔的海浪，簇拥向比天空还要远的地方。风从连绵的山脉处席卷而过，扬起我破旧不堪的白裙子，吹疼了我干涸的眼睛。眼泪便像沉默的伤疤，无声地刮开眼角的裂缝，落在我的向日葵花盘上。每每沈陌磔便会像温柔的天使，从山底踉踉跄跄地跑到我身边，俯下身擦干我的脸颊。他轻轻对我说：“葵儿葵儿，你不要哭。没有了爸爸妈妈，你还有我陪你。” 他瘦弱的脸庞有清亮的双眸闪着点点光泽，像波光粼粼的湖泊。我朝他扯出一抹无所谓的笑容，“陌磔，我已经习惯了。我不怕孤单。”
　　 陌磔抬起手揉揉我散乱的头发，一脸认真地说：“那么葵儿，你要答应陌磔哥哥，从今以后不许再哭了，好不好？”我轻轻点头：“陌磔。我答应你，葵儿再也不哭了。因为有陌磔哥哥在，无论有多黑暗你都会陪在葵儿身边等待天亮的，对不对？” 陌磔扬起天真无邪的笑容，拉住我纤细瘦弱的手说:“嗯，葵儿，我送你回家。”
　　 很久以后，当我再想起你。沈陌磔，我最感动的还是你年少时那句“我送你回家”。我看见你执着的眼神倔强的脸庞，倒映在我水草般柔软易伤的心底，有浅浅的温暖溢出冰凉的血液。 我送你回家吧。我是否迷路太久，忘记了归途。那么，你是否还会愿意在经年以后帮我找到归家的路，免我一生颠沛流离辗转不安。
　　 陌磔拉着我的手穿过繁盛滋长的向日葵，大片明黄的花朵向日而生流转花盘。空气里满是葵花芳醇的香味，蓊郁的日光层层叠叠。我不记得穿过了多少株向日葵，遗失了多少细碎的阳光。只记得陌磔坚硬的侧脸隐没在时明时暗的光线，于是他的眉眼也像深深浅浅的光影不均匀地扩散至皮肤周遭，模糊却好看。
　　 我亲爱的陌磔，你总像童话里善良美好的小天使。陪我难过时看天空，寂寞时数云朵。然而，我深知你我家境悬殊。你的母亲每次看见你带我回家都冷眼相待，我只是一言不发地松开你紧握的手，独自跑向村庄尽头—我冰冷的家。
　　 为了挣够并不高昂的学费，我瞒着奶奶去了建筑工地。我把工人丢弃的残砖碎瓦收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我捡来的破蛇皮袋，然后我拿着这些去废品收购站卖钱。有时捡不到碎瓦片我就偷偷地从工地上搬走几块红砖，带着忐忑的心情迅速地逃离。锋利的砖棱时常擦破我的手臂，血液习以为常地汩汩而出。我皱着眉头挽起袖子轻揉伤口，疼痛细枝末节地渗入心脏流回血液。好多次的夜晚，我蹲在空无一人的工地双手抱着膝盖，无助小声地啜泣。冰冷的晚风像巫师的斗篷，覆盖住我的全身。我破旧的裙子浸湿了眼泪，像泡在深海的水草。数不清独自捱过多少次这样的夜晚，记忆里仿佛只停留着我初遇陆忻白的模糊画面。
　　 那还是个凛冽的冬夜，雪花纷纷落落地持续了一天。我偷砖块时被人发现，当场抓住了我。某种没有来头的倔强与不服漫过我的每根神经。我死死地抠住手中的砖块不肯松手。工头跑过来用力踢上我的大腿，我像一根脆弱的稻草径直倒在地上。地上残留的玻璃渣刮破我的后背，一丝鲜血从伤口里挤出来。我咬紧嘴唇忿恨地看着他，他粗暴的掰开我的手指用力拿出那块砖头。他恶狠狠地说：“小贼子，以后敢再来偷砖头老子打死你！”我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忽然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揉成雪团，用尽力气砸到他背上。
　　 他转过头拎起我瘦弱的身躯，一个巴掌甩过我的脸颊。火热的痛，像有一簇火苗灼热地烫着皮肤。眼泪涌出来，懦弱无能的暗号。“小杂种，敢打我！”羞辱之言随着雨点般的拳头敲在我的脑海。我没有反抗的气力，只是沉默地咬着牙关。我多想沈陌磔，你此刻会突然出现，会像拯救世界的英雄般，气宇轩昂地把我从他的拳头里抱出。你会安慰我，哄我不哭，送我归家。可是我的小天使沈陌磔，你在哪里，你是否听见了我的呼唤，你是否还会不辞辛苦只为救赎，我死在日光里的向日葵。
