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的罪孽
一
陆明缩着脖子,下巴磕在手臂上,趴在一张靠在墙边面板发灰摇摆不定的八仙桌上,静静地盯着一本翻开的数学习题集。窗外暖煦的阳光钻过横竖交错的细木窗框跑到屋子里的这张八仙桌上,引得细细的尘埃在光线中肆意翻滚,把陆明映在光浴中的半个“沉思”的身子装点得光芒万丈。
“讨口饭吃,讨口饭吃――”一丝沙哑略带刺耳的声音突兀地钻进陆明的耳朵里。陆明抬起头转向门口:一个头发凌乱不堪、多处打结,脸上乌黑发亮,眼神暗淡,身上穿着辨不出颜色,多处撕裂衣服的女人左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右手拎着一口黄色编织袋还拿着一只掉漆的大洋碗摇着头站在门槛外。小女孩大半个身子隐在女人的侧面,只伸着头转着一双闪亮纯净的大眼睛盯着陆明做作业的样子,眼神里满带着羡慕。因光线原因,女孩的模样陆明看得不是特别分明。看到陆明转过头去看她,小女孩慢慢地把头缩到女人身后。
陆明知道,这是村里人茶余饭后谈论中常为主角的一对母女,但他是第一次见。她们是邻村的人。女人的丈夫前几年凌晨捕鱼时掉到江里,没有挣扎上来被淹死了。女人则因悲伤过度而得了精神病,时好时坏。现在母女俩靠周边的人接济或女人清醒时携带女儿沿村乞讨过活。
这时楼上传来“噔噔噔”踩着楼板的声音,陆明知道母亲要下来了。他挥手赶了赶楼板震动时慢慢悠悠飘下来的蛀虫粉末,继续专注地盯着练习本,但耳朵却向着门口方向转动过去。趁着母亲站在门口翻口袋的时间,陆明拿眼睛余光斜视着门口观察动静:只见母亲掏出口袋里的两毛钱纸币扔进女人的大洋碗里。看着那张绿绿的票子在阳光下冉冉坠落,陆明不自禁地砸吧了下嘴巴:妈平时给我一毛钱都像拔毛一样,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啊?这时,陆明看见小女孩的脑袋钻出来看了票子一眼,然后甜甜地对着母亲笑了笑。陆明也不自禁地把笑容浮现到了脸上:她笑得真好看。
趁着母亲经过自己身边走进灶间的那一刻,陆明快速伸手拿起桌上那个红红的大苹果跑了出去。这个苹果是母亲昨天去县城赶集时为陆明带回来的三个中的一个,陆明一直舍不得吃,只是放在桌上闻闻香味解解谗。现在不知怎么的,一看到小女孩的笑容,陆明脑袋充血发昏,不假思索地想把这苹果送给小女孩。
陆明跳出门槛,看到她们母女俩刚好走到院子的木栅门边。他连忙“唉”了一声,然后跑过去把苹果往小女孩身边塞过去。小女孩没反应过来,往母亲身后躲去。陆明咧嘴一笑,说了声:“给,给你就拿着。”说着捉住小女孩的手,把苹果往手里一塞。小女孩看着陆明塞到手里的苹果,嘴巴张得大大的,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随即嘴巴闭拢嘴角上翘划了个优美的弧线露出了一个更加甜美的笑容。陆明定睛看清了女孩的样子:比起她母亲,小女孩可干净多了。齐耳的短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也只有几处小污点没有清洗干净,一身红衣服找不出一个补丁,但颜色差不多褪得红里透白了。只是脚上那双小球鞋不知是不是埋在灶灰里过,已经黑得像木炭一般。
女孩又抬头向母亲开口笑了笑,陆明也跟着转头向女人笑了笑。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笑了笑。然后扯了扯小女孩的手转身出了院门。看着出了院门的母女渐渐行远,直到拐过弯,陆明才转过身蹦跳着回到家里的作业本前。
二
时光悠逝,陆明从小学升入了初中,从初中升入了重点高中,从高中又顺利地进入了大学,可说一路学途平坦。在这平淡无奇,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陆明渐渐地模糊了当初门槛外的那个瘦小身影,唯有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两个跪在街头行乞的小孩时才会记起曾经有这么个小女孩跟着母亲在村子里行乞,才会心里暗念:她还好吗?
