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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灾荒之年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7-31 13:47:01      字数:22490

赵老拐的父亲赵世喜在世时许给魏老大的二亩地,当时林先生代写了文书并作了中人,不想竟如西瓜皮擦屁股,哩哩啦啦的好长时间没清没了,就连从来不多言多语、不多一句废话的林妻,也一劝再劝林先生以后离赵家远点儿,免得沾毛就烫四两肉。无奈人世上要想不上当还得上回当,净是些说嘴打嘴的事。
因赵老拐急着用钱,小桃往宅北边的皮店就急于出手,等了好久之后,竟以一百大洋的白菜价卖与了村南头的石匠白老六。
白老六几代人都与石头打交道,一手精巧的石工活儿。老六上有五个姐姐,为了保佑娇贵的儿子平安成人,就加了闺女的行数起名老六。
老六凭了精湛的手艺加上每年的省吃俭用,略有些微薄的积蓄,也是老六的女人贪图便宜昏了头,连同五个大姑子都折腾了个精光后,才勉强凑足了一百块大洋。开始时老六夫妻也算计着赵老拐不好的名声和品性,无奈抵挡不住那青砖碧瓦的皮货店的巨大诱惑,一家人在诱惑之中就慢慢地淡化了开始的算计,最后把宝全押在了中人林先生和那张管君子不管小人的文书上。
林先生拗不过千恳万求的老六夫妻,字斟句酌了文书上的每一个字后,又用刻印一般的绳头小楷誊写了四张。老六夫妻把那张盖着红彤彤的指印、字里行间应说尽说滴水不漏的麻头纸抖抖地揣入怀里,又抖抖地将一百大洋交与了老拐。
按照文书的约定,赵老拐应在三天内腾清房屋交与老六,老六揣了那张文书搓着手指上的红印儿,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着领了妻子回了家。
在与时俱进的恐惧里,老六夫妻慢慢地感觉到手里的那张文书,只不过是拿到一支牧羊的鞭,那群肥美的羊,自始至终就一直圈在人家的篱笆里。
好几个三天过去后,老六妻子几乎天天到林先生家里哭一回,林先生也是天天往赵老拐家里跑,老拐却像个无根无梢的鬼灯笼儿,一阵风过便不知又飘向何处。
林先生累得精疲力尽之后终于见了老拐一面,老拐说:“驴笼头绳子都给老六攥住了,这驴迟早还不是他的?就是眼下俺这驴正在做着活儿,一时半会儿卸不了套儿,嫑狗肚里盛不下个针鼻儿。”
林先生到底是个有声望的人,他叫齐了赵家本户的老少爷儿们,说老拐再不交房,他就到老拐家上吊去,叫大家作个见证。赵老拐没有料到秀才也还真有个造反的时候,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交房。
第二天一大早,老六一家就到了皮货店,进门一看,老拐在院中已刨好了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方方正正的像一个墓穴。挖上来的土堆上放了一碗的红信石(砒霜)和一壶凉水。
老六夫妻见状,急问老拐你想作啥,老拐说:“这房子是卖给你了,这下面的土文书上可没写归你,咋俺家的时光也不能过了,连个石匠也敢骑在俺脖子上屙一泡屎,等会儿俺就着这壶儿凉水儿,喝了这碗信,往这坑儿里一躺就啥也没了,恁俩人愿意的话就填把土埋上,不愿意的话就叫俺在那儿臭着,俺儿子起升也太小,俺也净折腾家产,给孩子丢不下啥,也就不给孩子添累赘了,也给儿子省下个刨坑儿埋爹的钱。”说着,就坐在土坑边儿上,爹一声娘一声地吼喊起来了。
老六的妻子一看,竟咬着牙翻着白眼儿,一头栽到地上不省人事了。
经过一番折腾后,老六把妻子抬回了家,那女人只要睁开眼就扯天扯地地哭个不停,闭了眼就迷迷糊糊地睡,老六的五个姐姐一致商量,不能因为几个钱要了弟媳的命,都一直宽慰说永不索要借给的钱。
林先生从老拐处要回五十大洋,余下的老拐打了借条儿,说好每年还十块,老六的媳妇才慢慢地缓了过来。            
这两年,是让大坡地一带的百姓最难以忘怀的年份,人祸还加了天灾,一个个日本人忽然都像屁股上抹了蒜或辣椒的猴子,杀人放火抢粮食,自从大扫荡开始,一粒粒的粮食甚至比生命还珍贵。去年的五月,麦子刚刚开镰,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从晌午一直下到傍晚,树上几乎看不见一片完整的叶子,冰雹大似鸡蛋小如蚕豆,漫天漫野的白花花一片,冰雹带来的冷气足以让人们穿上棉衣御寒。好一点的庄稼也只收回了二成,糟糕一点的地几乎颗粒无收,雨过天晴之后,满地的麦粒就开始发芽。
