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在对面的女生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穿着时尚，发型随意，还戴着一副老土的黑框眼镜，整体形象非常不协调。安雅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说：“留你在这儿工作可以，不过你得换副眼镜，还有头发也要稍微修剪一下。”
　　 林晓揪着上衣下摆，神情为难。“可是，我不够钱。”
　　 “跟我走吧。”安雅交代店员看好店，拿起车钥匙大步走向停车场。不明所以的林晓只能快步跟上。
　　 折腾了一下午，安雅看着改造后的林晓，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样嘛。”
　　 “谢谢安姐。”
　　 “不客气，当是新店员的福利吧。”看了看时间，安雅想起了半个小时后的约会。“我还有事，就不送你回去了。明天上午八点准时上班。”
　　 紧赶慢赶，安雅还是迟了十五分钟。
　　 陆铭泽似乎等得并不着急。安雅走近时，他正用手机通话，表情严肃，好像在安排事情。“总之，发散人手，一定要尽快找到那个女生。”她只听到收线前的最后一句。
　　 她挽上陆铭泽的手，笑道：“陆大督察，案子办完没有？什么时候能进去吃饭啊？”
　　 “就算案子没办完，饭还是要吃的。”两人说笑着走进预定的包厢。
　　 等上菜的间隙，安雅抿了口茶，好奇地问：“又有新案子了？你看你，黑眼圈重得像化了烟熏妆。”
　　 “没有新案子。”
　　 “这么说，还是那个二世祖涉嫌吸毒谋杀的案子。这案子不是结了吗？他不是承认了吸毒吗？”
　　 “他只承认吸毒，却否认谋杀。虽然有物证，始终不够有力。只有找到目击证人，才能坐实他的罪名。我们正在找这个证人，目前还没有消息。”
　　 “听说那个二世祖的老爸是混黑道的。你们在找，他们肯定也在找。”安雅替陆铭泽续了杯茶，“不如你告诉我那个证人长什么样子，我帮你留意留意。你知道，我开店的，每天见的人不少，说不定误打误撞地碰见了那个人呢。”
　　 陆铭泽笑着握住她的手，“你呀，警匪片看多了吧。”
　　 最后，陆铭泽拗不过安雅，还是传了一张目击证人的相片给她。安雅坐在电脑前，看着显示屏上的不算陌生的面孔，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
　　
　　 （二）
　　 安雅的咖啡店坐落在高级写字楼附近，生意着实不错。林晓第一天上班，难免手忙脚乱。下午四点多，客人渐渐减少，她才能真正坐下来休息一阵子。
　　 安雅递给林晓一杯冻柠檬汁，关切地问：“还适应吗？”
　　 “还好。安姐，你这里的生意真好。”
　　 “这边人流量比较大，生意自然不会差。”说着，又有几个白领打扮的人走进店里。安雅拍拍林晓的肩膀，“我去招呼。你还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一拨客人刚坐下，另一拨客人又来了。见同事们都在忙碌，林晓便迎上前去。
　　 “欢迎光……”话语未尽，林晓看清来人的脸，吓得脸色发青，不顾一切地跑向员工休息区。
　　 来客面面相觑。安雅让另一位员工招待客人，然后去寻林晓。
　　 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回应，安雅径自推门而进。只见林晓坐在角落，双手抱膝，浑身发抖，像只被吓坏的兔子。安雅走到林晓身侧，顾不得地面的脏乱，也坐了下来。她伸手轻轻地把林晓揽进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着。
　　 慢慢地，林晓平静下来。她吸了吸鼻子，接过安雅递过来的纸巾，擦干眼泪。
　　 “我说你这孩子也太不经吓了吧。那几个客人长得是凶了点，不过应该也是上班族。他们还能吃了你不成？”
　　 “不，不是。他们不是。”林晓拼命摇头。
　　 “你认识他们？”
