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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都因为那个杂种骡子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7-27 03:00:11      字数:4260

当小桃一瘸一瘸地走回厨房的时候,老大在后边又跟了进来,说:“到底咋了?又打架了?腿一瘸一瘸的,别给聚财一样弄成老拐了,——你也是,就不能少说几句儿,背屈是福吔,你看俺,实在憋屈就……”老大想说要实在受不过,就把那黑驴拉来打两棍子,还没说完,小桃就哭了起来:“你知道个啥?净瞎咧咧,那东西儿畜牲不如哦,在外边儿没踢腾够,跑回家了又牲口一样的横折腾,——他还不抵个牲口吔,牲口还有个时晌,那畜牲要人命吔……”老大怕被世喜家的人撞见,虽听不全懂小桃的话,但也知道不是些体面话,着边不着边的话说了几句就回了屋。
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浩瀚的夜空,寂静的夜把一切全托付给了那一片深邃和悠远。赵世喜坐在院子里眯着眼,他那刚感到有点透亮的心,又悄然挂上一道浓重的黑影。大儿子进财自从狗狗去了之后,整日再难见得到影踪;二儿子聚财不仅刚到手的一千大洋又叫人给拾掇了回去,他还赔进去二百个。钱还不说,聚财被枪托砸歪的膝盖再也回不来了,那膝盖骨被砸成了几块,眼下虽能下炕活动了,那小腿几乎能吊着转个圈儿,脚尖和脚后跟一不小心就能互换位置。
一日他和聚财正在大门口歇凉,正要往回走的时候,恰好遇到王炳中骑了大马从南向北走,歪着眼把他看了个够之后,冲着聚财远远地喊:“二掌柜!这好久不见,这赵老二咋真成了赵老拐了?可惜了姓赵,要姓李,可就是铁拐李了。”语气中充满着调侃和嘲弄。
赵世喜尤其不能看魏老大那一副乐滋滋的嘴脸,几乎一天三趟的往地里跑!他曾经悄悄地到那两块地看过,东湾的一亩地暄腾腾的一片黄土,竟不见一根麦茬,裹脚垴上那不足一亩的坡地,不知道啥时候魏老大还栽了三棵杨树,崖下边长上来的两棵楮桃树,被修裁得整整齐齐也长了好高,连堰下窜出的大圪针也一枝枝剪得齐齐整整,地四周打起来的堰帽,下宽上窄的梯形状,匀溜溜地围成一圈,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牛粪黑乎乎地撒了一层,本来应到收秋后犁地,敢死不活的魏老大竟将地用镢头刨了一遍,未翻完的一个地角露着一块和大山连在一起的大石头,好像还没来得及挖出来弄走,从地里挖出来的碎石块,在原来通过田地的便道上垒起一个高高的坝,牛羊容易进地的地方都埋上了栅栏,经修整后的坡地足有一亩。
赵世喜最愤恨的是自己的失算,老大牵了马到鸽子岭上轻轻松松地走了一遭,他那二亩地就姓了魏。赵家的每一分地几乎都拴在他自己的肋条骨上,而他的肋条骨却生生地让魏老大给折去了两根!他试探着给老大说过两次,意思是只要回东湾的那一亩地也行,老大却不多说话,总是一句“白纸黑字儿”完事。
等地里的谷苗长到一拃高的时候,赵世喜找到林先生,意思是让他给老大说和说和,要回东湾的一亩地,给老大一个半个银元的都行。林先生拗不过,明知世喜无理,还是找到了老大,林先生给世喜的交代是:“说说归说说,说了也白说。”
这天傍晚的时候,林先生在赵世喜的撺掇下去找老大,他先是到村东的那块地看了看,四周黑黝黝一片没个人影,他就只有按赵世喜说的再向东去裹脚垴了。尽管林先生是个读书人,提起裹脚垴他就觉得脑袋里哧嗡哧嗡地在响,肚子里一股一股的气在胀。
除了牛头垴,裹脚硇差不多算是大坡地村的第二制高点了,它位于大坡地村的偏东南方向,和裹脚垴连在一起的一条条山岭,地理上仍算作太行山脉,尽管没有了西部峰峦的陡峭和险峻,但只要走到跟前去,一条条迤迤逦逦的山岭,确也层层叠叠的蔚为壮观。令人称奇和叫绝的是,裹脚垴南边蜿蜒到六安去的山岭,几乎全是一块块褐黑色的嶙峋巨石,向北除了山脚下和白坡岭上的一段是些大青石以外,其他的一条条沟岭,都是河卵石合了红砂土或黄白土堆砌起来的。魏老大的那片地就在裹脚垴下的青石山将尽未尽的地方。
