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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茕茕白兔 东走西顾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7-28 00:16:29      字数:3572

瘦三平时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端详弟弟写的方块字和听弟弟背书,——尽管一个也不认识一句也听不懂,但他的每根神经几乎每次都能达到一种快乐无比的巅峰状态,每逢此时,他总是满脸笑嘻嘻地挺直了腰板,仿佛骤然间突然变得威武高大了起来,就像大海里一只远航疲惫的船终于看到了海港,沙漠中长途跋涉的骆驼远远地看到了绿洲。他仿佛看到了自家腾达的希望,看到一团升腾的火焰,仿佛屈死的爹正在上天夸赞着他不屈的执着和无悔的付出。于是整个心房之中,一半是安慰一半便是畅快,——总感到父亲那难以合上的双眼,在弟弟朗朗的背书声中,从此就会变得平静而安详了。
文昌背到“雍也可以使南面”的时候,楼上的阿莲伴了弦子唱了起来:“我等着你回来,等你回来让我开怀,等你回来让我关怀……还不回来,春光不在,还不回来,热泪满腮……”瘦三给弟弟摆摆手,文昌两只手啪啪地打着屁股的两侧,一蹦一蹦地去了。
王炳中早就有挪坟的意思,临近中午的时候,烧酒坊的账房领来了开州的一个风水先生叫老刘。老刘五十来岁的的年纪,瘦瘦削削的个子,大蛤蟆眼尖下巴颏,一脸横七竖八的皱纹。
王炳中陪老刘吃完饭后自己在莲香阁午睡。大中在院子里摆了一个不太高的小方桌子,给老刘砌了壶茶后两个人静静地闲聊。魏老大因要向王炳中借种子种地,也到了酒楼等着,周大中把王炳中饭桌上收拾回来的剩盘子剩菜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老大一只手拿了筷子夹着吃,一只手掂了个大铜瓢,吃几口菜再喝上几口凉水,吃着吃着便连珠炮似地放了一串大屁,屁股正对了老刘和大中围坐着的小茶桌,老大一边叭唧着嘴一边给大中说:“叔吔,这不通泰了,——这好东西儿和赖东西儿就是不一样,吃了这好东西儿,连放屁都响亮,看这不是,肚子又松通了,还能吃点儿。”
周大中撅着嘴笑了起来:“这谁又惹你了,喊叫的恁急,大鱼大肉的也塞不住,使恁大的劲儿做啥,也不怕把缸(肛)崩坏了还得掏钱儿锯?”
老大嘿嘿地笑着,扭过身子瞅了瞅大中又看看老刘,躬着身子也笑了起来,端在铜瓢里的水晃荡晃荡地洒了一地:“能在人前丢丑,不叫凉气攻心,——也实在是夹也没夹住。”
老刘放下二郎腿,一边挪了挪小凳子,端详了魏老大好一会儿,攥着拳头摁住嘴干咳了几声后,大蛤蟆眼睛眨巴眨巴地像发现了一个新东西:“送你几句话,你听好了。”老大端了铜瓢圪蹴了下来,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和迷惑。“三沟九圪梁,自小儿没爹娘,遇雨紧躲背,遇雪不着忙!”
正说着,赵老拐从门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大声嚷嚷着:“顶是个白说,下雨谁还不紧跑,下雪着个啥忙,雪又淋不死人,跑快了,跌个骨趔(骨趔:土语:跟斗)指不定就跌拐啦!”老拐一边说,一边扬扬手里的拐杖,一歪歪一歪歪地走到石桌前,抓了一把花生豆,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放,一会儿又拿手抓了两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又一歪歪一歪歪走到老刘跟前转了两圈,说:“你说俺这拐腿儿是狗咬的还是驴踢的?要说准了,俺给你磕个头,要说不准,——你得管俺一顿饭。”
老刘向前突出的大嘴颤颤抖抖地吧唧了几下,露出两排黑黄的牙,一会儿抱住双拳顶住额头闭上了眼,嘴里似乎在哼哼唧唧地念叨着什么,一幅和尚唱经文的样子。
老刘又打了两个呵欠以后,圆睁了一对突出的大眼,不紧不慢地说:“这驴踢狗咬的,——都不是,你也嫑磕头,那折俺的寿,那事儿还是不说的好。”赵老拐猛一激灵,一只眉毛使劲地向下挤弄着,另一只眉毛和眼睛使劲地向上提:“——不说也行,说点儿别的俺听听。”
老刘站了起来,又攥住拳头捂住嘴唇干咳两声,来回走了几步:“这世上有四大难闹:短脸子、尖嘴子、骨撅胡子,瘸腿子。这四样儿,——恐怕你要占了三样儿。日后咋样儿,俺也给你说说:三角儿眼,半截儿脸,吊角儿眉毛儿没人管。——有儿也给你送不了终。”
魏老大仍旧圪蹴在石桌旁,低着头思谋着老刘的话:这“遇雪不着忙”,该是合了静峦寺的“独钓寒江雪”,指不定今儿是真遇见神仙了?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激动,抡着胳膊往起站的时候,一拳正打在老拐的拐棍上。
赵老拐听到老刘说的不对心事的话,瘦小的双肩正一耸一耸的挤弄着,正在想着要发作的话,不防备老大挥来的一拳,突然就一下子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他往起一爬,抡着拐杖要打老大:“你龟孙儿长眼屙屎唻还是尿尿唻?抡拳舞棒的也不看个地方儿?!”
这时王炳中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你手不蹓,怨袄袖,一风刮倒还怨天唻,咋不埋怨自己脚下没跟,那琉璃咯镚儿还吹三吹呢。”一边说一边提了老拐的膀子拽了起来,扭过身看着老刘说:“嗨!——这闹不好还有两下子,再给看看这个。”一边用手指了指周大中。
老刘照旧攥了一个拳头顶在嘴上干咳两声,念念有词一番之后说:“先开花后结籽,是不是?”大中嘻嘻笑着,不言不语地给老刘续上了茶,当老刘又说到“上通下达左右逢源,大小适中福寿延年”时,,一种甜蜜蜜的狂喜就在他的心头按捺不住地扩散开来,脸上笑吟吟红彤彤的一片。
正说着,瘦三领了山花来了,后面跟了早来,早来手里拿着一把嫩茵茵的柳条儿,嘴里正吹了柳条儿皮做的柳哨子,呜哩呜哩地脆响着。