然而上帝就是喜欢跟世人开些他认为无关紧要的玩笑,殊不知世人却要因为他的玩笑痛苦终身。
那是一个农忙的夏天,陆明的父亲在吃晚饭时突然感觉到吞咽饭菜时有东西卡着喉咙的感觉。正好那天桌上有一盘煎炸细鱼条,陆明的父亲自认为是鱼骨卡喉了,没有在意,只是跑到厨房“咕噜咕噜”喝了好些醋。半小时后,他看看没有解除异物感,就又盛了小半碗饭猛吞饭团。但弄了半天,总觉得喉咙里“意犹未尽”。
由于农家的人心粗且心痛钱,平素对一些小毛小病都舍不得上医院花大钱,专靠自身抵抗力来对抗,另外又恰逢农忙季节,田里的活不等人,故陆明的父亲忍着这些被其称为小事情的症状继续做着农活。等到陆明的父亲感觉异物感越来越明显,且胸口开始出现明显的针刺样疼痛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因为陆明和他大姐刚刚大学开学,家里积蓄全部交了出去还向亲戚朋友借了点才凑够学费,哪来余钱去好点的医院看病。但病痛又让陆明的父亲实在熬不牢了,于是就随便找了一家价廉物美的,也不知道是否有执业许可证的个体诊所钻了进去。
在狭小的、黑乎乎的个体诊所里挂了三天的点滴后,陆明的父亲感觉疼痛感和异物感有所减轻,遂哼着小调开始了新的农忙生活奔波之旅。
然而没过几天,他的症状又开始出现了。陆明的母亲无意中把这事告诉了他姐弟俩,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陆明的父亲才向邻居临时借了几百块钱去了县人民医院检查身体。经过一系列机器检查设备的摆弄之后,医生得出了一个让全家人都懵了的结果:食道癌中晚期。医生要求立即住院治疗。
那天晚上,陆明家里异常热闹。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二叔、二婶以及刚刚从大学里请假赶回家里的陆明和大姐。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父亲的病怎么办?到哪里看?整个过程基本是父亲在和陆明姐弟俩争论,其他人则是看多说少。主要是父亲想在县人民医院住院治治算了,反正人家没说不能治,另外在本地治疗费用能省很多。陆明和大姐则强烈要求父亲去省城的肿瘤医院住院治疗,不管多少费用,先借了再说,反正俩姐弟还有几年就大学毕业了,到时找到工作就可以全部还清了。而且省城医院医资力量庞大,设施设备先进,治疗着让人放心。最后,陆明和大姐的观点以7票通过1票反对的情况下结束了争论。
决定是简单的,执行是困难的。在陆明一家四处奔波了几天后,望着桌子上那薄薄的一叠钱,一家人欲哭无泪,父亲也开始坚持本地治疗的想法。这点钱,在省城医院里一交住院费就全光了,接下来的治疗怎么办?父亲和母亲的生活费用怎么办?现在能借的亲朋好友都借了,总不能让别人家都跟着自家喝西北风吧。正在一家人一筹莫展时,二叔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这几天也为陆明父亲治病钱的事在奔波。本来今天他想到一个朋友那里去讨要点捐助费,结果半道上遇上了老村长。老村长听了二叔说起陆明父亲生病的事,一想到他们一家的困状,一拍大腿决定拿自己的威信,联合周边几个村搞一次全民捐款活动。陆明本来想让二叔去拒绝这件事,但看到父亲已经日渐消瘦的面容,又看看笔记本上写着的那一页页借款人姓名,终于克服心里的傲气,点点头同意了二叔的安排。
三
两个月后的星期六,陆明刚刚把父亲搀扶到楼上休息,楼下传来了母亲的叫唤声:“阿明,阿明,有人找你。”
陆明应了一声,帮父亲躺下后就“蹬蹬”地下了楼。刚拐过楼梯口的水泥墙,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安静地坐在八仙桌的一角。女孩看上去与陆明年龄相仿。她一手肘部搁在桌子上,一手轻轻放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楼梯口。看到陆明的身影,女孩放在膝盖上稍显黝黑的手明显抖动了一下,五官精致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粉红,圆润娇小的红唇稍稍向上牵动了一下,并拿舌尖舔了舔嘴唇。这一切都暴露了女孩内心的激动。女孩想起身站起来,但害羞、矜持的本性让女孩低下了头,只留一双大大的眼睛偷偷地瞄视着陆明。
陆明一见女孩,心里想着:这是谁啊?好像看着很面熟呢。虽然稍微黑了点,但面容清秀,身材姣好,一看就充满青春活力,很吸人眼球啊。陆明一边想着一边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你好,请问你是——”
看着陆明那搞笑的憨厚的表情,女孩一下子“扑”的一声笑了出来,并抬起靠在桌上的手掌捂了下嘴,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半盯着陆明半盯着地面满脸红晕地说道:“我是吴晓英。”
陆明听着,轻轻地在嘴上念叨了两遍:“吴晓英,吴晓英?”同时把所有同过学的女生在脑袋里过滤了一遍,却怎么也翻不出能对得上号的面孔。
吴晓英看着陆明一脸的迷惘的样子,笑吟吟地说道:“想不起了吧?要不要我给你点提示啊?”
