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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大坡地>第五十章 小连 小莲 魏老大

第五十章 小连 小莲 魏老大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7-29 16:09:38      字数:8218

日子就是一首歌,轻吟亦大恸,激昂伴幽咽,或宁静似水,或灿烂如火,在梦一般的流年中,爱什么是什么,恨什么就有什么。
庄稼主儿的日子,播种像一根缝日子的针,收获是串起日子的那根线,在循环无数的付出与回报里,缝缀起层层叠叠的最原始最朴素的爱和恨,那是一首原生态的歌。他们在晨钟暮鼓或轻露晚霞中一路哼唱着走来,到不能再唱时,日子就结束了。
岁月像一条河,大坡地人的岁月就像马河滩,一层累加一层的河卵石,堆积着一个遥远而深沉的荒凉。或许,在那条河里,上面的石头抱怨自己经受了太多的日晒和雨淋,辛辛苦苦为下面的石头撑起一片阴凉;下面的石头感喟自己永不见天日的憋屈时光,让上面的石头逍遥了无数的繁花丽日。其实,马河滩在经久的年月里来来回回滚了无数次漕,其实,那条河还是那条河。
“灌—肠—吔”,瘦三在石碾街上突然吆喝了一声,仍是那副浑厚而凝重的嗓音,仍是那个“吔——”字掉进裤裆里的感觉,音质未变,音域却比平时好像宽了数倍。或许是因为石碾街太过安静的缘故,不仅东西两边的两颗大槐树都好像在颤抖,听到的人像听见一颗平地的炸雷,——有一种马河滩滚漕的那种感觉。
没有谁仔细去想,石碾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就都“忽隆”一下全挤到了“社会主义的桥梁”上去了。
北圪台儿上一溜林立的商铺多数归了村里,慢慢地又一间间地挪作它用,渐渐地,偶然开门的几家店,一天里也没有几个跷腿进出的人,到后来店也就关了。
瘦三吆喝了一声后,西边那棵槐树上的麻衣鹊像听到一声枪响,箭一般地向高空一钻就几乎看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儿,天空中那粒芝麻大小的黑点才渐渐变大,在石碾街上空兜了几圈,确信并无大事后,才“喳——喳喳——喳”地叫了几声。
大槐树下立了一块大石头,半截红半截青,有一人来高,红的半截象一个圆圆的大鼓,青的半截象一个放鼓的礅子。前年马家河发大水,瘦三发现了那块新冲出来的大石头,因他家也在村西,就把那块奇石找了几个人拉了来,放在街上西边的大槐树下。
他真想再喊叫一声,街上静悄悄的像刚刚散了大戏,刚憋足气要张嘴喊的时候才突然感到,再喊,真要和雷月琴一样疯了。街东边有个人从北向南走,要往夏官道拐弯的时候又回过头,扶着那棵大槐树往西边歪着头瞅,瘦三就有些急,把提溜在屁股后面的那口灌肠锅皱着眉头往起一抡,眼睛一闭嘴一咧,“咣—当”一声响过之后,灌肠锅就在那块双色石鼓上碎为几块。东边扶着树看的那个人浑身一哆嗦,屁股一撅就跑了。瘦三一屁股坐在石鼓上的一边,眼睛一直闭着,他感到村西的牛头垴忽然歪了,村东的裹脚垴也就要坍塌了。
丽日融融或秋高气爽的日子,在沙水县城就可以看见大坡地村西巍然屹立的牛头垴,过了窑头村上了白坡岭,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大坡地村东的裹脚垴,大坡地的村东和村西,均有她典范的地域性标志。在瘦三家,弟弟白文昌就是那座牛头垴,全家人责无旁贷地托起了他,他托起了白家人的希望。
昨天晚上文昌回来得很迟,进门就到了瘦三的屋里,看上去万分的疲惫,却仍然那副不紧不慢笑眯眯的样子,文昌在屋里立了一会儿后,说:“哥,——别人说咱家还有铁没有交上去?那不好,起码儿对我,——没带好头儿,影响也不好不是?”
