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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脂暖香浓彻骨寒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7-27 23:36:12      字数:4311

太阳懒洋洋地照着,除了枝头的麻衣鹊仍然站了高处之外,北圪台儿墙根下的每一个角落,都圪挤着或站或蹲的人群,他们叽叽喳喳地闹哄着,在懒洋洋的日子里,打发着冰冷寂寞的时光。
闹哄够了之后,就把一个个故事和传说加工翻新,加入庄稼主儿的喜恶之后,再活灵活现地演绎出来,除了自己快口快心之外,就为了换来一双双圆睁的眼睛和张大了的嘴巴,每一个段子几乎都和他们的生活和生产息息相关而丝丝入扣。现场秩序的好坏和主讲人的辈分和声望紧密相连,三三五五的人群里,有哄堂大笑的;有插科打浑的;有支楞着耳朵静悄悄地听的;有唏嘘不已叹人叹己的;也有吵了个一团糟的。每个人都在自己即时的情绪里演示着生活的万象:从地里的草虫到天上的飞禽;从配种站的种马到背着屎布包的东洋女人。一个个生动而鲜活的传说和新闻,在既捶胸顿足又义愤填膺,既长吁短叹又愤世嫉俗的喜笑怒骂中,培育着代代的传承人。
瘦三在一个背风的角落里支着灌肠锅,不时地扯开噪子吼喊一声“灌——肠——吔”,那个别具风味的吆喝声,永远是最后的“吔”字掉进裤裆的那一个腔调。人们习惯瘦三的喊叫,就象听戏时同时要听文武场上的锣鼓和弦子,瘦三真要有一会儿不喊,总会传来一声呼叫:“瘦三,你屁小子,买卖太好了,还是夜隔儿没吃饭?屁眼儿出岔气儿了?咋也没个响动儿?”瘦三嘻嘻地笑着,一样的哂骂之后就是一声“灌——肠——吔”的应答。好似又重新放了一遍录音,在散着驴油荞麦的香味儿里,大家再一次地欢天喜地。
最新的时报和最具爆炸性的新闻,就是在临近晌午的时候,赵世喜穿了一身明耀耀的长袍短褂,拄了个拐棍摇摇晃晃地坐进石碾街东头他的百货铺子里:黑缎子的瓜皮圆帽罩在头上,自头顶至下巴缠绕着几圈蓝布,僵硬笔直的脖颈和头颅,不苟言笑的脸,似乎没有自己要说些什么,更没有要听别人说些什么的样子。
人们几乎同一个姿势地微微侧过头斜了眼看,待屁股转过东边后,又低了头捂了半边嘴叽叽哝哝地议论,仿佛发现了一只三条腿的蛤蟆或一头五条腿的驴。瘦三迸足了力气,对了东边连连吼喊了好几声“灌——肠——吔”之后,就在小炉子上轻轻捂了一层细煤面儿,一股蓝莹莹的烟就缓缓地飘荡起来。
天黑以后,赵世喜叫了一碗羊汤和两个热气腾腾的羊肉包子,包子只吃了一个,进财就领了三四个人低着头走进了铺子,进门就一迭声地叫了几声爹,和领来的人悄悄地说了几声话后一个人就又走了。
约摸过了两三个时辰,进财领来的人似乎不耐烦起来,世喜也起身要走,却被两个黑大汉又摁回了原处,几个人嘀咕一会儿后,就从怀中掏出一摞纸条子甩到世喜眼前:“看来恁小子又耍了我们,——不过也好,这父债子还和子债父还是一个理儿,今儿个俺弟兄几个也不跑第二遭了,给钱还是给命,你自个儿挑!”
世喜的小眼睛把那一摞纸条子扫了几遍,算起来竟比杨老歪的账少不了多少,他浑身一哆嗦就霍地站了起来,说:“谁是他爹!你才是他爹!恁都是他爹!俺啥时候尿过这个儿,他是恁儿!”他一边比划着,一边拄着拐棍儿挨个儿挨地在那些人面前说了一遍。一个大汉忽地揪了世喜的衣领,不由分说就左右开弓地打起了耳光:“不是他爹你哼哼个啥?你得劲(得劲:土语,舒服的意思)的时候儿咋不说俺是他爹!你快活的时候儿,咋没有想起来叫俺们替你做了那个活儿!”一顿耳光直把赵世喜打得眼花耳聋天昏地暗。
等他清醒过来之后,已被反绑在自家八仙桌的腿子上,老拐、红梅和小桃都叫反绑着捆在了一起,起升在床上蹬着小腿儿呜哇呜哇地哭,嘶哑的嗓子像刚满月的猫咪在叫。魏老大被脱光了上衣,正往院中临时支起来的大锅下填着柴火,锅中的水吱吱地响着,向上翻腾着一团团的白气。
打赵世喜耳光的人走了过来说:“就他们几个,你点个头儿,先煮谁?要不先煮床上最嫩的那一个?”
