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却依然释放出三十七度的高温。潮湿的空气变得沉重，傍晚时分才有了些许流动，顺着街的微风轻轻拂来，汗流浃背的她有了一丝凉爽的感觉。她一边麻利地在鏊上摊着面汁，一边笑容可掬地招呼着前来的顾客。
　　 随着一声妈的呼唤，中考结束的儿子站在了她的面前。她顾不得人多，连忙问儿子考得如何，高大帅气的儿子谦虚地回答，还可以。其实，儿子早已经被一中宏志班提前录取了。
　　 妈妈，今天可以让我帮你了吧。儿子笑嘻嘻地说着。平时，她总不让儿子来帮忙，怕影响他学习。
　　 饿了吧，等会妈先给你烙个饼。车子的水瓶里有水，你先喝点吧。
　　 说话间，儿子已经做一些简单的活了。收钱，找钱，往面汁上嗑鸡蛋，把烙好的饼装袋子。
　　 她用的面粉和油都是好原料，烙出的煎饼酥脆可口，香而不腻，味道纯正。因此，有很多的回头客。排队的顾客称赞着她的儿子勤快，她的心里由衷的高兴。
　　 收摊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今天生意特别好，当然她也累得够呛，浑身的器官好像都不属于自己的，大脑完全丧失了统一协调指挥能力。
　　 儿子给她商量着，我爸让我明天去他那儿吃饭。
　　 吃什么饭啊？你爸你爸，他配当个父亲吗？每次你喊他爸的时候，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答应的。动物尚且知道抚养幼仔，他却不知道抚养自己的孩子，五年了，他尽过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吗？你心里对他热乎乎的，他却……，哎，不说了，提起来就生气。
　　 机关枪一样的连珠射，儿子低着头，不吭声。儿子心里知道妈妈说的都对，他也不明白自己的父亲怎么就变了呢？妈妈和爸爸离婚后，他跟着妈妈，爸爸从来没有给过妈妈一分钱抚养费。可是，他仍然想着爸爸，想着小时候和爸爸一起玩的情景，尤其是爸爸趴在地上让他当马骑的样子，爸爸一定是爱着他的，要不，怎么会经常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去呢？可是，他又想不通，爸爸为什么那么吝啬呢？过年连身新衣服也没有给他买过，他向他要，他却说让自己去问姨要。
　　 姨，是他爸爸现在的妻子。爸爸对她言听计从。
　　 明天，你见到他给他说，如果他再不给抚养费，我就去法院起诉他。你越来越大了，花销越来越多，我一个人实在负担不起。高中学费更多了，我们还是租房子，将来去哪里弄钱给你买房子结婚呢？
　　 火气发完了，看着儿子耷拉着头，一副霜打的样子，她的眼里有一种无奈的愤怒在燃烧，她的心里又后悔了。自己不能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已经对不起儿子了，还给儿子说这些做什么。儿子不喜欢她说他爸的不是，她知道，她也不想说，可是她总是不经意地就说了出来，管不住自己的嘴。
　　 见了他，别向他要什么东西，缺什么，有妈呢！好不容易放假了，多睡会儿。她最后交待着儿子，明天她还得早点出摊。
　　 二
　　 他用草编织了个戒指，轻轻地套在她的无名指上。采摘一把河边的野花，跪在地上向她求婚：等你长大了，嫁给我。那一年，她十五岁，他二十岁。他和她青梅竹马，他一直都是她玫瑰色的梦的主角。十年后，她做了他美丽的新娘。
　　 他对她疼爱有加，她迷醉在爱的芬芳之中。纷繁的世界在她眼里变得很小很小，只有他和儿子。
　　 若雨和她倾诉自己婚后的七年之痒十年之痛，她的婚姻生活却不知什么是痒什么是痛。她一脸的幸福惹得若雨嫉妒。若雨是她多年的好友，她们彼此分享着自己的心事。她傻傻地说，他的拥抱是世上最温暖的方式，相夫教子是她今生永恒的事业。她愿意，她喜欢，她快乐着，享受着。
　　 直到那天，她提前从外地出差回来，嘴里还哼着“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她看到了她今生所见的最丑陋的一幕，她的丈夫和她的好友的衣衫不整。
　　 那晚的月光很白，惨白惨白的
　　 对不起，我没有想过拆散你们，我只是嫉妒你的幸福，我想尝试那种幸福的滋味。我不求你原谅，可是，我真的不愿意失去你这样的好朋友。若雨哭得一塌糊涂，不知该如何表达。