瘦三冲门努努嘴,说:“那钌铞儿算不算?”文昌说:“倒有人交,但不提倡,总要关门儿锁门儿吧!”正说着,就听见山杏喊:“灰头土脸的脏死人,洗澡的东西儿找来了没有?”文昌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瘦三掂起那个灌肠锅要上交的时候,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自己劝自己,他是白文昌的哥哥,白文昌决不会有一个思想落后的哥哥,大炼钢铁是“超英赶美”的大事,把他的灌肠锅献出去,那一堆堆炼出的生铁里就有了他的一份功劳。当走出大门后,想起他的锅马上就要在那红红的炉膛里扭曲变形,直到一塌糊涂时,心里就像忽然伸出一只猴急的手,把那个刚刚捋平的秤砣就又向回捋。
那是一口他专门托人从山西带来的笨铁锅,已随了他十几个年头,不褪皮不崩纹油光锃亮,扁而平的两个耳朵和锅连在一起,那口锅不管往哪里一放,就是另外一个瘦三。找瘦三的人只要看见锅就会在那里死等,时间再长也不会上别处找:“瘦三这龟孙儿咋还不回来,屙井绳了还是尿黄河了?”性子急的人找个小石头,“当——当”地一敲,瘦三准会立马站到你跟前。每次瘦三用完锅后总要里里外外擦个干净,再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垫了一个草圈的小柜里。
瘦三心里的那只手一会儿又胡乱抓挠起来,把他的五脏六腑翻搅得像一团乱麻,他把那口锅掂来掂去看了个够,又摸索了个够以后,鬼使神差一般竟来到了石碾街,尽管心里十分明白建设社会主义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心中却总隐隐感觉和他的灌肠锅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当年他把自己的毛驴交给社里之前,那个洋人儿一般的肖老师给他鞠了一躬,他的整个身心就都颤颤着,猛地一转身后,才知道自己成了一个崭新社会里的崭新的人。今天,当憋闷异常的他,拼尽丹田的力气喊了一声“灌——肠——吔”之后,才觉胸口有些轻松,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一个扑头野鬼似的人,还回过身扶着槐树歪着头看,仿佛在讥讽老白家在“超英赶美”的热潮中出了一个落后的人,他浑身的不快霎那间就化作一片冲天的怒火,手一轮,那个“扑头野鬼”就抱头鼠窜了。

当他把锅的碎片一块块地全捡到手里的时候,就冲着那个人的背影骂:“看恁娘个头!连白文昌哥哥都认不得?——哼!哼!哼!——俺就是闻闻味儿,也知道俺的锅在哪块铁坨里头!”
瘦三将碎锅片捏在手里又翻来覆去地看了个够,一种重重的失落就在心头翻涌起来。初级社时他往社里献毛驴的时候,他本想让毛驴和他一齐走上台去,刚到台下,毛驴却怎么也不走了,他狠命地抽打了一阵后,那头驴索性四蹄一爬躺在地上不动了,回到家里后他激动感慨了整个晚上,仿佛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叫那个不会说话的生灵给敲打得铮铮作响,台下那经久不息的欢呼雷动,才是每一个大坡地人对老白家的最终首肯和至高奖赏,浑身颤颤着的那头驴却浑然不知!
而如今,他的灌肠锅在倏然之间就面目全非地去了,他更浑身颤颤着抖痛不已,心想,原来毛驴也是一个极具灵性的生灵!除了街东边扶了槐树偷窥的那个猥猥琐琐的人,在这个时候,有谁能领会不到他那拚力一抡的壮怀激烈?!
