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清楚记得爸爸那天被捕的情景，一辆忽闪着红灯的小车，“呜呜”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从远方而来，在她家门前嘎然停下。接着，车门打开，快速走下四位穿着制服的叔叔，径直朝她家走去。那天，小兰正和几位小伙伴在门前不远处玩积木，高兴地唱着“红房子，绿房子，哪个搭起哪个住……。”看到小车到来，歌声停止了，她和小伙伴们惊呆地站起看着眼前的架势。不一会，爸爸就被四个叔叔从家里带了出来。爸爸双手搭在前面，手上戴着闪闪发亮的环环。走到小兰面前，爸爸停住脚，看了小兰一眼。爸爸想说什么，身边叔叔推他快走。在爸爸将要上车时，妈妈发疯地跑了出来，一直朝小车跑去，然后，瘫坐在路旁，撕心裂肺地哭。
　　 小兰似乎意识到什么，丢下小伙伴，哭喊着“爸爸、爸爸”也向小车跑去。途中不慎绊了一跤，摔倒在地。小兰顾不得疼痛，勇敢地爬起来，又向前跑。可是小车“呜呜”地走了，丝毫没有理会小兰。越走越远，扬起一股白烟。小兰不住地跑，不住地喊，直到妈妈追上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爸爸离家前一天，天上灰蒙蒙的，空气异常沉闷。早上，爸爸准备上班时，接到一个电话，便久久地伫立在电话机旁默不出声。话筒握在手中，发出长长的“滋滋”声，像纺织虫鸣叫一样。直到妈妈喊他，问他怎么啦？谁来的电话？他才吞吞吐吐地对妈妈说，他的办公室被查封了，检察院正在查账。
　　 爸爸说这话时，妈妈正端起茶杯准备喝茶，淡淡的两句话，竟把妈妈手中的茶杯震落到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茶杯立即粉碎，茶水泼洒一地。过了许久，妈妈才默默地去寻笤帚收拾着。爸爸和妈妈谁也不说话。
　　 爸爸是单位主办会计，干了将近二十年。每天早上丢下饭碗，嘴一抹，便兴冲冲地说单位忙，得赶紧去上班。小兰从来没见爸爸像这样迟钝过。沉默良许，爸爸缓缓走向沙发，一屁股坐下去，便瘫在沙发里，仿佛陷进了深深的泥潭。爸爸开始使劲地抽烟，一支接一支，呛得爸爸直咳嗽。
　　 妈妈收拾完散落在地上的茶杯碎片和茶水残渍后，也唉声叹气地坐在另一个沙发上。妈妈那天身着白色羽绒服，坐在那里，远看上去如同一团棉絮松软地堆在沙发的中央。她头靠在沙发背垫上，目不转睛地看客厅天花上悬挂的灯，傻傻地看着，看得那样痴迷。任凭面前茶几上烟缸里面的烟蒂慢慢地堆积，渐渐像小山一样耸起来。妈妈是个非常讲究整洁的人，若是往常，肯定皱着眉头夺去爸爸嘴上的香烟，责备爸爸一番。
　　 面对眼前的一切，小兰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看爸爸，爸爸无语；看看妈妈，妈妈不睬。顺着妈妈目光看天花上悬挂的灯，感觉没什么啊，那灯依然如故，她很纳闷。左看右瞧一会儿，谁都不理睬她。便知趣地坐在小凳上看起小人书，接着又拿出一堆玩具，独自静静地玩着。
　　 中午时分，小兰玩倦了，走到妈妈面前使劲拽着妈妈手臂叫饿，在妈妈转头的刹那，猛然看见妈妈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两口汪汪深井闪着波光。小兰慌了，忙伸出小手，不停地在妈妈眼上抹着，如同哄小伙伴一样，说着妈妈别哭，妈妈别哭。妈妈看看小兰，顺手拿过毛巾擦了一把脸，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站起来走向厨房，沉重的脚步似灌了铅。爸爸妈妈今天怎么啦？小兰好奇地想。
　　 饭菜端到桌上，爸爸和妈妈都不动筷子，两人依旧默默无语地坐着，看着小兰狼吞虎咽。看了一会，爸爸动情了，眼含泪花不停地说着，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贪图享受，为买这房子挖空心思做假账，害了全家。都是我不好……。妈妈打断爸爸话，说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得赶紧想法子凑钱退回去，争取宽大处理。再说，怎能全怪你呢？是我整日唠叨要买这房的，我害了你。妈妈说完，伏在饭桌上失声痛哭起来。