秋季的谷穗刚刚发黄,天空就忽大忽小地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天上地下到处水汪汪一片,谷子、玉米在秸杆上就开始发霉生芽,已到嘴边的粮食硬叫老天爷给生生地夺了去。
惶恐无比的百姓又过了一年。去年冬季未见大雪,春来未落透雨,明晃晃的日头儿和呼呼的大风,将阵阵的燥热带到天地间的每个角落,人们懒洋洋的脚步将路上干硬的土块碾碎再碾细,除了干硬的石头,所到之处脚下都会腾起阵阵烟雾,走不上几步,小腿下的裤管上就沾满了细密的黄土。由于干旱,小麦长到一筷子高的时候就开始抽穗了,翻起来又卷在一起的叶子,暗绿暗绿的颜色不胜焦渴,用手轻轻一捋,白而轻细的粉会沾满整个手掌,——小麦正该落浆。
一日半夜,人们在呼呼的大风中被惊醒,刺骨的风从已撕下纸的窗户和每个透气的洞中涌入屋内,人们急惶惶地重新堵上窗户找出棉被,在被窝里充满凉惧地捱到天明,院子里盆盆罐罐中未倒掉的水已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天空上翻卷着灰白的云,却看不出有大雨雪的征兆,潮湿寒冷的风在屋顶上、树杈间挂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寒风又刮了一天一夜,地里的小麦冻死了大半,春播的豆子、玉米、棉花,枯瘦伶仃的秸杆上找不到一片嫩绿的叶子。
庄稼主儿的心一天天变得零乱无度而脆弱不堪,像一片片黄弱不堪的纸,风吹吹就透了。焦急无比的人们在惶恐中安上了秋苗,谷子开始抽穗时竟然又干旱了起来,朝天仰起的半截谷穗,在微风中忽飘飘的样子像一枝枝狗尾巴草。
林满仓一夜未睡,他的四儿子有余,在新年开始的第五天来到人间,正在害麻疹的小生命已高烧了三天三夜,开始的两天还细声细气地哭,像冬天里的冻猫,自昨日夜里开始就不吭不动了,头顶的囟门子一起一伏地煽动着,鼓起的时候胀起一个圆滚滚的大包,塌回去时又陷下一个深深的坑,随时都会撕开的样子。
满仓的女人彻夜抱着有余,过一会儿就给孩子嘴里灌点儿温水,胸前两只干瘪的奶就像两只风干的茄子,除了一层皱折的皴皮看不见还有多少水分。
这个女人共为满仓生了五男二女,在三儿子有山和有余中间,还生过一男二女,一个不足满月就没了,一个得了百日疯去了,一个害天花死了。这个干瘦如柴寂寞似水的女人,孕育和生产新的生命,仿佛就是她此生此世唯一的使命,——正像她家的那只灰黄的母鸡,除了找草籽、拾饭粒、寻小虫之外,生新蛋、暖小鸡、带鸡崽,才是其坚定不拔永恒不二的立世之本。
天色微明的时候,满仓来到院中土坯垒起的泥棚子里,棚子里一共放着三口水缸,周围堆着麦糠,麦糠里边向外冒着一缕缕的轻烟。小屋里暖烘烘的闷热。满仓摸一摸缸的温度,又掀开盖子试一试缸里的水温。他是个漤柿子的好手,漤出的柿子脆而甘甜。柿子长成以后,满仓每年总要漤几缸柿子卖,赚几个零用钱补贴家用。
二儿子有良已有十三岁,虽然仍看不出“有地不种,没翅能飞”的梦一般的迹象,但一种与生俱来的勤快和聪颖,在他的身上遮掩不住地四处迸射着。周围的每个村庄和集市,几乎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和满仓一样,他每天黎明即起,早早地把漤好的柿子背出去卖,卖完后又背回来摘来的青涩的新柿,漤好的刚卖完,新的一缸就又好了,最远他可以卖到日本的炮楼里去,日本人称漤柿子为猴果,在这个各种瓜果尚未成熟的季节,有良的猴果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果蔬。
由于怕火着得太快,满仓舀了瓢水往麦糠上洒,有良揉着眼提个挎篮子在身后说:“夜隔儿黄夜俺尝唻,那缸好了。”
满仓回过头看着有良,紧绷着的脸露出一丝微笑:儿子粗壮的黑眉,宽厚的下巴,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珠透着一股稚嫩的精灵之魂。当满仓将漤柿子装满背篓后,摸着有良的头说:“卖不了也嫑去炮楼儿了,那里的人缺人性,翻脸伤人哩。”
有良找来一块干净的白布盖在篮子上说:“没事儿吔,腻歪了俺,他们就吃不上漤柿子,别的没人儿敢去。上回一个日本洋娘儿们,穿了一身袍子,屁股上背着一卷子屎布,趿拉着一块儿木板儿,脸上画得跟妖精似的,拿了俺五个柿子不给钱儿,俺就揪住她屎布不让走,几个日本鬼子都还笑呢!”