那一天 ,赵世喜痛快淋漓地屙了一裤裆后,最后倒谁也没有煮成,但从此之后的赵家,也就像十月的柿子一般稀软得一塌糊涂了。
赵家经历了这场劫难后,除了石碾街的洋货铺和自家住的房屋之外,几乎卖光了所有的财产。自此以后,赵世喜再没有起过床。进财从此也变了个入海的泥牛,静悄悄地杳无音信了,有人说在县城附近见过他,已随一股溃散的中央军南去了。
世喜在床上恍恍忽忽地躺了近两个月,最后一顿饭是红梅端来的一碗葱花儿面片儿汤,自己爬在炕沿上用羹匙撩着喝了几口,躺下后便觉天旋地转起来,迷糊之中,他似乎看见一道白光自眼前飘起,杨旗旗在白光的顶端里笑嘻嘻地招呼着,定晴看时又像是张红梅,穿了一身的红绸抿了嘴儿在笑。
他突然激动无比地想吼一声“二茬茬韭菜红根根 ”,张了几张嘴竟没有听到一丝的声音,只觉下身一热,一种极度的快感闪电一般弥漫全身后,就轻飘飘地走进了一片五彩斑澜的七彩光芒中。
第二天,老大发现世喜出溜到床沿下,虾米一样蜷曲着,翻着白眼,咬着舌头,一裤裆的屎尿,山羊胡子上沾满了脏兮兮的白沫。

一场扯天扯地的东南风过后,山上的麻奶(麻奶:当地的一种植物,早春开黄花,流白色汁液,能食用)似乎在眨眼间就钻出了嫩绿的骨朵儿,向阳的地方还零零星星地舒展了几颗耀眼的金黄,犹如夜空中寥落的星辰。虽然仍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但处处都会感觉到春天的气息,一簇簇的迎春花喜洋洋地摇曳在山崖上山沟里,火火热热地点缀着冬去春来的艳阳天。
轻盈而开阔的春天没有给王炳中带来昂扬的心情。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父亲王维贵的忌日,他几次拿出那张墨梅老鹰美人图来看,每一次的琢磨都有一种新的蕴意透胸而来。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触。他终于明白了那张画的意思应该是“英(鹰)雄没(墨)于美(梅)人”。画家跃然纸上的几分惆怅和无奈,全说给了有心的人。
但是正如他父亲生前所说“一个井里不会只淹死一个人”一样,熙熙攘攘来来去去的人,几乎全是些看得破忍不过、说得硬而守不定的,只要有了巨大的诱惑,再大的沟壑也挡不住前赴后继的人流。也正像秦淮河和夫子庙只隔了一座文德桥,圣语圣言和花妖花冶,天壤之别却都在一念之间,也仅是一桥之隔,桥左和桥右看不够的风光几许、参不透的景象万千,叠加起来就是一个谁也说不清的千年纠结,——要看透眼花缭乱的世界,文德桥绝对是一部不可不读的经卷。
王维贵去世不久,就有人给王炳中说三太太苗香香将给王家带来厄运。
对于王炳中来说,那就和魏老大放出的大屁一样,刚听到时总有些不快,来回扭几次头后也就忘了个干干净净,记起的还是只有那一双啪嗒啪嗒的大脚。
作为女人,苗香香算不上一个尤物,却实实在在地属于可人可意的那种。王炳中累了她会给点上烟斗;热了会给送来蒲扇;冷了准给掂来暖炉;郁闷不堪的时候,会讲一些老银匠如何偷赚人家的银子,又如何哄得大姑娘小媳妇屁颠屁颠地下次还来的种种巧技。王炳中闷了或怒气冲天的时候,她总是长睫毛儿一耷拉,低了头大气儿不出,等你数落得口干舌燥,又在思谋着新词要重新开腔的空挡,她委屈的大眼就一瞟一瞟,说:“是吔,是吔!”直把那发脾气的摆置得好像自己是在痛打一只没奶吃的羊羔。开心的时候,她会和你一起咯咯咯地笑。
在苗香香面前,王炳中俨然成了一个所向无敌的斗士,每次的每次,他都会雄赳赳地出征,气昂昂的凯旋。每当看着香香,一种美滋滋的舒坦便自全身荡漾开来:草青了,花开了,鸟叫了,而且,这一切都因为三月天里那根绿油油的小“水葱儿”——香香!