　　 爸爸走后不久，又来了三位穿制服的叔叔。其中一位叔叔从皮包中拿出一张纸给妈妈看，说是搜查。妈妈不吱声，呆站在门边，整个身子靠在门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几位叔叔在家里四处翻着，小兰房间也被翻了个遍。小兰嚷着别动我的玩具，想跑过去，妈妈缓过神，紧追几步拉回小兰，一把将小兰死死地搂着，搂得小兰不能动弹，胳膊生痛。
　　 晚上，外公、外婆和姑姑、舅舅都来了，沉寂一天的家里终于有了生机。大家七嘴八舌，不停地安慰妈妈。说是天塌下来，有我们全家顶着。妈妈偎在外婆的怀里哭，外婆边抹眼泪边轻拍妈妈后背哄着妈妈，像妈妈平日疼爱小兰一样。过了许久，舅舅说，当务之急就是打听一下姐夫的情况，然后，找个律师咨询一下，看看能定多大罪。外公点头同意，说是家里算你路路精通，这事抓紧办。舅舅拍着胸部满口答应。
　　 妈妈名叫赵媛媛，是名小学老师。外公外婆不但给了妈妈一个好听的名字，还给了妈妈一个漂亮的外表。皮肤白皙，大大的眼睛，修长的身材，说起话来温温雅雅。爸爸总说妈妈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最贤惠的妻子。娶了妈妈，是他一生的福分。奶奶逝世前，瘫痪在床两年多，都是妈妈替奶奶翻身捶背，擦澡换衣，忙完学校事情后，便马不停蹄地忙家务事，整个人像陀螺，直到奶奶逝世，周身寻不出芝麻大褥疮。那时候，家里非常拮据，妈妈掌管家中经济大权，省吃俭用过日子。学校女老师多，当看到女老师穿件漂亮衣服，妈妈总是左右瞧看，羡慕不已。女老师看得难为情了，打趣道，赵老师，你要买件穿穿，肯定像天仙似的。妈妈总是笑着说考虑考虑，考虑结果什么都没买。妈妈的衣服大都是爸爸买的，爸爸买衣服从来不和妈妈商量。他知道，如果商量了，妈妈绝对不允许他买的。爸爸买回衣服时，总爱悄悄地将一只手拿着衣服藏在背后，走到妈妈面前，猛然将手中衣服朝前一扬，像变戏法一样，说是给妈妈惊喜。然后，便死缠硬磨地哄着妈妈当场穿，他坐在一旁欣赏着，不停夸赞不错，真漂亮！说自己有眼力。妈妈穿上衣服后，对着镜子前后照了数遍，尽管十分满意，始终不忘问爸爸花了多少钱？爸爸总是撒谎，把价钱说得很低。后来妈妈知道他撒谎，说不对吧？这件衣服我在商店看过多次，怎么到你买时就这么便宜？爸爸“嘿嘿”地笑着，妈妈也不深究，无可奈何地说，这样大手大脚怎么得了啊！
　　 爸爸走后，小兰像落了魂似的，每天坐在门前，愣愣地看着爸爸走时的方向。她期待着目光中爸爸突然出现，高兴地喊着小兰，跑过来紧紧地抱着自己，使劲在她脸上亲个够。每当夜幕降临，街灯亮起时，小兰失落落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妈妈无力地说，爸爸和叔叔们出差了，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小兰鼓起小嘴娇嗔道，爸爸不讲信用，答应我周末去公园玩的，现在早过时间了。说着说着，她看到妈妈在偷偷抹眼泪。小兰慌了，忙跑过去哄妈妈，妈妈别哭，小兰下次不骂爸爸了。
　　 舅舅隔三差五地来看妈妈和小兰，每次来都和妈妈说起爸爸事，安慰妈妈别着急，他会动用所有朋友去帮忙。过了几个月，舅舅来对妈妈说，姐夫事已交到法院了。听律师说，由于我们积极退款，姐夫可能从轻发落，判个监外执行。妈妈顿时来了精神，说是只要人能平安回来，她就是豁去性命也值得。
　　 有天傍晚，舅舅提着烟酒来到小兰家对妈妈说，法院主审姐夫案件的法官是朱庭长，朋友已和他通了气，他答应尽力帮忙。说着，舅舅将烟酒递给妈妈，吩咐妈妈晚上去朱庭长家中一趟。接着，把朱庭长家庭住址详详细细对妈妈讲了一遍，像教小学生似的。直到妈妈临走时，还不忘反复叮嘱，到他家去千万别让人看见了，免得被动，把事情弄砸。
　　 妈妈走后，小兰和舅舅在家焦急地等着。舅舅坐在沙发上，将一只大手挽着小兰深情地说，你妈从来不会送礼，这回难为她了。记得有次她学校校长生病住院，你爸爸和我都叫她去医院看看，你妈说啥也不肯。说是光手去看不像，若是带东西去看，校长又是个较真的人，送的东西如果他不收，多丢面子。后来还是你爸爸一个人无奈地去医院看的。你爸爸对校长撒谎说，对不起，爱人感冒了，身体不舒服，正在家中打点滴。说得校长非常感动，连声说赵老师身体不适，还挂念他，实在过意不去。小兰听着舅舅述说，像听故事一样，乐得直拍手，说妈妈和爸爸都很逗!