满仓一把抓住挎篓说:“小孩子,知道个啥,火不烧屁股不知道疼吔,日本人刚挨了打,正有火没处儿放哩,嫑没事找事儿,再说,给你两张军票儿也没处儿花,这旱的年景,——有东西儿也不能叫日本人吃。”有良嘴里嗯嗯地应着,拿开父亲的手,背上挎篮就出了门。
后半晌的时候,满仓正在王炳中的花园里垫地,老三林大头慌慌张张地来叫他,说有良叫日本人给打了。满仓回到家,有良一头黑紫的血块已不成人样,胳膊和腿软乎乎地耷拉着,如何的喊叫也没有个应答,满仓娘跪在院子中一边哭叫一边烧着纸箔,有田抱着有山,满仓的女人抱着有余,一家人哭了个一团糟。
赵老拐在院中来回踱着步,见满仓回来就说:“嫑急嫑急,缓过来了,缓过来了,肯定要不了命——你说也是,去哪儿不好,咋去日本那炮楼儿里头,不给钱就不给钱吧,还硬要,这不,差点儿把命让人家给要了,一枪托砸到天灵盖儿上,当场没气儿,日本人要扔去喂狗,多亏了俺家那亲戚,知道是大坡地人,就给俺捎了个信儿,拾了条命吔。”
满仓去请了先生,先生给洗净包了,有良的整个头都肿胀着,仍是不睁眼不吭声,先生给把了脉后说:“许是受了惊吓,过几天慢慢儿会好,——要是有了内伤,就不好说了。”先生走后,赵老拐用手指着自己衣裳上的一片片血说:“朝廷不白使唤人不是?俺可是给你背回来一条人命。”满仓先给老拐拾了一筐漤柿子,老拐嘻嘻地笑着说着不走,最后又把小半瓦缸玉米面给倒了去,老拐才背上肩头一瘸一瘸地走了。
天气持续地旱着,进了八月,挂在谷杆上的半截谷穗便日见干枯轻飘起来,由于缺少水分,近一半的谷子从中间折断,横七竖八地在地里歪着。有良被打后,满仓土坯小屋里三大缸的漤柿子慢慢变作一滩稀水直到发臭,整个院子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怪味,成群的苍蝇“轰——轰”地飞来飞去。老四有余虽奇迹般地缓了过来,但落下了一脸的麻坑,有良也终于睁开了眼,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眼睛直呆呆地哭笑了几天后,便再也不多言多语——有良傻了。
饥荒渐渐地蔓延开来,有人开始早早地将能吃的树叶往家里藏,未完全秀出穗的谷草连牲口也不爱吃。恐慌中的人们把地里的庄稼当做杂草收拾干净,把一块块的土地耪了、耙了、犁了、耢了,田野里光秃秃的萧瑟一片。
过了霜降,西山的野枫和柿叶由黄变红,再由红变干,地里的土坷垃下结上一层白花花的冰凌碴,一个个庄稼主儿彻底地绝望了。
林满仓在家躺了近一个月,他家里再也不见了秀眉大目光亮可人的有良,大坡地村多了一个四处奔颠半疯半痴的“傻二小”。赵老拐为了再要些酬谢,又去过满仓家几次,最后一次满仓的女人已躺在炕上不爱说话了。满仓娘在太阳底下低着头抱着有余,有余一脸的麻坑里沾满了眼泪鼻涕。
一连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满仓总是到大北沟往西的鬼沟子口附近,一个人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在这个绝无人影死一般静寂的旷野中,把一腔无尽的愤懑和痛楚哭与天,哭与地,哭与蜿蜒的大山和幽深的沟谷。半生的苍凉与苦痛皮鞭一样抽打着他,飞来的横祸烙铁一般烧灼着他,他死的心都有。
“老天爷呀,老佛爷呀,俺林满仓连只兔子也没杀过呀,人前大屁也不敢放一个呀,别人烧香磕头,俺也没往供桌上屙呀……”他一个人往鬼沟子里走,一个人在鬼台子上转,他想碰上个鬼神的也问个明白,阴间是不是也一样的不公道?!——可是,除了那呼呼的风和扬起的尘,他什么也看不到。
