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点30的时候，史刚伦把铲子往旁边一放：“刚富，我们回家吧。”
　　 史刚富正从包装箱里抽出一块新砖，他毫不理会史刚伦。地砖铺到客厅和卧室的过门处，那里的尺寸需要裁砖。他用尺子在砖上比划好了，用铅笔画上线，接着拿专用刀沿着线使劲一划，然后把砖放在搁在地上的铁钎上，两脚各站砖的一头，一只脚一用力，清脆的“啪”的一声，需要的尺寸就裁好了。
　　 史刚富这才拿正眼看了看自己的挑担，用老师傅的口气说：“把水泥再和点！沙子的比例还是不大对！这是干铺，水少点点。”
　　 史刚伦只好又拾起铲子去和沙浆。史刚伦当然得听他的，在村里虽然是一个祖爷爷下来的，又是一辈，但是他比自己年长，后来两人各自娶了刘家姐妹，自己娶的是妹妹，又矮了一分，得叫姐哥，最关键的是，这活是史刚富揽的，史刚富干农活之余断断续续做了十多年的瓷砖安装师傅，史刚伦从浙江打工回来，一时没找到适合的活，史刚富就叫上了他一起来城里铺砖。
　　 铺地砖是10元每平米，铺墙砖是18元每平米，史刚伦负责给史刚富当下手和沙浆，也就是做小工，史刚富很仗义地说：“都是一家人，工钱就平分好了！”史刚伦听不惯他这种口吻，他做了几天，觉得铺地砖没什么难的，就是墙砖，自己学上半个月也应该差不离。
　　 5点的时候，两人收工回家。
　　 在铺砖的时候，史刚富是老师傅口吻，在回家的摩托车上，史刚富就是小学生口吻了：“刚伦，我吐啪口水行吗？”“哎，别，别乱动，我重心掌握不好。”史刚伦慌忙阻止他，他刚学会骑摩托两个月，技术还不很好。史刚富紧紧地抱住了史刚伦的腰。
　　 5点40的时候，两人在蜿蜒的茶林路段奔驰着，这条路叫茶林，其实一棵茶树都没有。这是一段比较僻静的道路，根本没有行人车辆，唯有拂面的清风和晚归鸟儿的鸣叫伴随着他们前行。
　　 行到一个叫观音岩的弯路，史刚伦有点慌张，这是个大S型弯路，听人说，去年这里翻下去一个车，风凉凉的，手心却是湿湿的，昨天半夜下了点雨，路上都是黄泥，地上有点滑，史刚伦不禁捏紧了车把，身后的史刚富抱得更紧了，他身子向前挪了挪，凑上来，说：“开慢点--小——”那个心字从史刚富的嘴里飘出来，腾起，跃到了山崖下，和山崖壁上的树枝一起飘飘摇摇，最后幽幽地消失在山沟沟的风中。
　　 5点56分的时候，茶林路段一个叫观音岩的地方，发生了一起重大车祸。
　　
　　
　　 史刚富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身处在一片冰冷的黑暗当中，他想动一动，觉得浑身的骨头像十万把尖刀刺着自己全身：“没人知道我们车祸了吗？我的婆娘呢，没见回家不着急吗？”
　　 山风呼呼地吹着，史刚富听见不远处传来史刚伦唉哟唉哟的叫唤声，心里稍安了一点：“知道叫唤，就是没事，这狗日的，怎么骑的车？这车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小子8000多买的，才骑两个月，不知道报废了没？”想着想着，觉得山风吹得凌冽，身上渐渐冷起来，思绪也好像被冻住了，好困，好困，睡一会吧。