　　 “安姐，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林晓紧握着安雅的手，神色惶恐。
　　 “出什么事了？”
　　 “我……”断断续续地，林晓花了大半个小时才把事情说清楚。
　　 原来，林晓就是陆铭泽苦寻的目击证人。当日，二世祖陈逸邀她和一个姐妹艾莉一起去酒店。刚到房间门前，林晓接了个电话，讲了大概二十分钟。她走进房间后，发现陈逸和艾莉已经躺在床上，拿着白色粉末吸得正上瘾。陈逸突然把整包粉末按到艾莉脸上，还发出得意的笑声。林晓见陈逸表情狰狞，心中有些害怕，便悄悄离开了。后来，艾莉死了，陈逸被警方控告吸毒和谋杀两项罪名。作为唯一目击证人的林晓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我不能被他们找到。被警方找到，他们会控告我吸毒，我不要坐牢。被陈逸那边的人找到，他们会杀了我的。安姐，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林晓牢牢地抓紧安雅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么说，外边那几个人是……”
　　 “是陈逸的人。他爸爸是黑社会的，那几个人是他的手下。我见过他们。他们肯定是来找我的。”
　　 安雅提出一个疑问，“你刚刚跟他们打过照面。为什么他们认不出你来？”
　　 “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林晓哆哆嗦嗦地拿出钱包，“这是我以前的样子。”
　　 安雅接过钱包，一眼不眨地看着上面的照片。照片上的女生没有戴眼镜，挑染的蓝色发丝在黑色长发中异常显眼。是她了，跟陆铭泽发来照片一模一样。安雅转头看着抱膝低头的林晓，一抹诡笑融化在闪光的双眸中。怪不得那些人认不出她来。长发剪成学生型短发，眼镜遮住了那颇具标志性的大眼睛，现在的林晓一副乖巧的大学生模样，跟以前的太妹形象相比，确实相差甚远。
　　 安雅把钱包还给林晓，安慰道：“好了，没事了。你先在这里待着，等那些人走了，我再送你回家。这阵子你也不要来上班了，就在家里待着。有什么需要就给我打电话，我会帮你解决。”
　　 林晓拽着安雅的衣袖，含泪的双眼看着她。“安姐，我不敢回去。我怕。”
　　 安雅想了想，“不如暂时住我那里吧。我那边的保全不错，一般陌生人是进不去的。”
　　 “谢谢安姐。”
　　 安雅摸摸林晓的头发，柔声说：“别怕，在这里待着。下班后跟我一起回去。”
　　
　　 （三）
　　 安雅把林晓接回家里。担心她有一个人待着会乱想，安雅索性把笔记本电脑放到书房，还准备了许多零食，让她有事可做。中午，安雅会特意回去一趟，给她送去午餐。
　　 在林晓眼中，安雅是她的大恩人。如果没有安雅，她大概早已不在这世上。在网上无所事事地逛了一上午，林晓揉揉酸涩的眼睛，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在书桌的一侧，放着好几本书。每本都夹着一张书签，应该是安雅正在阅读的书。带着一丝好奇心，林晓拿起书看了看。每本书的内容都有关自杀。她坐下来，翻开其中一本，细细地读着。
　　 晚上，安雅回来时，发现林晓抱着一本书睡着了。她走上前，轻轻地唤醒她。
　　 “吃晚餐了。”
　　 “哦。”尚未完全清醒的林晓应了声。等坐到餐桌边时，她才说：“安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弄乱你的书的。”
　　 安雅递给林晓一双筷子，笑道：“没关系。书放在那里就是给人看的。”
　　 “为什么都是有关自杀的书？”犹豫了好一会儿，林晓还是提出了疑问。这类书的内容有些压抑，实在不适合轻松阅读。下午，她一口气读了半本，现在脑子里想的全是书中的案例，心口只觉得憋得慌。
　　 “我大学时念的是心理系，对这些与心理有关的现象很感兴趣。虽然现在与心理行业无缘，但还是舍不得放下，就当是增长知识吧。”
　　 “安姐，你对那些自杀的人怎么看，会觉得他们很懦弱吗？”