她停顿了十秒,然后幽幽地说道:“十年前,你拿了一个苹果给小女孩。”
陆明一听到这句话,脑海里立马冒出那个齐耳的短发,脸上有几处小污点,穿着一身褪得红里透白的衣服的小女孩:“你就是那个小女孩?怪不得看着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
吴晓英看到陆明一听到提示马上想起了她,笑得更开心了。她眼含秋水地偷望了陆明几眼:这是我十年来经常想着的男孩啊。
陆明把手在衬衫背后使劲地噌了几下,然后伸过去说道:“你好吴晓英,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吴晓英见状,慢慢地伸出纤纤五指,轻轻地贴着陆明的手掌粘上去,然后等着被陆明握紧。
她没有多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
陆明这时却像吃了兴奋剂一般,打开了话匣子。他接着问道:“你还好吗?当初可是你跟你妈妈一起来的,你妈妈也好吗?”一问完,陆明就后悔了:谁愿意拿自己半疯的母亲说事啊。
看着吴晓英眼睛里慢慢地涌出了眼泪,陆明一下子急了,他忙奔到桌子边的搁几前,抽出里面的几张纸巾递给吴晓英道:“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要提你妈妈的。”
吴晓英接过纸巾在眼角处点了几下,缓缓地说道:“没事,我只是想起了我妈妈,心里难受。”
陆明听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附和地“嗯”了一声。
吴晓英仿佛没见到陆明的尴尬表情,继续说道:“五年前的冬天,我妈因为精神病又一次发作奔出了家门,后来不知怎么的,糊里糊涂地掉进了河里。由于妈妈发作时力大无穷,跑得异常的快,我一下子没追上,等我发现喊人救命时已经晚了。奶妈被救上来时,气已经没了。”吴晓英越说越伤心,开始抽抽咽咽起来。
陆明一看傻了,他这辈子最见不得女人哭鼻子。女人一哭,他心就软趴叭。于是他连忙说道:“你别哭,你别哭好吗?唉,现在你肯定过得很苦吧。”
吴晓英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看着陆明焦急的眼神,一下子心暖了。她把头朝天仰了一下,平静了下心情,止住下流的眼泪后说道:“刚开始很苦,虽然乡里和村里免了我小学、初中的学费,但一个人没有收入来源根本无法存活下去,所以我偷偷辍学了,跑到城区去打短工。但那时因为还未成年,很多单位都不愿意招我。”
陆明一听,自己的眼睛也红了起来,他看着吴晓英的脸说道:“真难为你了。”
吴晓英用手指抹去眼泪笑了一下,然后说道:“还好啦,现在我不是过得好好的。哦,对了,差点把正事忘了。”说着她弯腰从刚刚坐的长凳上拿过自己的拎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报纸包,然后说道:“这是我这两年积攒的八千块钱,你先拿着救救急。”
陆明一听,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黑着一张脸冷冷地问道:“你这是干嘛?”
吴晓英见了也不动气,她知道陆明拉不下脸:知识分子都这副德行,天天讲傲气。接着她白了陆明一眼说道:“这是我借你的,你现在不还在读书嘛,你爸又生了这病,现在需要用钱的地方多。我嘛反正一个人,一个吃饱全家不饿,拿着这么多钱也没用。何况你也不想你妈现在每天为钱愁白头吧。”趁着陆明呆呆的时刻,她一把拉过陆明的手,“啪”地一下把钱按进陆明的手掌里:“以后还不了,可以考虑下以身相许啊。”说着狡黠一笑。
被吴晓英这么一闹,陆明的心结也打开了,俩人相视了一下都“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四
秋去冬来,陆明的父亲经过省城肿瘤医院的手术和化疗治疗病情逐步稳定了下来,从以前只能吃小半碗饭到现在能吃一碗饭,精神状态也慢慢有了起色,只是人依然消瘦,全家人不由为此大吐一口气。但看着年关将至,全家收入全无,却花钱如水,一家人的心情不由得都得都陷入到一片阴暗的天空中。陆明和姐姐把今年勤工俭学的钱全都交给了母亲,母亲也忙于四处搜罗零工贴补家用,但杯水车薪难为解燃眉之急。
家里有时会来一二个亲戚朋友,在探望完父亲后,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举止,然后却重重地“唉”了一声出门。陆明一家知道,人家在年关的日子也不好过,想看看原本借出的钱能不能还点,但原来借的钱和捐助拢来的钱已经因为父亲的住院花得差不多了,现在一贫如洗的家庭根本不可能考虑归还。
陆明曾偷偷地思考着休学打工,但想到父亲有可能因此会气死,所以也暂时搁置了想法,他只希望时光能过得快点,让自己能早点毕业找到工作来偿还这些债务。
现在陆明只有和吴晓英在一起时才是快乐的,开心的。虽然两人都没有挑明彼此的关系,但随着交往的深入,原本朦朦胧胧的情愫渐渐清晰起来,一切都心知肚明。
那是一个大雪天,看着乌压压的天空中不停地飘落雪白的棉絮状雪瓣,陆明焦急了。他站在大门口,紧了紧衣领,然后回头朝里屋大喊一声:“妈,我有事出门一趟,待会晚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