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小说』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女人
1、
欧阳没想到她这一辈子会被断送在男女关系上。
革命年代,除掉夫妻,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不能有性关系的,一不小心越界了,轻的开除公职,重的劳动教养,罪名叫“生活问题”,有了这问题,你就等着不要做人吧!
现在听起来很滑稽是不是?但那时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学生是不能谈恋爱的,连想都不准想。
只要有可能,男女生是不可以坐在一张课桌上听讲的,男生拉一拉女生的手就是流氓行为,小到警告,大到开除!
所有的老师在执行这一条规定上一律大义凛然,他们用各种方式让学生明白,男女之爱是一种罪过。
强大的攻势和对后果的恐惧到底还是没能敌过本能。
高二时,读了几十遍《海燕》的三个女同学被高尔基的散文诗点燃了激情,想也没想就拉着欧阳一起给东海舰队的领导写信,要跟海军战士们交朋友。信写得有点暧昧,也是天数,签名的那天欧阳正好生病在家没去上学。
一个月后信被放在了教导主任面前,三个女同学被开除了。那时被开除的人就象太空里没有轨道的流星,不属于任何天体,流星在划过天空时还会留下最后的灿烂,但她们什么也没有,有的,是能杀死人的白眼。
没多久,一个女同学自杀了,一个疯了,另一个去了方园几百里看不见人烟的荒漠。从这以后,欧阳就把欲望死死地冻在了心里,年复一年,冻成了一座冰山。
八十年代初当她被带到局长面前时,整座冰山倾刻间化成了水。
冰不会泛滥,但水会。
欧阳学的是机械制造,毕业后却被分配到市纺织局当了名打字员,这跟她的专业没有任何关系,但她知道,在整部机器中,她只是一颗螺丝钉,她的任务是被拧,她不能发表意见,否则连被拧的资格都会被取消的。
局长四十多岁,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岁月,就象已经熟透了的李子,不过这时的李子大多已经被放进某个盘子里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不管这盘子旧到什么程度,就算是破损了,李子都得老老实实地呆在盘子里,除非他不想做李子了,但不做李子付出的代价是很大的,大到让人望而生畏。
局长的夫人是副市长的千金,这是一只镶着金边的盘子,但镶金边的盘子也会旧。夫人保鲜的绝活就是不时地暗示局长,他的位置是老泰山带给他的。
局长本来只是一个弄堂小厂的厂长,局长的先天资本很好,长着一张明星的脸,靠这张脸征服了市长千金,一步步登上了局长的宝座。局长很识时务,局长知道他的价值更多的在于那只盘子而不是自身,所以局长一直很安份。
但很可惜,局长也是人,而且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读懂了欧阳眼睛里的渴望,他没能抵挡住这种渴望。
他们的第一次是在打字间里完成的,局长挑这个地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打字间只有欧阳和办公室主任有钥匙,办公室主任是个小老头,信守大清首辅张庭玉的名言:“百言百当,不如一默。”
在欧阳眼中,主任是个活的兵马佣,除了工作绝对不说半句多余的话。这时的欧阳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兵马佣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
欲望被压得太久了,那天欧阳象火山喷发一样,差点把局长给融化了。
但局长毕竟是局长,局长在最高潮时也没忘记自己是局长,局长眼睛的余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上海牌手表上,五分钟后他果断地掰开了欧阳的手,用半分钟的时间干净利落地收拾好残局,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局长走后欧阳把自己关在打字间,一个人独自坐到天亮。
第二天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有欧阳。
可惜,这样的地下活动没能维持多久。
出事的那天一点预兆都没有。
正赶上江南的黄梅天,淅淅沥沥连着下了十几天的雨,屋顶漏了,后勤处找人上房补瓦。打字间没按窗帘,虽然外面朝里面看看不真切,可男人和女人还是能分清的。瓦工是外面请的,很有敌情观念,他不认识局长,一看房间里有状况,连滚带爬地就奔了保卫处。
保卫处长没能抓到现行,从屋顶到保卫处再到打字间需要一个半五分钟的时间,许多年过去了欧阳还是没想明白,在这出猫捉老鼠的游戏中局长是如何事先算出这段有效时间来的。
门被踢开时欧阳突然就有了英勇就义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她亢奋,终于有机会为自己爱的人作一次牺牲了。
欧阳拿出大无畏的精神跟保卫处的干部们整整对峙了二天一夜。在这二天一夜中她很希望能听到局长的声音,她不指望他来救自己,她只是要让他知道自己独自在为他扛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局长就像失踪了一样。
处理很快就下来了,欧阳被发配到基层监督劳动。
被押送上汽车时欧阳充满期待地抬头向局长办公室的窗口望去,她什么也不要,只要一个眼神就足够了。但什么也没有,所有的钢窗都紧闭着,象一座被盗空的坟墓。
就在这时办公室主任很及时地从大楼里走了出来,用足够让欧阳听得清的声音关照收发室:局长到北京开会去了,以后所有的信件都交给我处理!