　　 “如果有活着的机会，谁会轻易择死呢。他们不是懦弱，自杀只是在走投无路时面临的唯一选择。”安雅叹了口气，“有时，死亡未必不是一种勇敢，勇敢地选择解脱方式。”
　　 凌晨，林晓失眠了。黑暗中，她一眼不眨地看着远处，想着晚餐时安雅说过的话。死亡、勇敢、解脱，这三个词在她的脑中不停游走。
　　 隔天，安雅在店里忙得不可开交时，收到林晓打来的电话。林晓的情绪明显处于失控边缘，安雅努力地听了很久，只听清四个字。
　　 “安姐，救我。”
　　 安雅开车疾驰回家。一开门，看见坐在沙发上直颤抖的林晓。
　　 林晓抬起头，看见打开的房门，疯了般冲过去重重地关上，再从里面锁好，这才放心似的对安雅耳语：“安姐，那些人搬到隔壁了。我看见他们搬进去了。”
　　 “隔壁住人了？”安雅蹙蹙眉，“隔壁死过人，快一年没人敢住了。那些人怎么会搬进去呢？那可是凶宅啊。”
　　 林晓脸色煞白，双唇哆嗦了好久才发出声音：“隔壁死过人？”
　　 “是啊。一年前，隔壁的男人投资失败，被高利贷追杀了好一阵子，最后抱着老婆孩子从顶楼跳了下去。”
　　 “安姐，你不怕吗？”林晓揪着衣服的十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我学心理学的，一开始就不信神鬼之说。”安雅拍拍林晓的手背，带着她坐到沙发上，“没事的，你不出门，他们就不知道你住在这里。他们大概不知道那里是凶宅。等知道了，肯定会搬走的。”
　　 安雅耐心地安慰林晓，好不容易才哄着她去房间里睡上一觉。店里打来电话，她又匆匆地赶过去。
　　 林晓醒来时，发觉家里只有她一人。她探着手，摸到开关。按了好几下，室内仍是一片黑暗。暗黑彷如黑洞将她吞噬。她极度害怕地钻进被子里，脑中控制不住地浮现出出事以来的一切。太多的画面，太多的言语逼得她几近崩溃。最后，满头冷汗的她从被子里出来，口中重复着四个字：“自杀，解脱。”
　　
　　 （四）
　　 一直找不到林晓，开庭日期愈来愈近，陆铭泽一筹莫展。电话响起，他条件反射地快速接起：“喂？”
　　 “铭泽，我看到那个目击证人了。”
　　 陆铭泽赶到海滩时，安雅正从车上下来。他跑上前，着急地问：“人呢？”
　　 安雅四处张望，“不在这里吗？我明明跟着她来的这里。”
　　 “你在哪里见到她的？”
　　 “这事说来巧了。我从店里出来，她走路没注意就撞了过来，钱包掉了也不知。我捡起来叫住她，谁知却越叫越走。我跟着她来到这里，中间错过了一个红灯的时间。那条路只能通向这里，应该是这里没错啊。”安雅从副驾驶座拿出钱包，递给陆铭泽，“你看，这里面的照片跟你给我看的一模一样。”
　　 “是她。”陆铭泽面对空旷的海滩，极目远眺。突然，一个黑点落入眼中。“在那里！”说着，他狂奔过去。
　　 “铭泽。”安雅也跟着跑过去。
　　 林晓走入海中，一步步走得很慢，却很坚定。海水没过头顶，她不能呼吸，只觉得身体越来越重。她很难受，咬牙坚持着不浮出海面。渐渐地，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她想，她做到了。她解脱了。
　　 “铭泽。”安雅赶到时，只看见平静的海面，没有林晓，没有陆铭泽。“陆铭泽！”安雅急了，试着走入海水中。
　　 海水没过腰际，除了她，没有别人。就在安雅愈感绝望时，陆铭泽的身体跃出水面。“铭泽。”安雅直直地看着他，生怕眼前的人是幻觉。
　　 “安雅，不要过来。”见安雅被海水冲得站不稳，陆铭泽赶紧阻止她向前走。
　　 “她呢？”安雅看了看陆铭泽，又看了看无波的海面。
　　 陆铭泽摇摇头，扶着安雅走回海滩。“找不到。”
　　 安雅红了眼眶，紧紧地抓着陆铭泽的手。“对不起。”
　　 “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陆铭泽把安雅拉入怀中，安慰着。
　　 他不知，这句对不起的涵义远非如此单纯。
　　
　　 （五）
　　 缺少目击证人的证供，陈逸只被告入吸毒罪名。庭下，陆铭泽看到陈逸得意洋洋的样子，暗自攥紧拳头，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顿。可他不能，只能狠瞪着陈逸，直到目不能及。