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说出来的事总不会全是空穴来风。也就是一年多的工夫儿,王炳中就感到那个“水葱儿”就像刚出岫的一片云,山借了云的奇幻,云又衬了山的色彩,幻化而来的美妙原本是一幅转瞬即逝的图画。而除了那副永远都抓不住的图画,没有人能找到永远的相偎相依。那片飞扬的云迟早有一天要游哉悠哉地飘离了那座巍峨的山,而且渐行渐远。
香香承继了耕种人家世代相传的习惯,天黑即睡黎明即起,干活是本分闲坐却养出了病,就像一个闲死的婆婆和一个累死的媳妇,一个是嫌小米捞饭闷软了不顶饥,一个是吃硬了胃难受;谁不知道南方的水牛和北方的黄牛,同类而不同性,那是两个永远都难以契合起来的卯榫。
香香的娘家临近边区政府,心性自然接近那呼啦啦飘扬的红旗,常有些穷人闹翻身,打翻剥削阶级的念头。王炳中总感觉香香是加入了一支比杨老歪下手还狠的队伍,自己的那个“翆冷脂暖”的香罗帐,指不定哪一天会有个比“英雄梦断秦淮河”还要凄惨的结局。好多时候他隐隐地感到,自己的多半个身子已经掉到了井里去。
正和念着经文仍偷吃斋饭的和尚一样,太阳明晃晃地爬过房檐以后,王炳中才穿衣起床,简单地洗了洗就奔梨花酒楼而来,他早就为小莲占据的那个大雅间取了个好名字,叫“莲香阁”。
炳中进了“莲香阁”,小莲正在梳头,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软缎旗袍,笑嘻嘻地在镜子里给他挤眉弄眼,王炳中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坐在桌边的圆凳子上:“这数票子功又练了没有?总是程咬金的三板斧,也不见有个长进。”
小莲把咬在嘴里的银簪子插到头上,说:“三板斧哩嘛,两板斧用不完你嘎球日的就扯了棒子逃了。”小莲一边说,一边在王炳中身边坐了下来,双手托了下巴,胳膊肘拄在桌子上,一张扬起的嫩脸像个向上翘着的喇叭花。
炳中说:“净弄些南蛮子话,啥叫‘嘎球日的’?”小莲“扑——哧”一声笑了,一滴凉凉的唾液溅到他脸上。
小莲说:“你嘎蛋子不晓得哩嘛,‘嘎球日的’就是说你很壮噻!”炳中不信,就一把将小莲拉了来,将她的两只手攥紧,腾出一只手来去抓挠她的胳肢窝,小莲被抓得来回扭动着身子,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一边说:“松了手,松了手,受不了了噻,受不了了噻!松手给你嘎蛋子说。”
炳中松了手后小莲问:“你这达儿公羊叫啥嘞?”炳中说叫骚货,小莲又说:“嘎球日的就是骚货!——不闹了,店里的东西儿不好吃,给俄弄几块灌肠吃噻。”——一直到了后来的后来,王炳中才知道小莲的那个‘嘎球日的’,应该当“傻家具弄出来的货”讲。
炳中提上鞋,从楼栏杆上探出身子向楼下喊:“大中!大中!去叫瘦三来,今儿的灌肠俺包了,叫他到里边儿来煎。”
瘦三只煎了簿簿的十几块灌肠炳中就叫等会儿,瘦三就把已煎好的几块给周大中吃了。两人在楼下山南海北地说着闲话,正说着,瘦三的弟弟文昌找了来,瘦三见弟弟就问咋这早就放了学?文昌说林先生病了,放了一天假。后来文昌又说娘叫问问快晌午了,吃啥饭。
大中说:“咱守着饭店还能饿着了?给恁娘说,恁哥哥不回去吃了。”瘦三拉了文昌的两只手,从上而下地瞧了又瞧说:“给哥哥背两篇儿文章来听听。”
文昌从瘦三手里抽出手,向后退了几步,规规矩矩地站好后,两只手背了后去,从《论语》的“学而时习之”一直背到“八佾舞于庭”,背着背着小脑袋就晃荡起来,虽然吐字清晰声音洪亮,但背出的字音却永远一个腔调,犹如唱书一般,瘦三巴瞪着眼微张了嘴,一幅情不自禁如痴如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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