　　 对不起，我一时没有把握住自己，以后再也不会了。我还是和从前一样爱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会犯错了。我根本不爱她，老公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语无伦次地说。
　　 她说不出话来，心像干涸的土地龟裂了一道一道的口子，那是锐利的剑锋切成的伤痕，无法愈合的疼痛让她昏厥。
　　 她想原谅若雨，可是，她无法再面对她了，那样的一幕梦魇一样跟着她，她们的友情只能结束了，尽管她也很留恋那些单纯的时光，也很留恋那种心灵的相通。她越想若雨曾经给过自己的感动，她越痛苦。
　　 她也想原谅他，他是她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他给过她数不清的快乐和幸福。男人偶然出轨是正常的，只要他的心还在她身上，不能太较真。心理医生给她讲了很多很多婚姻生活的道理，给她分析了很多很多现实生活中的问题，诸如老人孩子名誉之类，最后给她强调，你丈夫的确深爱着你。
　　 再多的爱都成了伤害，如果没有爱，或许她不会伤得如此深。她无法面对他的拥抱他的笑容，觉得恶心眩晕。她一直都是相信爱情的，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刺激。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她选择了离婚，他被她长久的冷漠所迫而同意。他也开始恨她，恨她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对于人们的善意的询问，她只说是两个人感情不和，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她顾忌着好友的名誉。
　　 痛苦的她夜夜失眠，工作上连连出错，被单位一再警告。在痛苦中大病了一场，她依然拒绝他的探视。
　　 他没有想到柔弱的她如此刚强，他同意她抚养孩子，因为女人总比男人照顾孩子照顾得周到，他不给她一分钱抚养费，看看她到底能够撑多久。
　　 她带着孩子，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离开满眼伤痕的地方，她被迫脱胎换骨了，是她想象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她的生不是重生的生。
　　 三
　　 爸说给我报了个夏令营，北京北戴河山海关一线的，大约得半个月，明天的火车。
　　 儿子兴高采烈地给她诉说着，每年暑假她都想让儿子参加夏令营，可是，她的经济一直非常拮据，常常捉襟见肘。儿子总是懂事地说自己不爱去旅游，现在儿子有机会出去玩，她也替他高兴。
　　 看着儿子快乐，能够享受到父爱，自己再怎么痛，仿佛都烟消云散了。叮嘱着儿子出去的注意事项，儿子一连声地答应着。
　　 儿子的眼神分明在告诉她，看，你误解我爸了吧，我爸是爱我的。
　　 儿子像个快活的小鸟起飞了，她目送着儿子的背影，有一种孤单袭来，尽管她人在大街上忙碌着。
　　 她每天拼命地忙碌，让自己转得精疲力竭，陀螺只要不停止旋转，就没有精力想其他。她现在只想着如何生存下去，不再想那些风花雪月的感情世界。
　　 老板，来两张饼。
　　 清尘是她的老顾客，几乎每天都来。时间久了，她奇怪他怎么吃不烦呢？看他满身的正气和坦然的表情，她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人多时，他耐心地等待着，从来没有催促过，甚至还会让给后来的人。
　　 她感觉他盯着自己看时，自己的手有些不太麻利了，有一些别人没有发现的抖颤。
　　 她也会瞟一眼他，干净的衣着，斯文的眼镜，眼角和额头的皱纹。
　　 她每天期待着他的到来，却又怕他的到来，不知怎么，心如止水好像起了一点微澜，他总是让她想起那些曾经的痛。
　　 四
　　 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黑漆漆的孤枕边一滩泪痕。
　　 儿子不在家，她的心更加空荡荡。
　　 她总是会梦到从前和丈夫一起的快乐时光，他主宰着她的整个少女时代和少妇时代。她拒绝重新寻找幸福，不是受了一次伤害就不再相信爱情，而是她忘不了他，虽然她离开了他，虽然他伤害了她。
　　 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依然爱着他，刻骨铭心的过往已经在心里生了根，她无力连根拔出。她的心再也容不下别人，爱他，只能离开他，面对他的时候，她只有恨。爱和恨是孪生姐妹，一个是手心，一个是手背，她无法控制什么时候出手心什么时候出手背，她只能选择离开。