有良在他和他全家人的心目中,远胜过那高挂在天空的一轮明月,皎洁而明亮,辉煌而灿烂,就像那满地绿茵如毡的谷苗,充满着生机,孕育着希望,承载着收获。这一切在转瞬之间却被“傻二小”所取代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噩梦,将林家的精神之塔轰击得支离破碎了。
赵老拐在北圪台儿上对人说:“这有田,有良,有山,有余,齐节节四个大小子!这一眨眼,就变成了傻二小,三大头,四麻子,这时光时光,就是一会儿一个光景,想起来吓得俺光想尿吔——”
太阳快到西山顶的时候,林满仓才起来做晌午的饭,他把泡好的干萝卜叶剁碎了扔在锅里,正要往锅里糊玉米面的时候,林先生来了,手里提着十多斤红薯片。
林先生把手里的袋子放到炕头上,满仓的女人睁了睁眼算是打了招呼。等满仓喝了一大碗玉米面菜糊后,林先生撩了撩长袍,把有点发麻的腿放在另一条腿上,说:“这人,不怕倒了运,就怕卸了劲,这人一辈子,谁也不能光走上坡儿,也不能光走下坡儿,咋也不能老牛卧墒沟——打倒不如自倒吧,这还有一家子嘞,见天儿吃呢,总不能喝风儿活吧,恁东家给俺说让你快回去,——该做啥做啥,一大堆的孩儿,鸟儿一样,一个个张着嘴儿等着喂呢。”正说着,老拐来了,问林先生要不要儿子,有心思先看看去。
林先生跟了老拐往回走,过尚官道的时候遇见两只狗,林先生平时最怕狗,不想一只也没有叫。一只趴在石阶上,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另一只瘦骨嶙峋的只剩了一副骨架,脊背高高地隆起,几乎贴到一起的肚皮,见有人来夹了尾巴就地一躺不吭不动了。
林先生跟了老拐看了看孩子,一块脏兮兮的蓝粗布小棉被包裹着,一边露出一块黑黝黝的套子,大约三四个月大,孩子虽不胖,倒也精神十足。抱回家去后,林太太心花怒放的样子像又做了一回新娘,一个劲地亲孩子的小脸蛋。
当老拐说要十块大洋的时候,林太太手一抖,差点把孩子掉在地上,她茫然的两只眼四下巡视着,像刚挨了结结实实一鞭子的羔羊。
老拐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拐棍往地下一蹾,说:“五块,五块!行不行,痛快点儿。”林太太巴瞪着眼望着林先生,一腔急切的表情似乎怕谁给抢走。
林先生看着老拐问:“俺说这孩子——”林先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话。
老拐皱着眉头耸耸膀子:“小子,小子!裤裆里的东西儿能哄人?不是年景不好,十块也买不了。”
林先生微微笑着,一字一句地说:“俺是说来路,这来路——”老拐眼中忽地闪过一股亮光,长吁一口气,说:“因为这个,咳!——你也早说不是?给恁俩说,要在平日里,俺说往东边儿,你去西边儿截就正好儿,对你,——林先生,斯文人儿,你信俺一回:爹娘往山西逃荒的,后晌刚哭着走人,两口子推个独轮儿车,车上筐里还有两个小不点儿,不是啥稀罕物儿。今儿这事儿,俺哄天哄地哄阎王,也决不哄你。”
林先生从太太手中接过孩子,点点头,林太太从大襟袄里抖抖地掏出一个布包,将里边的三块银洋递给林先生,林先生说:“家里就三块,剩下两块赶明儿借了就给你。”老拐接过后一块块地吹吹听听,听完之后说:“你林先生读书人,咋也欠不了俺拐子的磨鞋钱儿不是?”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往外走,走到大门口时,又回过头说:“要不——赶明儿晌午俺过来拿,省你跑了。”
赵老拐走后,林先生到石碾街的店里赊了红糖和白糖,两口子轮流抱着喂,喜悦而激动的心情好像在过新年,这一夜,两个人谁也没有合眼。天明以后,林先生说:“俺给孩子起了名字——木秀于林,林秀于山,就叫林秀山吧!”林太太喜滋滋地点着头说:“好听,好听,真好听!”