　　 几个小时过后，妈妈回来了。带去的烟酒又带了回来。舅舅一看，立即慌乱起来，忙问妈妈怎么回事？妈妈沉默无语，久久说声她累了，想休息。声音里夹杂着颤抖。舅舅急切地走到妈妈跟前，问是不是朱庭长不愿意帮忙？妈妈低下头使劲摇着，说姓朱的答应帮忙，保证把你姐夫事摆平。我从他家里一直找到他办公室才找到他的。舅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烟酒笑着说，想不到这朱庭长真是不错的庭长，是个清官好官，这样人难得。舅舅走后，妈妈不知为什么又哭了，哭得非常伤心。小兰也抱着妈妈哭。妈妈肯定又想爸爸了，小兰边哭边想。
　　 过了几日，一位穿着制服的叔叔驾车来到小兰家。小兰最怕穿制服的叔叔来家里了，害怕又要在家里搜查，吓得呆呆地站在一旁，木讷地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没想到，那位叔叔面带笑容，亲切地拉过小兰抱着，不停地夸小兰长得像妈妈一样漂亮。妈妈仿佛没看见叔叔一样，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头扭向一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叔叔一点不生气，放下小兰，从包里拿出许多好吃的给她。小兰不敢接，胆怯怯地过去看看妈妈。妈妈依然坐在那里，丝毫没有理会小兰，眼睛不眨地看着窗外，脸上寻不出任何表情。僵持之下，叔叔将一包点心塞到小兰怀里，说叔叔做主，你收下。接着叔叔蹲下身子问小兰想不想爸爸？小兰说想，做梦都想。叔叔又说，有朱叔叔在，保证你很快见到你爸爸。小兰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许多，看着朱叔叔忙问可是真的？朱叔叔点头说他讲话算数。
　　 坐了一会，客厅死一般安静。朱叔叔显得很焦急，看看手表，对小兰说，叔叔今天来想和你妈妈商量一下你爸爸事，好孩子，你到门口坐着吃点心，替叔叔看着，不许外人进来，好吗？小兰满口答应。只要叔叔保证爸爸回来，叫她干什么都行。
　　 好长时间，朱叔叔才从小兰家里出来。路过小兰面前，见小兰仍在那里坐着，一动不动。朱叔叔轻轻地摸了一下小兰脑袋，不住地夸奖孩子真乖！叮嘱小兰不要对别人说他来过，如果别人知道，爸爸就不会回来了。这是秘密，懂吗？小兰看着满脸堆笑的朱叔叔，不住地点头。
　　 小兰高兴地回到家里，妈妈仍然坐在沙发上。见小兰进来，无力地招招手。小兰走过去，妈妈紧紧地搂着她，脸贴在小兰脸上。这时，一滴滚烫的泪珠落了下来，落到小兰脸上，然后慢慢淌到小兰下腭。小兰转脸惊讶地看着妈妈，妈妈又哭了，苍白憔悴的脸上依稀残留着红晕。
　　 朱叔叔经常来小兰家。每次来都带来许多好吃的给小兰，都说找你妈妈商量你爸爸事。小兰一听朱叔叔说完，就很懂事地走到门外，坐在外面替朱叔叔站岗。
　　 那天，朱叔叔再次来到小兰家，刚进屋，妈妈就扑上前狠狠地搧了朱叔叔一耳光，声音很响，朱叔叔脸上顿时红了一块。小兰蒙了。惊恐地看着妈妈。妈妈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不停地大声骂着，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说是帮忙，孩子他爸怎么会判刑三年？说着，妈妈几乎使尽全身气力地喊，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吓得朱叔叔转身就走。在即将走出门槛时，妈妈一个茶杯扔过来，茶杯碰到墙壁弹落地上，发出两声惨烈的响。
　　 打从那次之后，朱叔叔再也没有来过小兰家。但小兰一直恪守着那个秘密，相信朱叔叔的话，期待着早一天见到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