　　 回到警署，陆铭泽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室里，从阳光灿烂到霓虹初上。准备离开时，看到桌面上的一封信，他拆开来，发觉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看到信的内容，他陷入沉思。
　　 第二天，陆铭泽来到咖啡馆。
　　 安雅送上一杯他常点的咖啡，顺势坐到他的对面。“来得真巧，这个时间没什么客人。”
　　 陆铭泽看着安雅，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言不发地放到她面前。
　　 “怎么了？”安雅摊开信纸浏览其中内容。看到上面的字迹，她的心跳不禁加快，脸色微白。
　　 “你早就认识林晓，对吗？”看到安雅变化的脸色，陆铭泽心中了然大半。
　　 安雅无奈哼笑一声。她没想到，本该完美无缺的计划毁在林晓的一封忏悔信上。
　　 “信上说，是你收留了她，给她指了一条明路。”陆铭泽身子前倾，精悍的双眼紧盯着安雅。“你所谓的明路就是教唆他人自杀吗？”
　　 安雅很想大声反驳说没有。事实上，她的确没有。她只是暗示，暗示林晓除了逃避，还有自杀一途可走。面对陆铭泽，面对这个观念黑白分明的人，她无法理直气壮。
　　 “沉默就是承认吗？”陆铭泽的声音似略带苦涩，“安雅，告诉我，为什么要帮陈逸？”
　　 叹了口气，安雅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陆铭泽身后的一盆绿色植物上。“我有两个妈妈。你见过的那个妈妈是我的继母，我的亲生母亲叫陈璐，是陈逸的亲姑姑。换言之，陈逸是我的表哥。”
　　 “就因为他是你表哥，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帮他？”
　　 “铭泽，我跟你不一样。你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存在过渡地带。而我的世界里，更多存在的是灰。陈逸背后的势力有多大，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你看不起黑势力，但它确实存在。它的存在威胁着很多人，包括我现在的家庭，我的母亲，我的员工，还有你。如果我重视的只有你，我不会妥协，因为你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我。可是，那么多的人，我没有能力保护好他们。”
　　 “你可以告诉我。”
　　 “告诉你。”安雅笑了笑，“你能够保护好几个人？你能保证他们绝对安全吗？你能保证他们不会突然有一天被抓去，被灌水泥沉入海吗？”
　　 陆铭泽沉默了。半晌，他才说：“如果再出现一个林晓呢，你还是继续妥协吗？”
　　 “我想，我会寻找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比如死亡。”
　　 陆铭泽拿出打火机，点燃信纸。两个人，四只眼睛，看着那张薄薄的纸化为灰烬。
　　 陆铭泽站起来，只留下一句话：“安雅，我们不适合。”
　　 直到陆铭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安雅才转过头。
　　 “安姐，我的老婆要生了。我想请五天假去陪她。”
　　 看着准爸爸满脸期待和幸福的笑容，安雅的嘴角扯起弧度，“干脆请够一星期的假吧，工资照计，就当是我送给宝宝的礼物。改天我会去医院看望你们。”
　　 “谢谢安姐。”
　　 笑意在看到烟灰缸内的灰烬时消失，安雅喃喃自语：“对啊，我们不适合。”
　　 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安雅抬起头，静待眼泪在微热的空气中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