　　 他把我重重地扔在雪地上，身体传来的疼痛被冰凉的积雪稀释成模糊的钝感。我蜷缩着瘦小的身体妄图躲过寒风的吹袭，破烂的裙子皱成一团肮脏不堪的布。我紧紧地抱着膝盖，呜咽声从喉咙里逼仄而出，断断续续成一首绝望伤心的葬歌。萧厉的东风盘旋耳际，卷起一堆落雪。陆忻白就那样猝不及防地闯进我的视线。“你怎么了。怎么不回家。”耳边是他清亮的声音。我抬起哭得发红的眼睛。
　　 落寞的风像深秋的落叶，低低徘徊在头顶。被风扬起的碎雪晶莹而润白，肆意扩散在漩涡般的气流。视野里一片迷蒙，纷纷落落的雪仿若被撕碎的纸片，缓缓落下。唯一看得清的是他的双眼，清澈纯净如同溪涧深泉。昏黄的路灯不小心掉下暖色的光，打在他静默的眉眼。周身冷白的雪屑掺着柔和的灯光，恍惚间有种温暖的错觉。他就像一尊神祗，傲然地肃立于风雪。
　　 “我好冷好饿。但我不想回家。”我望着他纯净的面容低声说。他蹲下身看着我淌满泪迹的脸庞，轻轻伸出手。他帮我揩去眼角湿润的泪水，然后撩起干净的袖子擦干我脸上一行行弯曲的泪痕。我不知所措怔在原地，看着他干净的双眸好像夏夜的星辰。“我带你回家吧。对了，我叫陆忻白，你呢？”他侧首问我。“我叫季葵。谢谢你。”陆忻白握住我通红如蜡的双手，把我从地上扶起。我冰冷的手指包裹在他温暖干燥的掌心，有些微的错愕划过心头。他紧握住我的手，缓缓在冰天雪地里前行。身后是呼啸不止的寒风落雪，眼帘飞进一片片细小的雪屑停在睫毛上。却再没有寒彻心骨的凉。陆忻白偶尔转首拂掉我眼睫上的雪，手指无限温柔。
　　 后来，当我再想起那个雪夜。最深刻的莫过于陆忻白，他安静柔和的眉眼，像那夜的灯光，无限绵长。他把我送到家门口，挥手说：“我先走了，你回去吧。”我回首只看得清他瘦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漫天的风雪，单薄而忧伤。
　　
　　
　　 CHAPTER 2.
　　
　　 为了尽快挣到学费，我并没有就此收手。我继续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只不过我把注意转移到了更切合实际的，钱。我时常在深夜偷偷潜入别人家，撬开门锁入室行窃。这些“本领”都是和我同龄大的孩子教给我的。但很快我就尝到了苦果，那个让我铭记一生的苦果。
　　 那还是个平常的深夜，当我从抽屉里偷了一笔很可观的钱后正准备逃走，却被主人发现。他站在我的身后，冷冷地看着惊慌失措的我。片刻的死寂后他把我踹倒在地，挥起拳头砸在我脸上。早已习惯这样的疼痛，就像很多次独自在冷风中数伤口。只是，他下手太重，血液压到喉口径直喷涌而出。溅到他脸上，血珠滚滚而落。他像疯狂的野兽，更使劲地打我。拳头落在我的腿上，一下一下。我分明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音，像汩汩流动的岩浆。我闭上双眼，昏迷过去。
　　 好漫长的时光。漫长到看不清光的方向，筋疲力尽却无法安歇。只能机械地傀儡般地，一步一步往前走，迎向某个宿命的出口。
　　 当我睁开钝重的眼皮时，已不知昏睡多久，只看见陌磔仓皇的脸。我低声叫出他的名字，他回首。“葵儿，你醒了。陌磔好担心你，好怕会失去你。”他声音沙哑而低沉。我露出一抹惨白的笑，“怎么会，不管葵儿去哪里，都不会忘记陌磔的。”他难过地低下眉眼，忧伤地说：“葵儿，你的腿受了很重的伤。大夫说要过很久才能痊愈。” 我怔然。还有十几天就要上学，可我的腿却要等很久才能走路。我不想呆在家里，我要上学，上学。
　　 陌磔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揉揉我凌乱的头发轻轻说：“葵儿别担心，你不能走路还有陌磔。陌磔今后背你上学，好不好？”我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庞，几欲要热泪盈眶。