　　 夜静谧得能够听得到虫儿的低吟，远处的星子寂寥地自我欣赏着，无月亦无风，高大的树木洒下鬼魅般的黑影，墨染的天空深邃而神秘。
　　 寂寞如影随形，屋里弥漫着轻柔的音乐：轻轻地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淡淡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邓丽君深情地演绎往往让她泪流满面，封不住的回忆轻轻地荡漾开来，如湖面上细小的锦鳞；又如高空的云彩，捉摸不定，怎么也抓不住。
　　 如果只做母亲，不做女人，就会少很多痛。她安慰着自己，高高大大的儿子是她的骄傲。儿子是她拒绝好心人的理由，亲戚给她张罗时，她总是拿儿子当挡箭牌，有哪个男子能够接受这么大的一个小子呢，况且，我也怕儿子受委屈。别人往往会笑她傻，你为孩子牺牲自己的幸福，孩子总有一天会结婚会离开你，你不能一个人孤单一辈子啊！
　　 她无言以对，只能憨憨地笑笑。
　　 漫漫长夜，她再也笑不出来了，装也装不出来。失眠的时候，她就这样地看着天空发呆，静静地听着万籁俱寂之中的声音。
　　 五
　　 一场罕见的暴风雨突然来袭，狂风掀翻了她的大伞。她手忙脚乱之中，清尘疾驶而来，车子停在她的身边，招呼她赶紧上车。
　　 她摆了摆手，表示不愿意上车。清尘从车上冲到雨中，强把她按进车子。
　　 路旁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她的伞早已不知道刮到哪儿去了，只留下载着火炉和一应家什的脚蹬三轮车。雨水汇成粗大的鞭子猛烈得抽打着车窗，闪电凌厉地劈裂长空，蛇一样逶迤，隆隆的炸雷声和咔嚓的闪电声让人心惊胆颤。街上的人在刹那间踪影皆无。
　　 她礼貌地向他表示谢意。从小她就怕这样的天气。
　　 清尘一脸郑重地开口讲话：“我其实是有事来找你的。我叫清尘，是若雨的表哥。”
　　 一听若雨这个名字，她的心和这天气一样激烈地反应，表面上她若无其事地听清尘的讲述。
　　 若雨让我照顾你的。
　　 她想起刚开始时城管不让她在街上卖饼，后来不知怎么的，不再撵他了。原来是清尘的帮忙。
　　 清尘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不用看落款，她知道一定是若雨的。她急忙打开信纸，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寒烟，我亲爱的朋友，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给你倾诉我的忏悔之情，我怕以后没有机会了。我一直瞒着你，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他了，一见钟情俘虏了我。我爱他的帅气和博学，也爱他对你的好。可是，他是你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你又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于是，我压抑了自己的情感，然后结婚。我不爱我的丈夫，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不幸。我不怪任何人，只能怪自己爱上了好友的男朋友。我被检查患了恶性子宫肌瘤，医生让我切除子宫。那时，你正好出差，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当知道自己命悬一线时，我倒没有惧怕自己的死亡，除了担心孩子和父母之外，我还有一件不甘心的事情，就是没有享受过自己期望的爱情。一旦子宫被切除，我就再也不是完整的女人了，痛苦地挣扎两天，我终于决定了。我自私地决定试试自己的魅力，我勾引了他。我为了不让自己的生命遗憾，造成了无法弥补的结果。如今，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我不敢求你的原谅，很想见你最后一面，不知你是否能来，非常期待你的到来。见不到你，我死不瞑目。我的罪恶只能到地狱里去赎了。顺便告诉你，他是真的爱你的，他现在的婚姻一点也不幸福，当然这是我听别人说的，我也从来没有再见过他。也许告诉你，已经毫无意义，我犯的错已经无法弥补。清尘是我的表哥，我表嫂在四年前的车祸中去世了，他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我拜托他照顾你，如果你们有缘分能够走到一起，便是我最喜欢看到的结果。