西山的红叶像一片已燃烧殆净的野火,一阵又一阵的寒风滚过之后,山野树木就只剩下了一片萧瑟,天空的太阳已明显地向南方挪去了一大截,把映在地上的人影拉得又细又长。瘦三把他的碎锅片抛入那一大堆废铜烂铁中时,头就在一边扭着,恍恍惚惚之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喊,他竟连鼻孔哼一声的心情都没有。
四野一片苍黄,飕飕的寒风翻着滚打着呼哨,一阵紧一阵地漫卷而来,瘦三的心里像坠了一个大秤砣,当他从大北沟里走上北边的土堰时,视野就开阔了许多,忧郁的心刚觉有些亮光,清鼻涕就一串串地滴入下来。也许刚才摔锅的时候他好像用的劲太大了些,手掌到现在还感觉有一些麻,伸出手去抹了一下鼻涕,两手一搓就又揣到了袖口里。
从瘦三站着的地方向东,原来都种着红薯,地都还没有犁,刨红薯时留下了满地的坑坑洼洼。隔了几块地的东边是赵家坟,两个人正在犁地,瘦三缩着头,“吱——吱”叫着的寒风像一把把刀,从他肥大的破棉袄下边钻上去后,再来回拉上一阵,生生地痛,他顺手从堰边上薅下几菶细高粱杆,在石头上踏扁后在腰上一缠,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东走。走近赵家坟的那块地时,眼前的情景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魏老大正在和屁三一块犁地,两只牛在地上卧着,“嘎嘣——嘎嘣”地在嚼吃着红薯,不知因为什么,屁三突然把从墒沟(犁铧在地里翻开的土沟)里捡来的一篮子红薯一抡,提着篮子就跑,魏老大慢慢地从肩上拿下扯牛鞭一甩,鞭鞘子就缠住了屁三的脚,老大一逮,屁三就摔了一个跟斗,爬起来就又跑,老大就又一甩又一逮,屁三就再摔再爬、再跑,后来老大就急了,甩起扯牛鞭,“啪——啪——啪”地一阵乱甩,鞭鞘子每在屁三头顶上回撤的时候,空中就爆出一个脆响,鞭鞘子在屁三脚下回撤的时候,地上一个闷响后就泛起一股土烟。
老大一鞭一鞭地甩,屁三的上下前后左右就不断地爆着一声声脆响,像过年点燃的鞭炮。屁三怕打在身上受不了,缩着膀子抱着头,一蹦一跳地来回躲闪,一会儿工夫儿就气喘吁吁地满头大汗了,哭咧咧地喊:“老大!亲大爷!嫑打了,你说咋就咋,还不行?”魏老大“嘿——嘿,哈——哈”地咳了几声,又在天上来回甩了两鞭后才收住手。
扯牛鞭是犁地时驱赶耕牛的一种农具,鞭把有胳膊腕粗细,一尺左右长短,为了方便抽打耕牛,鞭身多在一丈到丈五之间,鞭把和鞭身由一个绳圈绾在一起,除非种地的老手,一般人攥在手里不用说赶牛,拼尽力气抡都抡不圆,等终于抡开的时候,许多时候一甩手却打在自己身上。魏老大甩出的鞭子要打牛的耳朵,绝打不到牛的犄角上去。
魏老大看见瘦三后,仰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他把扯牛鞭往肩上一搭,手指着墒沟一溜疾步快走,长长的鞭子像一条大花蛇在身后跳跃着:“掰开眼瞅瞅,全世界的庄稼主儿哪有不可惜粮食的?没经过四二、三年?看看,看看!满地的红薯都扔咧!天冷,天冷,天冷能冻死你?!再冷的天能冻死受苦汉?受苦人自带一笼火!”
屁三的头上已冒出腾腾的热气:“哎哟哟,你个大屁篓,成天撵在你屁股后边闻你那大屁不说,这一遭儿犁不到头儿,几百斤红薯就出来了,使死俺也捡不净,赶明儿,俺也上山砍柴炼钢去,再不给你搭伙儿了。你要找不着人,就等‘洋犁洋耙’犁,打死俺也不来了。”
平时犁地都是两个人一组,一主一次,为主的人负责扶犁踩耢(踩耢:犁完后为使土地平整,人踩在耢上牲口拉着摊平),为次的人又叫帮犁,负责牵牛打坷垃,收工后扶犁的人倒背胳膊儿往家走,帮犁的人则要扛犁赶牲口,两个人合作就叫搭伙。