　　 学校在偏僻遥远的山村对面，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竹子搭成的小桥光滑而狭窄。陌磔从家门口背起我，瘦弱的手臂因为用力的缘故青筋突显。我的手缓缓绕过他冰凉的颈间。 “陌磔，如果你背不动我，你就放我下来吧。”陌磔回首朝我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葵儿，你放心吧，陌磔一定会把你背到学校的。”说完他便迈开沉稳的步伐，朝前走去。少年单薄的身体穿过初晨微凉的寒雾，穿过稀疏淡朗的朝光，穿过湿润光滑的碎石子路，穿过逼仄冗长的竹桥，穿过我所有安静的悲喜与寂寞。那条路途好似没有尽头，只有脸颊清晰地感觉到他背部的肌肤，传来的温热。长辫子不小心散开，柔软的发丝水一样地流泻下来，轻轻打在他的脸庞。他转首，清润的目光正对着我不安的瞳孔。身后渐亮的光线冉冉升起，擦亮一整块黎明。他在晨曦中轻轻地笑，手指将脸侧的碎发收到我耳后，动作轻柔至极。
　　 那段铭刻心底的时光，像一道掺杂了幸福和喜悦的伤疤。不知多少个清晨就这样漏走。披着朝霞踏着晨风，一路迎向已经无关紧要的终点。彼时是少年日益宽阔的肩膀，和清朗的眉眼。好些时候，我都在陌磔安稳的背上沉沉睡去，脸颊紧贴着他的黑发。他沉默地一路向北，嘴角有淡淡的笑，像栀子的芬芳。
　　 我和陌磔度过了十五年的时光，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陆忻白。那个停留在我记忆里的男孩，如今也该长成气宇轩昂的模样了吧。而我的小天使，沈陌磔，在时光的断层里早已褪去青涩的脸庞，取而代之的是清俊温和的眉目，坚硬挺拔的轮廓。而我也不再是那个穿着脏裙子偷东西的女孩，我开始变得干净爽朗，成天陪在陌磔身边，陪他一起看书写字。陌磔的母亲对我的态度也有所好转，只是，奶奶不幸染上的哮喘愈发严重。
　　 陌磔考上了远在北京的大学，而我的成绩和他悬殊太大。送他去火车站的时候，外面有灰蒙蒙的雨雾笼罩着压抑的天空。临别之际，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粗糙的手镯。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他说：“葵儿，这只手镯是我亲手做的，也许它没有多少分量，但请相信我，一年以后我定会买一个真正的银镯送给你。”我微笑着接过镯子，小心地套在手腕。“陌磔不管你在哪里，葵儿都会想念你的。请你在那里安心生活好好学习，别辜负了父母和葵儿的期望，知道吗？”陌磔无声地点头，转身踏上了北去的火车，浓烟滚滚渐渐消失视野。
　　 这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陌磔，远离了山村到了陌生的城市，你会不习惯么，你会不会如我这般，寂寞蚀骨却无力安生。你会不会也在夜深人静时想到我的向日葵，想念它们清郁的芬芳。如你的笑容。
　　
　　
　　 CHAPTER 3.
　　
　　 为了见到陌磔，我决定孤身离开村庄赶往北京。我在别人工厂里做苦工凑够了旅费。离开偏僻的村庄，我回首遥望远方开得恬不知耻的向日葵，浓厚的明黄色像一滩融化的夕阳，灼灼的花盘迎风而立向日而生。不知北京可有这么茂盛的葵花。想到这儿，有微微的伤怀溢出眼眶。和陌磔一起居住了十五年的地方，此刻就要说再见，终究还是舍不得。然而，为了陌磔，这些又有何妨。
　　 再见到沈陌磔，是星期日的午后。我站在校园那棵樱花树下，穿着洁白的棉布裙。陌磔从宿舍走下来，步履从容。他站在我的对面，神色安静笑容浅淡。樱花在风中不断地飘落，粉白的花瓣像纷落的碎雪。我的白裙子染尽樱花的芳香，风把我的裙边低低扬起。正午的日光饱满柔和，像晶莹的碎汞切割在他清俊瘦削的眉眼。身后是无限壮阔的蓝空，风从远处吹来，带来一场凉薄的思念。白衬衫的俊朗少年就这样定格在视线，仿若诗人的黑色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