从大坡地去裹脚垴要跨过东河滩,过河滩后走墓丘沟,墓丘沟其实是近乎南北走向的红土岭上的一条东西向大沟,红土岭的东边就是沟通沟、沟摞沟、大沟套小沟、小沟连大沟的红土沟了,翻过红土沟再向东,就是一大片地势较为平坦的荒坡地,当地人称为三百台,除了在雨水多的年份,那片地除了能长些萧萧疏疏的野蒿子、白草毗外,那几乎就是块寸草难生的不毛之地,面积的大小也就少有人去量,粗略地估计,同时唱上三百台大戏也富足有余,所以就叫了三百台。当地人说连鸟都不愿意到三百台上拉泡屎去。
过了墓丘沟向南,从白坡沟口一直向东,冲着裹脚垴的方向往山上走,翻过一个乱石坡,上去就是魏老大的那片地了。那些个地方倒能生出些寸草来,但除了万般无奈,兔子也不愿意到那里掏个窝去。当初赵世喜把那里也算到良田二亩之中去的时候,连林先生都有些怒不可遏,他一直瞪着魏老大看,魏老大却一直叼着铜烟袋,其实他连烟袋锅里的烟灰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也还乐不可支地叼着,还心花怒放地频频点头,把林先生气得,连那个“垴”字也给写歪了。
墓丘沟两边都是土堰,中间一条四驾马车的路,土堰上一个个黑土洞,土洞中放着一具具等待下葬的棺材。人少的时候,即使是在白天,胆小的人从墓丘沟过,也会觉得头发一根根地往起竖。
林先生虽读了不少书,平时却尤其胆小,到了沟口,就再也挪不动那两条腿,返回去又怕人笑话,他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回,四周的山在一点点地向暮色中隐去,墓丘沟里一会儿比一会儿阴沉。赵世喜还在他家等着,真这样回去,恐怕连觉也睡不成了,他万般无奈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四下里踅摸一遍后,在路边捡到一根棍子,一咬牙,闭了眼抡着棍子冲向沟里,一边跑还一边喊:“魏老大!——魏老大!——你个窜种!魏老大!——魏老大!——窜种!窜种!窜种!——在哪儿?答个话儿!答个话儿!”

林先生叫喊着,疯了一般地奔跑,上了裹脚垴后还在喊,等终于累得喊不动的时候,才发现跑过了,三棵杨树的那块地已到了屁股后面,林先生又扭头往回走,气喘吁吁地满头大汗。
裹脚垴地势高,六月的天气里 刮着一股清凉的风,走到高处的林先生稍稍安逸下来,也没有了先前的害怕,四下里瞅瞅,三棵杨树的地里没有一个人影,马上心里又紧张起来,转而哭笑不得地说:“老大!你个窜种藏哪儿了?——你龟孙儿赵世喜也是,就替你写了那俩字儿,犯得上折腾俺?你个龟孙儿——”
林先生正无可奈何地骂着,魏老大担了一担水从沟里往上走,一边走一边说:“林先生吔,——哎哟,这秀才真造反了,造了反就了不得,了不得,狼咬着屁股一样,黑更半夜开骂了,叫谁惹了?这回真惹得不轻,都骂开龟孙儿了!”老大放下扁担,拿个破瓢挨着浇豆子。
林先生一屁股坐下,扔了手中的木棍,说:“还就是骂你个小龟孙儿,耳朵恁灵,也不给答个话儿,嗨!你还嫑说,赵世喜这龟孙儿,俺这不就给写了那个地契,遭了啥罪了?这要饭的还不走夜路呢,非逼着来不行,就跟俺欠了谁的债似的。你不知道,——哎呀呀,——过那墓丘沟,两腿发软脊梁骨发凉,老疑惑屁股后边儿有啥撵着你似的。哎——,俺说,这天不下雨啦?半夜担水浇。”
老大大咧咧地笑着说:“这气力儿是奴才,走了再回来,这庄稼苗儿走了就再不回来了。”老大浇完水,叉了腰在那里边说边看,他要看一看姓魏的土地里长出一片人见人羡的耀眼的庄稼,他要让大坡地的人都知道,他魏老大是一个多么强的庄稼手,他地里长出的黄豆和绿豆要个个硕大而饱满。
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身上的每个汗毛孔里都散发着无数个熨帖和舒坦,仿佛有一股千钧之力自丹田喷涌而出。林先生拍拍屁股也站了起来,站在老大近旁四下瞅瞅,说:“你瞎作弄个啥吔,黑古隆咚的一大片。”老大嘻嘻笑着说:“你不是说隔行如隔山?——俺看不懂你的书,你看不懂俺的苗儿,是一个理儿,要是都懂了,这世界不就乱套了?”林先生还要说,他要再给老大说说关于地的事,魏老大也知道林先生想说啥,林先生要张嘴的时候他就摆了摆手,担起水桶扛了锄,啪嗒啪嗒地往回走。走到村口,扭过头对林先生说:“这屙出来的屎,还能不能坐回去?”

