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佳惠坐在软包的靠背椅上，目不转眼地盯着远处的舞台，她正在看一幕戏剧——《淡淡茉莉香》。这出戏打从贴了海报，她就动了非看不可的心思，也说不上为什么，也许只是喜欢那个大眼睛的女主角，或者是喜欢有点悲惨的剧情，也或者她只是想出门走走，找一个背风的地方一个人安静一会。
　　 现在，戏演到最后一幕，她不知觉地摸了把左边的靠椅扶手。上大学的时候，子桐总是坐在她的左边，她也习惯了坐在子桐的右边。两个人拉着手看戏，感情激动的时候子桐会一边掏纸巾一边诡异的笑，而她也总是在剧情和子桐的手指间感受情感的味道。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戏里的女主角，随着人物喜跟着人物悲。有印象深刻的戏她会记忆很久，还会写些长长短短的戏评发到自己的博客上。但是现在，她的左边是空的，空的原因她不愿意去想。
　　 这会舞台上的女主角蝶儿端了一杯茶，正独自坐在摆满茉莉花的院子里仰头看天，眼里噙满了泪水，脸部表情看上去很凄楚。一个日本军人执了一把弯刀走到她面前，直着嗓门说：“夫人，想家了嘛？”赵佳惠就听到那叫蝶儿的女人说：“不，先生，我只是在望月。”男主角又向前一步问：“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千里共婵娟’吗？”“是的，但我现在是日本女人，怎么会想中国的古话呢？”女主角就弯下腰去掐了一朵茉莉花，搭在鼻子上嗅了嗅，下台了。
　　 赵佳惠觉得那女主角多少有些造作，这幕戏如果让她演的话，也许会更帖近剧情。她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长发，突然想到子桐也喜欢她的长发，心里不由地颤了一下。“如果他在，”她想，“这出戏我们一定配合得很成功！”
　　 她和李子桐都是中戏的学生，她学舞蹈，子桐学舞美，经常协作，也经常搭伴演出。很多时候他们俩的默契配合连那些表演系的学生都嫉妒。尤其一出《化蝶》，几乎是场场爆满。很多同学都说，“幸亏你们俩没学表演，不然表演系的那帮人都要饿死街头了。”但是后来——
　　 赵佳惠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痛了，她站起身走出剧场，想一个人到处溜溜。舞台上叫蝶儿的女主角已经倒在地上呼唤情人的名字，悲苦的声音惹得她心里凉凉的。蝶儿守候恋人十三年，本应相见却被恋人视为敌人刺杀，很凄美的结局。这个结局总让赵佳惠想到自己，想到让她魂牵梦萦了许多年的李子桐。
　　 十年前，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她应该和子桐结了婚，有了事业上的发展，有了共同的孩子。但是，那件事彻底改变了她，改变了她的性情也改变了她的灵魂。她总觉得自己一直在飞，像雪山上的白狐一样形踪不定。她脑子里总出现幻觉，觉得子桐就在自己身边，陪她说话陪她吃饭陪她聊天。而子桐也从来都是那件不变的淡紫色衬衫，黑色的休闲西装，永远微笑的眼睛，上翘的嘴角。清醒的时候，她也劝过自己忘掉以前的事情，但她就是忘不掉子桐，忘不掉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那件事以后她不再跳舞，也不再做任何与艺术有关的事。她老老实实地听了父母的话，嫁人、生子、上班，似乎生活对她来说彻底成了一杯白开水，端起来等待凉，加热后一样送不进口里。
　　 赵佳惠，”一声诧异的呼唤，“你一个人？”
　　 “是的，”她呆呆地看着渐渐走近的男子。
　　 “我是周学民，我们高中同学，你不记得了？我可记得你，那时候你总是喜欢黏一些小玩意，花花草草的，尤其你的梅花瓣黏的最好！”那男子伸出手，想礼节性地问候她一下，见她一脸冷漠的样子，又把手收了回去。
　　 “对不起，我有些记不得了！”赵佳惠喃喃地说。
　　 “没事，我这种小人物记不记得呗！”周学民显然有些尴尬，“要走？戏好像还没完。”
　　 “我觉得剧院里太憋闷了，出来走走。”赵佳惠抬头看了看半圆的月亮，又瞥了一眼灯光闪闪的街道，然后把目光收回到周学民身上，“你也是一个人看戏？”
　　 “不是，”周学民一指身后不远的地方，“我老婆！我们摆了个水果摊，挣点小钱。那个——”周学民犹豫了一下，“李子桐——”
　　 “别提他好吗？”赵佳惠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凉透了。
　　 “对不起，其实你和他不一定合适，人各有命，想开就好！”
　　 赵佳惠努努嘴想说什么，终还是忍住了。她的眼底变得模糊起来，晃得周围的一切也跟着模糊起来。十五年前，周学民坐在她的身后，李子桐坐在她的左边，知道她报考中戏，俩人也都跟着报考中戏。但是周学民专业课差了些，最终也没录取，倒是子桐和她肩并肩走进了一个学校。现在听到周学民提起李子桐，赵佳惠觉得疼痛又开始蚕食她的全身。
　　 “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是吧！”周学民扭身抓了些水果，装了两塑料袋塞进她手里。“那时候，我也暗恋过你，现在还不是，”他反身指了指老婆，“日子过得好好的嘛！”
　　 “我知道了。谢谢！”赵佳惠说完离开了周学民，向着街对面走去。