又是一年。
林满仓终于垫完了王家花园西边的地,用步粗略丈量一下,二亩多不到三亩多的样子,全是坚硬的黄沙粒土,再往西就再也刨不动了,全是坚硬如铁的青石板坡,石板相连的缝隙中,全是一人多高的荆条和葛条,夏季到来之后倒也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满仓把牲口圈的牛粪驴粪拉到地里,又从酒坊里拉来两车发黑的酒糟,掺匀后撒入土地中,耕翻一遍后,王炳中说:“这才像能长出点儿东西的样儿。”
花园里垫的地因了地势的缘故,共分为上下四层,最下边圆弧状的一圈只有两步宽的样子,第三层的地也是圆弧的形状,约有一丈宽,最顶上的一层被下面的三层围了起来,不足二亩的样子,却比最下的一层高出两丈多来,远远地望去,下面的三层像玉带缠腰。王炳中请林先生给那片地取了个响亮而吉祥的名字,叫“玉带坪”。
“玉带坪”位于向阳的东坡下,花园北面烧酒坊高大的房屋挡住了自北而入的凛冽的风,自春暖花开之时,满仓就绞了梨花井的水一片片地浇,一片片地种,豆角、北瓜、玉米透尖的时候,菠菜、芫荽早已鲜翠欲滴了,谷雨前后撒花点豆的日子,“玉带坪”的庄稼苗已一拃高了。
谷雨过了两三天,田野里到处都是裂开的缝和皴开的皮,四周的山野仍然灰蒙蒙一片,挣扎着拱出地皮的草尖经干热的风一吹,蔫蔫的样子像张捯着往回缩(张捯:时刻准备着,跃跃欲试,随时都有可能),用镢头在地里刨起的土块砸也砸不开,坚硬如西山的石头,解开裤带在地上撒上一泡尿,尿水吱吱地叫着转瞬即逝,来回扭头的工夫儿,连那湿片也不见了影踪。太阳整日直杠杠地照着,把地里仅有的一点潮气也毫不留情地夺掠走了,深邃高远的天空水洗一般的瓦蓝瓦蓝,看不见一丝能够带来些潮气的白云。
经大坡地向西到山西去的路上,逃荒避难的人流渐渐地多了起来,有肩扛的,有背背的,有人拉的,还有担担的、推车的、徒步的。大人孩子一样菜叶黄的脸色,一个个步履蹒跚无法忍受的神态,肮脏蓬乱的头发像架在树上的鸟窝。
在这个时候,活下去成了他们的唯一要务,饥饿主宰着一切,半只窝头就有女人陪睡觉,二斗高粱就可以换个女人做老婆。大坡地一带凡平时节俭吃苦勤快的光棍儿,几乎都在这时找了女人。为了生存而饥不择食和慌不择路的人们,南腔北调地给人往一个屋檐下一凑,也就为人妻为人母了。就这样年复一年代复一代,大坡地成了一个来自五湖四海且人丁兴旺的乡间市井。
梨花酒楼里倒出来的泔水,开始叫几个外地人拎了去吃掉,不几日工夫儿,讨泔水的人就排起了长队,又过了几天,泔水也叫本村的人轮流占住了。
再过几日就要立夏了,庄稼主儿们再也按耐不住焦灼的心境,几乎家家户户都发动了能动得动的劳动力,肩扛担挑车载人拉,一双双干树皮一般的糙手将一粒粒寄托了生存厚望的种子播下去,直到旱池(旱池:在地下挖个大坑浆砌好后用来蓄水的池子)的水见了底,官井的水供不上用的时候,人们才陆陆续续停止了点种,北圪台儿上那一双双几近绝望和惊恐的眼睛,似乎露出一丝丝希望的光。
林满仓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天刚亮就来到炳中家里担水扫院。自从家里出了那场变故后,他几乎每天都需要回家陪伴他的女人。女人看见有良就哭,整日整日的吃不下东西,半碗小米粥喝下去就撑胀得难受,菜叶一般黄绿的脸,干谷杆一般枯瘦的身子,晃晃悠悠的一风就能刮倒的样子。吃了几幅从先生那里抓的草药,也不见点滴的起色,先生说:“那是气攻心,痰雍盛,将养着,心里通泰了就好了。”正如林先生所说,家里没有靠喝风就能活的人,满仓到底还是爬了起来,为自己为王家,干那些该干该做的事。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满仓把缸里的水担满,扫净了院子,给牲口填了草料,抽去鸡窝口的砖头,放开养着的二十多只鸡,正要坐下来歇会儿,忽然看见脚下飞来十几只山坡上也不多见的三四寸长的蝗虫,有的还在呼啦啦地煽动着翅膀。