只要不旱,秋庄稼是一日三变,玉米正抽着嫩嫩的长须,豆类开始结荚,谷苗子也变得黑骨隆咚的一片幽深。正是秋风乍起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碧绿在争相炫耀着庄稼人的辛劳。
这天接近中午,魏老大锄完赵家最后一块地,扛了锄顺路拐到了裹脚垴,远远地看见一匹杂青的骡子正在他的地里吃豆苗,魏老大急惶惶地高喊了几声,那骡子竟然头也没抬,他脑袋里忽然嗡地一声响,就像谁在啃嚼着自己的儿子一般。他蹦了两蹦就窜到了跟前,抡圆了锄头向骡子的屁股砍下去,骡子受到突然的一击,便猛地向前窜,看见前面的悬崖就又猛地一回头,由于速度过快,屁股就掉了下去,卡在那棵楮桃树上奋力地踢打着。
魏老大也是一惊,吓出了一身虚汗:骡子要是爬不上来,掉到沟里里去就只有吃肉的份儿了。也还好,那骡子用力地挺了几挺后还是爬了上来,踢踢踏踏地又摔了几个跟头后,三条腿蹦着跑走了。
中午回到家,老大正端了一大碗稀饭在喝,林满仓慌慌张张地跑来说:“老大,你打了一匹骡子?”老大巴瞪着眼点点头,满仓一把夺下老大手中的碗说:“那是俺东家的那头青花儿骡,东家正说着找你算账呢,你快出去躲躲,该干啥干啥去,骡子屁股上掉了一块肉,后腿也瘸了,要不折还好,折了可咋赔?”
老大还是不走,说:“王炳中咋啦,他的骡子缺管教,吃了俺两三分地的豆苗儿。”满仓有些急,推了老大往外走:“你又不是不知道炳中那火烧毛的性儿,记不记得他砸恁东家的牛?再说,就是吃了你的豆苗儿,也不能把人家牲口往死里砸不是?牲口它懂人话儿?”当老大听说那骡子腿折了的时候,内心也有些发怵,当时他也是一时性急就下了手,原也没有想那么狠,满仓推搡了几下,也就扛了锄下地去了。
天黑的时候,老大又来到裹脚垴的地里,把啃掉的一片豆苗儿拔了,用锄耪暄了以后又种上了荞麦,忙活完又把地边蹚倒的圪针重新叉上,又坐了一阵子,一股疼疼痛痛的难受渐渐地涌了上来。
他长这么大,挨过骂挨过打,忍受了无数的欺凌和侮辱,唯独没有欠过别人什么,正像满仓说的,牲口本不通人性,何必因为几颗豆苗要了人家畜牲的命?北圪台儿上传出去,他也是五尺高的汉子,竟然背地里厮打人家的牲口,那他自己的品性还不和赵家的人一般模样?那和吃草的东西有啥分别?
老大最后想着,他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个炮蛋壳里的东西了,要不,就让他王炳中把自己打一顿,于是扛了锄慢慢地向回走。
过了墓丘沟再往前走就是一小石房,原来是放羊人住的小屋,放羊人晚上就住在小房内,羊就睡在自小屋起四周围垒起的石墙中。日本人来了之后,经常地过来抢东西,便没有人再使用了。圈羊的石墙多半儿已倒塌,小房却好好的没人动,因这里离村子较远,种地的人雨季里来不及回村就可以避雨。如今小石房的顶上长满了青草,石墙上也爬满了青苔,石房竟然和四周绿油油的庄稼融为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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