在直奔共产主义大踏步前进的日子里,大家都在算计着“白面馍馍吃不了”的好光景,没有人在乎地里的那几个红薯。收的时候大家就像唱丝弦戏,“轰”地一声来了好多人,“轰”地一声比划了一阵子,“轰”地一声就算收了秋。
魏老大一犁下去看见丢下的东西就心疼,就不住地喊屁三:“快捡快捡,好东西儿!好东西儿!当粮又当菜,顶饥又解渴!”屁三就拼命地捡,不到半天工夫儿,就捡了地中间的一大堆,足有千余斤,没顾上捡起来又埋到土里的仍还有很多,老大催命鬼似地一直大喊大叫,嫌屁三眼慢手也慢,屁三鸡啄米一般使了个贼死,老大仍然叫喊得瘆人,连拉犁的两头牛都把尾巴夹到了屁股里边。屁三终于忍受不住,一甩篮子就要跑,老大一急就甩了鞭子。
瘦三又抹了一把清水鼻涕,往屁股后边一杠,围着那一大堆红薯转了一圈,又在墒沟里踢了几脚,捡了几块,皱着眉头说:“这,这,这,不得了!不得了!——咋就都忘了?那红瓣瓣儿土,吃下去屙不出来,能撑死人!这事儿,得给——大全——文昌都说说,得赶紧说说……”

第二天,,给魏老大搭伙的又多了一个人,是瘦三。
瘦三在炼钢工地上唾沫四溅地四处游说了一通后,大家都翻瞪着眼,一脸惊诧地看着他,有人拿了大手还在他脸前晃了几下,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后,说:“砸了个灌肠锅,精神就真受刺激了?”——眼看都到了共产主义,说那些烂红薯的事,有人以为他神经受了刺激或精神出了毛病。
魏老大终于忍不住,开大会时拿手指点着刘大全的门髅说:“你,刘大全!啥时候儿叫鬼给架住了?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恁家的地啥时候儿一亩能打两千斤?放恁大的屁,使不死你,也吓不死你?满地的东西儿也不往家整,那顶饥又解渴,当粮又当菜,多好的东西儿吔,糟践了……”
老大还没有说完,四周就沸腾起来:“老大又在夸老婆咧,‘落地就生根,顶饥又解渴,保温保滴护地皮’。”“老大想扛布袋红薯往共产主义去吔。”“山西那边儿不种红薯种土豆儿,他想叫老婆解馋呢!”“咋也不是?张雪梅擦红薯片儿,一天好几百斤,一边儿擦一边儿吃呢!大坡地脉气儿坏了,净出些傻二小一样不阴不阳的人。”
老大微弱的声音像往水缸里丢下去一粒米,使再大的气力也没有人能听见那个响动,他肚子一鼓一鼓地喘着粗气,夹着一个大屁就退了会场。刘大全在后边撵了出来:“俺说,俺说!老大,老大!这大屁不该放的时候儿还就不能放,你不信,那两千斤,咳!——那两千斤的产量,谁知道谁在后边给多画了一个圈儿!——咳!俺就知道,迟早,迟早,俺得叫那个圈儿给圈进去!——老大——你还甭不待听,你捡的那堆红薯,老鼠都不吃,不信?……老大,老大……”
那次大会之后瘦三倒有一点点庆幸,也没有顾上去看他的灌肠锅究竟熔入了哪块大铁坨,因为从马三炮家搜出了未交出来的铁,他又叫表扬了一回!
当埋在地里的红薯都冻得变作一滩稀烂以后,魏老大的帮犁就又剩了屁三一个。瘦三仍旧回到了炼钢工地上。那天,又有人给他提起了灌肠锅的事,说他在石碾街吆喝的那一声像鬼叫,石碾街一带的狗都给吓傻了,生人进家都不敢叫了。瘦三的脸就胀成了酱紫色,浑身抖索了一阵后,说:“小王八羔儿恁毒!说不定啥时候炉膛里飞出来个炸弹,崩你小羔儿个豁二三片!哼!”说完就拍拍手,走了。
瘦三差点也成了半仙,他倒背了手刚走到村口,就听得工地上传来震天震地的一声响。后来才知道,不知是谁献铁的时候把一个日军废弃的炸弹献了来,不认识的人们又稀里糊涂地给填入到炉膛中,炸弹炸了,伤了几个人,李小旦的儿子李牛牛在工地上耍,溅出的铁水烧了一只眼,脸上留下了一个大疤。