　　 若雨匆匆绝笔
　　 车窗外的雨一点也没有减弱，好像被撕成大小不等的无数绺白布悬挂在天际，她的泪水如同这雨水一样泛滥。心里在喃喃着：不能经受诱惑的爱不是真爱。
　　 清尘善解人意地递给她纸巾。
　　 我刚刚看若雨回来，她现在说话已经非常吃力了，这封信是她早已经写好的。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清尘，快，带我去见若雨。
　　 清尘无奈地看看窗外，雨太大，高速路已经封闭了。等雨势减小些才能走。他随手打开了音乐，“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多真”，他想用音乐安抚她剧烈运动的心。
　　 六
　　 车子缓慢地行进着，所经过的路面满地狼藉。
　　 她焦急地看着外面，恨不得肋生双翅。蓦地，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不相信地揉揉眼睛，再擦擦车窗的玻璃，然后打开了车窗，真的是自己的儿子。
　　 披着雨衣的儿子正撑着小竹筏，帮着运送人。儿子满头大汗，吃力地有些笨手笨脚地划着竹篙，他太专心了，根本看没有看见她。
　　 车子停下来，她冲进齐腰的水中，出现在儿子的面前。
　　 儿子喊着她：妈，你怎么来了，快上来。
　　 她严厉地目光盯着儿子，期待着儿子的解释。儿子把竹篙递给同伴，跳下水，扶着她试图往高处走。她依然不动，儿子慑于她眼神的威严，轻轻地给她说了实话。
　　 其实，我说去夏令营是骗你的，我在凯莱大酒店打工，现在在运输客人。我想打工赚点钱，然后告诉你是我爸给的，这样你就不会生气了，也就不会去起诉我爸了。我是他儿子，哪有做儿子的去告爸爸的。
　　 儿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紧紧地抱住他了。
　　 清尘拉她们两个上车说话。妈妈，我不和你多说了，我现在是工作时间。
　　 儿子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说话的语气和动作的神态真像他爸啊！儿子朝着她笑笑，大声地唱着“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这小子有种，历练历练，对他的将来有好处，别担心！清尘安慰着她。
　　 天空中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止了，她没有心思关心儿子，只想着快点见到若雨。
　　 路上的积水渐渐地变浅，车子一点一点地加速。雨后的夜空清爽而透明，月色如水般温柔，前尘往事一起涌入心头。
　　 她生病时，若雨跑前跑后地照顾她；老师误解她时，若雨站出来替她辩解；她不喜欢的男同学经常在路上堵她，若雨陪着她……她和清尘说着和若雨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么健康的人突然就要和她永别了。
　　 平时两个小时的路程居然走了一个晚上，邓丽君的歌声也伴随了她们一个晚上。凌晨时分，她们赶到时，若雨的家已经哭声一片。若雨终于没有等到她。
　　 她失声痛哭，抱着若雨的女儿说，乖，以后你就是阿姨的女儿了。
　　 若雨的葬礼上，她见到了他，四目相对又转瞬移开。
　　 他发福了，眼神却有些犹豫。
　　 她黑了，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了。
　　 葬礼结束后，他喊住了她。你不在我身边的这些年，我变了很多，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我妻子背着我收了很多贿赂，打着我的旗号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等我发现时，我已经无法阻拦，也不能再回头。这张卡里的钱是我的工资，是干净的，留给儿子吧，密码是儿子的生日。
　　 他把卡塞在她的手里，扭头就走，突然又拐回来，盯着她雾蒙蒙的眼睛告诉她：清尘是个好男人。他再次扭头，摁下手机的MP3，里边传来天籁般的声音：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