山花穿了一件双宫绸的花大褂儿,天蓝色的胖裤儿,两只耳朵的上方扎了两条粗壮的小辫子,辫根系了红头绳,辫梢绑着红布条,满月一般的脸挂着五彩的笑容,蹦蹦跳跳像一只翻飞的蝴蝶。
山花向早来摆摆手,早来马上从嘴里拿出柳哨子不吹了,一手扯了山花的花大褂儿,齐排排地站在周大中跟前。两个孩子一会儿互相挤弄着眼,一会儿好奇地看看攥了拳头摁在嘴上的老刘。
老刘干咳两声后,突然提高了嗓门儿:“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王炳中问:“你说谁呢?”老刘指指早来和山花:“他俩。”“你说他俩属兔儿?”“九环山的玉兔儿一对儿!”老刘的口气似乎有些坚定不移,周大中惊惧地瞪大了双眼看看炳中,王炳中向上卷卷袖子,两手叉在腰间,围着老刘转了一圈,说:“咦?还真神了,再说说再说说。”“九环山玉兔儿一对儿,要说的都说了。”

为给父亲找一块风水宝地,王炳中和周大中领着老刘在大坡地村转悠了四五天,最后又到了龟脊梁下的地里,那是一块马鞍形的地,中间高两头低,高的地方和龟脊梁蜿蜒而来的坡曲曲折折地连在一起。
龟脊梁是一个近于东北西南走向的大山坡,和南北走向的太行山侧背相依,远远望去酷似一巨大的乌龟趴在太行山下,当地人就称作龟脊梁。龟脊梁上长满了野枫,和静峦寺的山连成一体,每年秋末都是火红火红的一片。龟的屁股处长了一片茂密的柏树,绿油油的像乌龟翘起的小尾巴。人脊梁对着龟背向北望,王炳中所站的地块恰似龟头,过了北河滩是一片悬崖峭壁,峭壁下是一个渐水坑,每到雨季,坑里便碧水汪汪一片,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渐水坑常年清水不断。
老刘左看右看一阵后,把手里拿着的红布包在堰根找个地方放了下来,然后双手抱拳放在额头上,闭着眼睛默默地念叨了起来。王炳中忽然觉得两只耳朵有些堵,一会儿就嗡嗡地响了起来,好像静峦寺的钟声,看看日头儿,又不在敲钟的时间。
老刘默念了一会儿,放下拳头就呵欠连天起来,闭着眼睛说:“神龟探水!——”
王炳中和周大中毕恭毕敬地四下看看,几乎同时重复着老刘的话:“神龟探水!神龟探水!”炳中回过头看看周大中,用手指指前面的渐水坑,不住地点着头:“神龟探水!”周大中从袖筒里悄悄地伸出大拇指,撇着嘴点着头,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神龟探水!”
老刘终于停止了呵欠,拿眼斜着他的红布包说:“独占鳌头!”王炳中给周大中使个眼色,意思是让周大中记住那个放红包的地方。
传说,按一般风水阴阳的行规,一般人是不会给点准正穴的,点准了会瞎了看风水的眼睛。正穴的位置一般要靠跟着的人看先生的暗示,老刘转悠半天放红包的地方,王炳中猜想那里就是正穴了。
老刘倒背了手,找了个堰根撒了泡尿,说:“行了,回去吧。”一边一手拿了红包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说:“下边俺给看看动土的时辰,到时候儿,俺再给搁搁盘定定向口。”
王炳中跟着老刘啪嗒啪嗒地往回走,心头就像卸去了一块重负,轻松如飞翔的春燕。
大北沟里,白杨树嫩黄嫩黄的新叶在阳光的照耀下灿烂而耀眼,一块块高低错落蜿蜒相连的黄土地,三三两两的庄稼主儿有的在刨地角,有的在修堰帽,还有的吆喝了耕牛在犁去年未犁完的地。路边的杏树已到了落英缤纷的时节,略显光秃的枝干在阳光里播洒着关锁不住的生机,粉红的桃花浓艳欲滴地绽放在无边的春风里,所有动着的和静着的生命,都在蓝天和丽日中点缀着无尽的河川。
王炳中稍稍有点不快的是,老刘没有像《马三保征东》里的风水先生一样,在鳌头或什么地方给插上一枝柳条,让他也在第二天的清晨,不胜欣喜地察看那狂生猛长的柳芽。上次他娶香香的时候请的是“永顺班”丝弦,唱的就是找坟地插柳枝的事,唱到了挖马家的坟脉,戏班就匆匆地走了,结果拉回来了十五具尸体,就葬在村西边的鬼沟子里,又给里边的乱葬坟多了好些阴森和凄凉。
走进鬼沟子的时候,周大中似乎有些害怕,紧走几步到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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