　　 早上9点多的时候，史刚富被一阵哭声吵醒，好烦，哭什么哭，别趴我身上啊，我身上的骨头都断完了！史刚富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婆娘刘淑琴趴在自己身上哭天抢地，头发乱成一团，眼泪鼻涕抹成一堆，他心就软了，几十年的恩爱夫妻了，她是最心疼自己的人。史刚富看见刘淑琴悲泣着拿出一些卫生纸轻轻地给自己擦拭带血的脸和身体，那么轻，那么柔，就好像每晚她端来洗脚水给自己烫脚，用热毛巾轻轻地给自己揉小腿肚一样。“刚富啊，刚富……！”刘淑琴悲痛欲绝的声音让整个山谷都跟着呜咽，刘淑琴大声哭泣着，把浸透了鲜血的卫生纸往嘴里塞，史刚富不忍心了，正想说话。
　　 这时旁边的几个人走上来，七手八脚地拉开她，有人去取她嘴里含着血的纸，刘淑琴挣扎着，嚎啕着，拼命地把纸往嘴里塞：“刚富啊！你死了！叫我们娘几个怎么活啊？”
　　 呸，怎么活？我这不还没死吗？史刚富忍着痛，想啐一口。
　　 这时他看见自己的几个孩子扑上来，7岁的小儿子抱着自己的身体，大哭道：“爸爸，爸爸，你别死啊！”这时他看见周围拉着婆娘的是自己的大舅子和小舅子，还有一些家门亲戚，他们有的默默地流泪，有的在用纸巾拭眼角，他们的脸色，都是一律悲恸的表情。
　　 他大声地吼着：“别哭了，我没死！我没死！”可是他们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在那里哭，刘淑琴已经哭得瘫在路边了，史刚富几乎歇斯底里起来：“别哭了，我没死！没死！”“把死者史刚富抬到车上吧，等下哪位亲属到交警队上做下笔录。”一个带着怜悯的声音说着。
　　 死者史刚富？死者史刚富？史刚富有点懵了，他喃喃地说着：“我没死，没死……”一行人流着泪拖着哭得昏死过去的刘淑琴从他身边走过，看都不看他，把他当作空气一般。史刚富掐了一下自己的左胳膊，不疼，我死了？我已经死了？他恍惚地回过头走到山崖边，让他倒吸一口冷气的高高山崖下，茂密的草丛间，那辆红色的嘉陵摩托支离破碎得触目惊心。
　　
　　
　　 史刚富死后第十三天，他跟着自己的婆娘刘淑琴和大女儿史敏英来到城里的哥哥家，今天是一件大事，是自己死后两家达成民事赔偿的事情。
　　 这十三天史刚富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他甚至一度觉得这副轻飘飘的躯体也挺好用的，但是他一看到，自己的婆娘守着他那副快要臭的皮囊哭了三天三夜，大女儿，二女儿，小儿子每天都在悲痛中生活，他就会咒骂：“狗日的史刚伦，老子好心带你铺砖挣钱，你把我往阎王路上带!”事后，他从自己大舅子和婆娘的谈话中知道了，自己是摔下山崖死了，而骑车的史刚伦摔成了重伤，在医院里躺着呢！
　　 自己在城里工作的两个舅子来回跑了无数次，一是料理自己的后事，二是在两家之间进行调解，大舅子要求刘淑琴不上诉，因为她上诉，史刚伦肯定要负刑事责任，大舅子红着眼，握着刘淑琴的手：“他们心里也很不好受！”“他们不好受？我婆娘他们就好受了？死的是我！”史刚富在旁边不满地大声吼着，可惜他们谁都听不到在旁边挥着拳头的史刚富的声音。“我要告他们！让他坐牢！”一个声音大声地说着，史刚富侧头一看，是自己满脸悲伤的大女儿奔过来，“敏英！都是一家人，何必！”大舅子喝住她。史刚富朝自己的大舅子挥拳头：“我就说你以前偏向他们家，死的是我！”“敏英。”史刚富听到这个声音，和所有人一样，都静了下来，说话的人是自己的婆娘刘淑琴，可是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只别过头在那里默默流泪，大舅子，大女儿，一家人，都不再说话，默默地哭着。史刚富高举着的拳头也慢慢松开，垂下......