那颗炸弹炸了以后,大坡地炼钢的炉子就没有再冒过烟。
来年的日子里,大坡地人和全国好多好多地方的人一样,以无尽的苦痛唱了一支悲伤无限的歌。
也许是一座座炼钢冶铁的炉火烧红了苍天,炼焦了大地,蒸干了所有带水份的东西,从魏老大犁地开始到第二年五月,天空中就未落下过点点滴滴的带潮气的东西来。冬季又奇冷,魏老大的犁在撅起满地河滩一样的冻工疙瘩以后才正式收了工。春季又奇旱,在春暖花开好耕田的日子里,魏老大赶了两头硕大的犍牛去犁去年未犁完的地,半尺之内的土像专门经了炉膛烧烤,全是梆梆硬的一块又一块,魏老大甩响手里的扯牛鞭,鞭鞘处爆出的响声也像冒着火星星,两头犍牛伏着身,低着头,喘着粗气,鼻子和口腔流出的粘涎,一条条飘落在板结的黄土地上,眨眼工夫儿,就风干为一条条白色的线,像刚爬过去一只只蜗牛留下的印痕。
那些地真难犁,犁浅了挂不住地皮,犁深了牛又拉不动,魏老大把扯牛鞭甩得山响,屁三憋不住,就在后边喊:“老大!你咋比那毛驴子还犟,这地没法儿务整了,比西山坡还硬!再作弄,使不死牛也把人给使死了,听清了没有?你个犟驴,犟驴!犟驴!”话音刚落罢,套股子就断了。
老大狠狠地甩了一鞭说:“你个大血窟窿嘴,闲日浪个啥,要犁不转,这天要一下,可咋往上耩?到时候儿种不上,吃屁都没人给你放!”终于接好套股之后,刚走几步,犁前边的二扭杆“咔——嚓”一声就折了。
没有人知道赵起升画在烧酒坊南墙上的老虎是什么意思,尽管有人说那只瞎老虎是专门配的镇物,但王炳中就是不服,他晃晃悠悠地去了烧酒坊两次,往南墙上扫了两眼后,以一种定而无疑又了然一切的口吻对人说:“嗯!是!像只老虎,就是少了那点儿最关键得东西儿,哼!——也就是那点儿东西儿,他再过一百年也补不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老拐父子听说后,就犹如锋芒在背一般难受。
花园里的旱水窖叫赵起升给炸塌之后,趁无人之时他也曾隔墙跳进去看了几次,彤塌一片的砂石土上已钻出一片绿油油的细草,后来,玉带坪的大石堰又稀里哗啦地倒下了一大片,未塌下来的砂石断崖,仍呲牙咧嘴地张扬着不可一世的狰狞,过了不久,那些不可一世的狰狞也就在轰隆一声响之后烟消云散了,那个旱水窖连同它历史的陈述,就一齐带入到玉带坪的断崖下面去,并将无可逆转地在岁月的风霜里消声匿迹。
或许,除了在傻二小还是林有良的那段岁月里,大坡地根本就没有人正视过它的存在;或许,那个凄美的过往,自始至终就是盘桓在牛头垴上的一缕云霭。
爬进去看了几此以后,赵起升紧揪的心一次比一次放松,松弛下来之后,那个长脖子女人笑吟吟的容貌就慢慢向他走来。当他最后一次从花园里向房上爬的时候,忽然感到远处的梨花井内冉冉升起一缕白烟,并且忽飘忽飘地一直跟着他。
回到烧酒坊之后,他就打开枪械库的门,拿了一把上了刺刀的半自动步枪在院子里乱舞了一阵,看看南墙上那只瞎眼老虎,就想起了王炳中的恶毒诅咒,看着看着,心里就有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飘了出来,一会儿就安在了老虎眼上,他找来笔,比照着那双眼就画了上去,画好之后回到屋里就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盹。
一个人突然走了进来,无领的翠绿绸衫,花白格的长裤,带着一股馥郁幽幽的香气,好像还是经久不散的百雀羚的那股味道,细长细长的脖子,风摆柳一般娇柔飘摇的身姿,仔细一看,竟是苏敏敏!赵起升急忙说:“你那个铁黎木的箱子,啥东西儿俺也没动,你回来了,就都还给你,全都还给你!”苏敏敏忽然仰着头笑了一阵,说:“怪不得老杜说,不发神经的人就不知道世上还有情和爱,一旦沾上那俩字儿,就等于得了不治之症!还说得了那病得赶紧治,错过了时候儿就能要命。老杜就傻,那病就是能治,满大街都是些精神病,到哪儿去找那治病的先生!杨老歪就不傻,他早就说,从赵匡胤开始,万不要挨姓赵人的边儿,姓赵的人都不能共(共:处事),听清了没有?你个二豁蛋!”说着,就猛然一转身掐住了赵起升的脖子,一会儿比一会儿紧,渐渐地,他感到透不过气来。