请等一等,有份文件我忘了交待了!
不等押送的人点头欧阳就走向了办公室主任,她想知道,去北京开会是不是一种开溜的借口,如果是的话她会作另一种选择,那就是马上回保卫处交待出局长来。
主任好象知道她想问什么,所以没等她开口就说话了,语调一如既往地不带色彩,说欧阳,你应该明白,你现在的处理还是轻的,只是一般的生活问题,如果以腐蚀干部罪论处的话你会被送到山区去劳教的!
欧阳一下清醒过来,她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连带那种青春期的狂热和躁动,留下的,只有一个真实的自己和脚下那一条陌生的路。
欧阳向卡车走去,她已别无选择。
2、
欧阳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会被发配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这里集中了全厂最烂的女人。
你一听那绰号就能明白这是一些什么样的女人:“狐狸精”、“圆台面”、“蒲包”、“回锅肉”、“八级荡工”……
这些女人本来并不在一处,她们分散在全厂的各个班组,一个班组,不用多,像这号女人只要有一个就够意思的了,就像泥鳅堆里的鲶鱼,一定搅得你三缸清水六缸浑了。
“圆台面”原来是机动车间金工组的,金工组十三个人,就她一个女的,据说她跟组里所有的男人都有一腿,是真是假谁也搞不清楚,反正她的生产指标全是那十二个男人帮她完成的,有这一点就足够说明问题的了,因为那些男人一个个都不傻。
南方人请客都用园台面,一张园台面正好坐十二个人,于是,这个原本有个好听名字的女人就得了这么个外号,叫得顺口了,她的本名刘玲玲反而倒让人给忘了。
那十二个男人自觉自愿地帮这女人干活,这女人闲得发慌就满世界找人谈山海经,她不找女人,专拣男人多的地方钻,一边说着话一边手还不作兴闲着,拉拉扯扯的,光奔敏感的部位去,搞得车间里小事故不断。
车间主任一提起这个女人眼珠就发绿,那绿每每漫出眼眶溢到脸上来,跟络腮胡连成一片,然后慢慢变成淤血样的青紫,医务室说这是中风的前兆。
几乎隔三差五主任都会有这么一次小中风的过程。
但主任奈何不了这个女人,这女人会撒泼,有次主任抓住她的一个把柄召开全车间大会批斗她,没想到这女人一站到台上就开始脱衣服,你批一句她就脱一件,拦都拦不住。
主任不相信一个女人会如此没皮没脸,咬着牙继续开会,但主任失算了,随着批评的升级脱衣秀越演越烈。
眼看快脱得只剩下一个小裤衩了,主任只好赶紧叫停,但已经晚了,台下看着那一堆细皮嫩肉发狂般地鼓掌吹口哨跺脚叫好,被鼓舞的女人把手毫不迟疑地伸向了短裤,吓得主任一把拉下横幅夹头夹脑地扑了上去。
主任被厂部叫去训了一顿,说他是借革命的名义在那里助长歪风邪气,气得主任逢人就感叹:女人不要脸起来,连天皇老子都拿她没办法!
麻烦还不止这些。
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十二个男人都是有家有室的,老婆有的是外厂的有的是本厂的,听到风声就像听到一级战备命令一样,一个个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打响了一场婚姻保卫战。
三个女人一台戏,十二个女人就成了连台大戏。
还没到下班时间,戏就开场了。
车间通街道的便门口早早的就乱成了一团,叫的喊的跳脚的,老婆们掐着分秒计算着老公洗澡换衣服的时间,然后像押解犯人一样把男人带回家。
老婆是本厂的女人得了个地利的便宜,偷着空就往金工组跑,一个个恨不得把眼珠子粘在自己男人身上,只要看出一点颜色就把它扩大成一座染坊,然后就骂,然后就打,然后就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往工会跑。
在这些女人面前,再能说会道的工会干部也成没电的收音机了,你要劝这些女人离婚吧,她们的唾沫星子能象下雨一样飞你一脸:劝天劝地,你看到有劝人离婚的吗?你这是存的什么心!