他先是一惊,普通蚂蚱大多土灰或发黄的颜色,个头小,拼尽全力也蹦跶不了多远,蝗虫则是通体草绿带黄,个头大,当地人叫“青头蚂蚱”或“蹬脚儿山”,黄豆瓣大小的牙齿咀嚼力强而食量惊人,硕大有力的双翅能作长距离飞行。
满仓正在纳闷儿就随手拿起扫帚拍打,不想越打越多,房上、树上、地上满院都是,有几只还爬到满仓身上,院中的鸡“咯——咯——咯——咯嗒——咯嗒”地叫着扑愣愣乱飞,几只鸡吓得躲进窝里边乱叫。听到天上呼隆隆的一声响时,他抬头一看,两棵枣树的枝枝杈杈上也都爬满蝗虫!林满仓大叫一声:“老天爷呀——不好了,闹蝗灾了——”他大叫着在两个院子里转了几圈,又回头大叫着出了大门。
大街上到处都是嘀嘀咚咚乱跑着的人群。满仓来到大西沟,听到天空中忽喇喇的一片响声,像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响声,抬头一看,飞着的蝗虫像一团烟雾从天地边滚了过来,忽喇喇地落到一块玉米地里,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连成一片,只一袋烟的工夫儿,一颗颗的玉米苗就变成一个个光秃秃的小棍子。
那些蝗虫仿佛在听从着一个号令,小苗吃光后,忽喇喇地又飞向地边的两棵榆树,不长的工夫儿,两棵榆树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条。林满仓双腿哆嗦着几乎要疯狂:“来人呀——来人呀,这老天爷不叫人活了,快来人呀……”
林满仓急急惶惶地往回走,近面碰见拿着扫帚的魏老大,老大说:“毁了!毁了!从哪儿一下子冒出来这些个东西,这满天满地都是,一点儿都不怕人,这边儿一扫帚下去死一片,哪边儿该咋还咋,还没扬起扫帚,又来了一群,吃不净不走!俺那黄豆苗儿,——连个橛儿也没剩吔——”
几乎家家户户都赶制了宽大的蚂蚱拍子,到处是拍打驱赶蝗虫的人群,每个庙里都有磕头烧香的人,敲脸盆敲洋桶吓唬驱赶的;赶在一起放火烧的;轰到沟里填土埋的……充满惊恐和愤怒的人群用尽了能用的手段,地里的禾苗却在一日日地减少。
逃荒的人一日日地增多,一群群地向外涌去又一群群地向里涌来。小住几日的;马不停蹄的;向东的;向西的。南来北往的人群清一色的衣衫褴褛,清一色的面黄肌瘦。饥饿和活命主宰着一切。连四处流浪的野狗都渐渐地恢复了狼性,把一个个暴弃于荒野的人啃得只剩一具骷髅,成群结队的狼大白天在村子周围乱转悠,在人们的眼皮下竟敢将骨瘦如柴的猪羊叼了去,时不时地传来狼群袭人的恐怖事件。
比狼群更可怕的是来自东边的日伪军,他们一步步加紧了摊征摊派。看见能吃和能用的就直接下手去抢,四周的村庄几乎每天都有被枪杀刀劈的百姓,比野兽更疯狂的日伪军,以血腥的屠杀镇压着愤怒的人群。
从山里开来的八路军和鬼子打了几个大仗之后,鬼子们才全都蜷曲在交通壕东边的据点里不敢轻易动弹了,杨老歪的队伍也叫八路军收拾了二百来人枪后,自己炸断了上下山的石崖悄无声息了。