赵起升在用力嚎叫了好几声后才醒了过来,——他歪在椅轴上睡着了。摸一摸脖子,还酸酸地有些胀痛,一身的冷汗有些冰凉。向外看了看,原来刚给老虎画上了两只人眼,忽灵灵的神韵越看越像敏敏的眼,他急急忙忙地擦了以后,心惊肉跳地回了家,从此一个人再也不敢去烧酒坊。
炼钢工地小高炉里的炸弹爆响之后,赵起升就实实在在病了一些时日,后来竟软绵绵地起不了床。
开始的时候,晚上一吹熄灯之后,闭上眼苏敏敏就来了,喜笑吟吟地说一阵子后就掐他的脖子,他后来就点着灯睡觉,再后来点着灯苏敏敏也照常来,张红梅就挨着庙磕头烧香,后来敏敏不掐脖子了,天天钻进他的被窝里睡。
年三十的晚上守夜,赵老拐和张红梅在屋里坐着说闲话,赵老拐感到后背“忽——”地扇来一股凉风,一会儿又热辣辣地烫,赵起升从被窝里钻出头来说:“看看是不是?!看看是不是?!这又钻到俺盖的窝儿里头来了,哎呦!——哎呦!——还连掐带拧!”
赵老拐直觉着毛尾根子都往起树,就拿着拐棍亲娘祖奶奶地乱骂乱舞了一阵,等儿子安安稳稳地睡下后,才心惊肉跳地对红梅说:“赶紧,闪过年儿赶紧给起升说个媳妇儿,找个身强力壮洪福旺的占住盖的窝儿,让那个鬼祟没啥想头儿了,也就走得快了,过了破五儿,俺去白口镇那个”明眼儿”那儿走走,给她找个好投主(投主,当地人指未出阁的闺女要嫁的人),就都安生了。”
进三月,正是杏花败、桃花开、梨花胀着骨朵的日子,赵老拐家来了一位身强力壮洪福大的女子。女子姓白叫小连,一听那名字老拐就哆嗦。
尽管模样和身段跟过去梨花酒楼的小莲大相径庭,但因他曾欠小莲的钱,小莲临死的那些死不甘休的话,还让他时时地记忆犹新:“你给俄记死了噻,俄就是死了也找到你家要去,一年不成十年……”
赵老拐浑身一哆嗦,毫无底气地问:“小莲?哪个小莲?俺说的是你说的那个连!连!是——”
小连想了想,低着头说:“谁知道,俺爹起名儿那会儿,——谁能记得吔,好像是,——嘟嘟连连的连。”赵老拐吭吭哧哧一阵后不置可否。令人惊讶的是,赵起升见了小连后,精神却出奇的好。
小连行七,是他娘的七闺女,棋盘山里小捻沟人。都说小连娘是“七女星”,生了七个闺女后才生了三个儿子。或许是因为山里人过早过重劳作的缘故,小连除了白净的皮肤和一对弯眉之外,全身上下均透着一副中性的姿态,圆乎乎的两腮粗壮的腰,大个子宽身板,铁锤一般锤击着大地的双脚和硬丁丁的步伐,单看后身,有一种爷们儿的强壮。其实小连虚岁刚十六。
张红梅领着小连到食堂里吃了一顿饭,小连饭量很大,连红梅的那份也吃了,她到茅房撒了一泡尿回来后,红梅问,饱了?小连说:“差不多,——也——算——饱了。”
回家时跟在红梅屁股后面嘀嘀咚咚地走,似乎怕红梅不高兴,一路上怯生生地问:“哎!——哎!——,俺,俺该叫你啥?”张红梅停下脚步回过身,抓住小连的手捏一捏,笑嘻嘻地说:“好闺女,身子骨儿挺壮!”
红梅顺路叫了雪梅看,雪梅悄悄地说:“看眉眼是个实守人,过日子要的还不是本分?”
张红梅又悄悄地问老拐啥意见,老拐说:“那个,看老天爷咋给捏古吧,除了那个名儿不好听,倒也是送到嘴边儿的一块肥肉,不敢紧吃,别人以为你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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