你要劝她别离,好好地过日子,她们就跟你河东狮吼:不跟他离?这日子怎么过?你倒是去过过看!
女人们知道,离婚不容易,没有个三年五年的持久战法院不会判,先是车间调解、再升级到厂部调解、最后才是法院调解,光分财产就能拖你个一年半载的。起先女人会说:我争气不争财!但真要分手了她又会说,我不能便宜了他!
你永远搞不懂女人们是怎样算账的!
女人们明白,就算好不容易离了吃亏的还是女人自己,几年操劳下来都成晒干的老菜皮了,谁要?
可不离吧又咽不下这口气,这一来工会就成了出气筒了,拍桌子打板凳,哪个月都少不了来几出全武行,个个写字台上的玻璃都是碎的,起先还换,到后来连换的兴趣都没了,到医务室要几卷橡皮胶一粘了事,弄得象刚遭过空袭一样。
类似的情况不只金工组一家,近万人的大厂,像刘玲玲这样的鸟还真不少。终于,厂部觉得该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
那天厂部三套班子的领导把自己关在大会议室整整研究了一个下午都没能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研究的唯一成果是参加会议的人把这个月计划供应的香烟票全用完了。
像刘玲玲这样的女人确实可恶,但说到底还只能算是作风问题,没偷没抢,都是两厢情愿的事,连送劳教的资格都够不上。
要开除?厂规上没这一条!下放?已经是最基层的工人了,还能下到哪里去!退回劳动局?赶紧别打这主意!所有的劳动力都是分配的,不管你需要不需要,给什么收什么,就是给个精神病人给个残疾你也得收,还得负责到底,一直到养老送终,这是规定,国家不能让一个人闲在社会上!
就算判了刑,释放回来以后还是你的,归保卫科管,这辈子还就粘上你了!
能不能把这些人集中在一起,找个八小时不得闲的活让她们做?
一口苏北话的武装部长慢吞吞地开口了,他不轻易开口,但开出口来总让人有种石破天惊的感觉。
生产厂长第一个拍案叫绝。
公司计划处刚下达任务,要厂里生产一批20支的纱线供应麻袋厂,这是一个长期的任务,但没车间肯接,支数低,断头率高,劳动强度大,又没额外的奖金,谁干?生产厂长正为这事烧脑子。
决议很快获得高票通过。
机器和厂房都是现成的,工艺要求不高,生手只要经过短时期培训就能顶岗。可问题又来了,谁来做生产组长?
生产组长必须是男的,得兼带修机器换齿轮的事,女人干不了,那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能干这活的男工很多,但又有谁有这本事天天在河边走来走去又不会湿鞋?大家习惯性地把头转向了武装部长。
让小马试试吧!
小马不姓马,小马属马,才十九岁,前年刚顶替他妈进厂的,因为是基干民兵,所以跟武装部长走得很近。
没有人点头,也没有人摇头。小马虽然和这些女人的年龄拉着距离,但小马到底能不能过女人关谁也不敢说,僵持了好一会厂长终于发话了:先试试吧,不行再换!
3、
第一次走进车间就把欧阳惊得半天没合上嘴。
那天正好赶上供电局临时拉电,车间里一片漆黑,只有记账台上有盏备用的汽灯,萤火虫似地亮着,小马独自一动不动地坐在灯下,坐成了一张剪影。
人呢?
车间主任领着欧阳进来时奇怪地问。
车间主任平时没要紧的事不上这儿来,他怕惹腥气,来这个工段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不能不来的人,像车间主任,温湿度调节工、检验员什么的,另一种是想顺道拣点便宜的人。
那天保卫科的人全体出动去地区开联防会议去了,由武装部长代司其职,在把欧阳交给主任时武装部长再三关照,一定要亲自送进车间。
看在武装部长的面子上主任只好亲自走一回了。
小马看到车间主任很有点意外,几天前保卫科就通知他说要送个人来,没想到送人的会是车间主任。正在发楞,突然车弄深处传来一群女人的浪笑,笑得错落有致,笑声里还夹杂着打斗声,车间主任吓了一跳,一把拎起汽灯要过去查看,被小马一把拉住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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