　　 “妈妈——”她听到女儿南南的叫声，不由地停下脚步四下打量。一辆黑色尼桑车停在暗影里，女儿的声音正穿过月色传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坐在前排的人。
　　 “刚回来，从爸妈那里接了南南，我算着戏应该差不多落幕了，等你一起回家。”那人磕了一下手里的烟灰，又回头对南南说：“咱们去逛夜市好不好？”
　　 “这么晚了，”赵佳惠说。
　　 “没事，只要我闺女喜欢，多晚都行，再说夜市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你脸色不太好，要注意营养。戏怎么样？”
　　 “还行，只是一个人看，有点失落。”赵佳惠喃喃地说着打开了车门。
　　 “以后别看这种悲情戏了。南南大了，一切都会过去，不是吗？”
　　 赵佳惠的眼里突然盈满了泪水。“是的，一切都会过去，我明白的！”
　　 前座的人按了一下录放机，姜育恒的歌慢慢地流淌出来。“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赵佳惠眼望着窗外，眼泪扑扑地往下掉。她又想起那天的雪，那天的车流，想起李子桐冒了雪去买冰激凌，想起那首歌。
　　 大学毕业后，李子桐随父母去了南方，而她只能留在冰城，留在父母身边。都是独子，他们心里都有一种对亲情的眷恋。
　　 彼此的争吵从分手后开始。子桐邀她去南方，她希望子桐再回冰城。后来谁都不再提，后来他们像所有分手的恋人一样，在漠然中度过各自的日子。但是，总有心伤，每个夜晚她唤着子桐的名字睡下，清晨唤着他的名字醒来。很多次想拿起电话拨打他的手机，告诉他一切都可以重来，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她可以放下虚无的自尊为心活着。但颤抖的手指在拨完号码的一刹那，又按下了关机键上。
　　 那夜是她的生日，她坐在电脑前胡乱划拉着鼠标。子桐的邮件静静地从QQ里飘出来。打开后，竟然是王渊超的歌——《悲伤的双曲线》。这首歌，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听，但是那天听来却是极其悲凉，眼泪和心痛如迸发的岩浆突然间就溢了出来。
　　 她决定立即去南方找他，放下一切自尊去找他。
　　 雪很大，她拖了旅行包在雪地上走。或者是因为心头的热气渐渐晕满全身，也或者只是口干，总之她特别希望吃到冰激凌。
　　 到了火车站，买好票，在越来越大的雪花中等待南下的列车，她心头百感交集，为曾经的小自尊也为自己舍不下的思念。坐在侯车室的椅子上，眼望着天花板想着李子桐，她听到手机响了。小红灯不停地闪，是子桐的电话。他告诉她，他已经来了，问她在哪，还让她在售票厅等。她回话说，过来的时候帮我带个冰激凌吧，真得很想吃！他说，好！
　　 雪越下越大，大到走路时会迷了眼。她站在马路边,羊皮手套不停地脱下戴上，不能猜想她和子桐见面以后的样子，是互相望着傻笑，还是像以前一样很自然地拉一下手！
　　 半个小时后，她看到子桐下了出租车，转了头到处找，又看见他掏出手机来拔打。她静静地望着，一声不吭，直到手机响起。
　　 李子桐一脸微笑地跑过来，手里提着白色的塑料袋。她站在这边等，心里充满了喜悦，充满了冬日少有的温暖。
　　 一辆汽车很快地划过他的身体，然后就是围上去的人群，然后就是她跑过去看到散落一地的冰激凌和一动不动的李子桐。血如梅花点点，浸满大地，也侵蚀着她的心。她觉得天塌地陷，很久才哭出声来。有人来帮她，帮子桐，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晕了过来，倒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而这个男人现在正坐在车前排。
　　 从那时起，这个男人就无怨无悔地照顾她，哄她开心，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可以重来。但是，她的心一直是冰冷的，女儿甜甜的呼唤也没有改变多少，那凄惨的一幕画一样定格在她的心里，也定格给了岁月。
　　 赵佳惠摇下车窗，望着街头的景色，突然想说话。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是风会听到吗，坐在前排的男人会听到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猜。
　　 女儿南南将手里的画册递到她面前，是一套包装很精美的儿童读物。
　　 “辛琪亚公主系列，”南南说，“爸爸从香港带回来的！”
　　 “好看吗？”她问。
　　 “应该很好看吧，”我看很多人都在买，“童话是让人心灵纯洁的读本，你也应该看看。”车前排的人从后视镜里望着她。
　　 “有时间吧！”她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回答男子的话。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吧，南南——”那男子扭过头来，一张很清秀的脸。
　　 “嗯，像辛琪亚公主一样坚强！”南南大声地回答。
　　 赵佳惠的眼泪涌了出来，“早点回家吧！”她搂过趴在车窗上的南南，轻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