　　 最后达成的协议史刚伦家给刘淑琴5万元钱。
　　 大舅子家的客厅里，两个舅子分别坐在两头的单人沙发上，刘淑琴和史敏英坐在中间的长排沙发上，而史刚富就漂浮在刘淑琴坐的沙发旁边，他是来陪着自己的婆娘来谈判的。哼，看他们说些什么！
　　 “那个观音岩，你们都是知道的，路况太差。”大舅子的开场白。
　　 史刚富当然也是知道的，去年那里就翻了一个车，死了一个人，想起那个弯度，史刚富现在成了鬼都还觉得有点眩晕，观音岩，观音一点都没保佑路人啊。
　　 “他的技术又不是很好，那天路又滑，他不是存心的。”大舅子继续说。
　　 史刚富想起那天史刚伦慌乱地说：“别，别乱动，我重心掌握不好。”他们行驶到观音岩的时候，他也紧张得害怕，还向前挪了挪，抱紧了史刚伦。
　　 “他现在从医院里回来了，骨头断了大半，躺在家里，也要养一年半载。”大舅子的声音低沉下来：“他们心里真的不好受啊。”
　　 刚才还捏紧了拳头，紧咬着牙齿的史敏英别过头，抓着母亲的手，沉默无语，而刘淑琴的泪又流了下来，史刚富努力不去听大舅子的话，只把手轻轻覆盖在刘淑琴的手上，尽管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要过下去，我们要往前看。”大舅子也有点哽咽了。
　　 好吧，史刚富接受了自己的抚恤金，5万也好，他们娘几个还算得到了一笔钱。史刚富悲伤地看着刘淑琴边哭边在民事协议书上签了字，协议书上最后一行写着：“因史刚伦家经济困难，先付刘淑琴两万元，剩下的一年之内付清，另外，史刚伦家会从人文关怀上对刘淑琴家给与应有的关心和照顾。”
　　 “都是一家人，唉……”大舅子的结束语。
　　
　　
　　 从大舅子家里出来，史刚富想起去看看史刚伦，还好，这副身板不用等红绿灯，穿山越岭如履平地。他现在就漂浮在史刚伦的床前，他这个挑担的家不如自己家，史刚富看看他没有铺砖的毛水泥地，和没有粉刷的水泥墙，向地上吐了一口，虽然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呸，你这狗日的史刚伦，你这么多年打工是咋混的？”
　　 屋子里浓浓的药丸味道，还有针药味道，史刚伦躺在床上，轻轻地哼着，他的脸瘦得厉害，几乎是包着骨头，两只骷髅一样的眼睛也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这时，他的婆娘刘梅香端着药进来了。她也瘦得厉害，曾经她比她姐刘淑琴还胖呢，现在她弱弱的，像一根摇摆的竹子。
　　 史刚富退到一边，看刘梅香给史刚伦喂着药，她一边把勺子递到他嘴里，一边说：“给姐那两万已经给了大哥了，剩下的三万，我再找别人借点，我想得起办法，你莫担心，家里有我呢……敏英也是一时气愤，她和慧妞那么要好，以后会来看你的。”
　　 “大姐，大姐那边原谅我了吗？”史刚伦干枯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一句话。
　　 “……”
　　 史刚富抿着嘴唇沉默地出了史刚伦家，往自己家里去。他脚程快，现在追上了正往家里回的两母女，他默默地陪着她们往家走。
　　 “淑琴，你回来了？”一个男人迎面走了过来。
　　 “狗日的田老三，你想干嘛？”史刚富又挥舞起拳头在这个男人面前比划，这个田贵民，是以前刘淑琴处过的对象，几年前老婆就死了，听说还对淑琴念念不忘，“你这癞蛤蟆！”
　　 “嗯。”淑琴淡淡地回应着，自顾往前走。
　　 史刚富大笑：“看见没？我婆娘心里只有我。”史刚富也不管他能不能看到，就跳到田贵民面前。
　　 “以后家里有什么重活就吱我一声！我帮你干!”
　　 史刚富看到了一双异常真诚的眼睛，是一双充满深深同情和浓浓爱意的眼睛，这，真的好像20年前自己对着淑琴说话的眼睛：“放心吧，我要你幸福！”
　　 “敏英姐！”一声清脆的声音传来，一个女孩跑过来，这是史刚伦家闺女史安慧，小名慧妞。
　　 安慧来牵敏英的手，史敏英下意识地躲开，安慧又去牵，两只手在空中逃避追寻了几个回合，终于，轻轻地牵在了一起。
　　
　　
　　 史刚富觉得身子比往日更轻了，他抬头望望天，这已经是傍晚了，漫天绚烂的云霞，金色的夕阳地落到他的肩上，轻轻地掸着他身上的疲惫，他所有的欢喜所有的悲伤所有的不舍都渐渐地被掸落，他更加的轻盈，他觉得他漂浮得更高了，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终于到达了云端，他俯身看看下面的亲人，他的婆娘，他的敏英，他的二女儿，他的小儿子，他的大小舅子，他的一大家子亲人，他大喊了一声：“狗日的史刚伦，我——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