灾荒带来的饥饿继续啮咬着骨瘦如柴的人们,能吃的树叶都被捋了个光,山崖上苦涩的胡枝子也被带皮捋了去,光光的枝条风干为一堆堆硬柴。绿色的叶子被吃光后,人们开始在碾子上辗轧能吃下去的一切东西,能吃的皮开始被一棵棵地剥光,就连石碾街被人们平时奉若神明的大槐树,也叫人偷偷地捋了大半个树冠上的叶子,到后来,凡是能被捣成粉末状的东西,都被人碾碎捣烂吞到肚子里去。
有人在大北沟里发现了一种能吃的土,紫红紫红一瓣一瓣的瓣瓣儿土,细腻而有些光滑,比树皮容易下咽,有人试着吃了一些之后,半天工夫儿就叫人成片地挖了开来,宴席一般地将瓣瓣儿土吃下肚去,填充了几乎粘连在一起的肠胃后,就躺在阴凉地里苦捱着另一种苦痛。体格健壮一些的,捂着肚子又跳又蹦地拉出一串串蚯蚓屎一般的土条;体弱一些的,就从此送了性命再无需忍受饥饿的煎熬了。
外来的灾民和本地饿疯了的百姓,接连不断地生产着明偷暗抢的盗贼,天上的乌鸦也敢飞到端着的碗里抢食米粒,一只饿得东倒西歪的猫正在恍恍惚惚地晃悠着,眼不见就叫人给带着皮煮到了锅里。
八路军从山里运来一车米,在大坡地村皂角树的后谷场上烧开了大锅煮米汤,一碗米汤中能见到数得清的几颗米粒,四五口大锅轮流着烧煮,最先喝下米汤的人早尿了出去,没有喝到第一碗汤的人还在排着长队,几天过后,清清的米汤就换了掺了柿子的细糠面稀糊。一队队的八路军士兵从山里挖回一筐筐的野菜,到后来细糠面的稀糊就变成了一锅锅野菜掺了酒糟的黑糊汤,黑糊汤也叫人们排着队一碗碗地舀了去。
在八路军的动员下,王炳中家拿出一些粮食又维持了十多天的时间。
王炳中家在遭遇半夜里几次盗贼之后,就找了几个人日夜护院,工钱是一日三餐的饱饭和两个窝头的补贴。
林满仓抽个空怀揣着两个窝头回了家。他的女人头下枕着一块油光四射的砖头,蜷曲在炕沿上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赶走转了一圈又飞回来的苍蝇,生了一层干皮的半碗黑糊汤里飘着几片谷草叶。
满仓娘怀里抱着一脸麻坑的四儿子有余,手里端着一碗散发着霉味和酒味的黑糊汤也刚回来,满仓的女人见了有余,眼里绽放出明亮的光,她挣扎着抬了几下身子后,满仓帮着女人坐了起来,女人把儿子抱在怀里,脸颊上似乎出现了不经意的红晕,冒了一头的虚汗。
有余伸了一个小指头到女人的嘴里,女人含着孩子的手,黑瘦的面颊抵住孩子的前额,一串热泪滚落下来。满仓娘递过那碗黑糊儿汤说:“满仓家的撑着点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嫑吓着孩子,俺听说八路军正挨个儿动员大户捐粮食哩。”满仓娘伸手要去接孩子,满仓家的搂得紧紧的一直摇头。
满仓将两个窝头一个递给母亲,一个递给妻子,他妻却死活不要,只一个劲地流泪。满仓心里不好受,就扭头来到院里,两只几近绝望的眼已坑满了泪。满仓娘也来到院里,给满仓说:“是爷们儿就要主事,你就是家里的顶门棍儿,哪有门户还在,顶门棍儿先折的事儿!打起精气神儿,像个立着尿尿的主儿!——不过也得勤回来看看,恁媳妇儿俺看光景不好,才刚刚儿出了一身的透汗,衣裳都湿了,——也嫑害怕,少时蒙难的人天将就呢,老天爷总不该饿死瞎眼的雀儿吧?娘半辈子,虽没天天修桥补路,可也见庙儿就烧香,遇佛就磕头儿呢。”满仓娘说着,那只拿着窝头的手就哆嗦起来。
满仓出了门后,原想自己就像在狂风肆虐的旷野中双手罩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但“立着尿尿的主儿”,在他的背脊里却忽然奔腾出一股无所畏惧的雄壮,“顶门棍儿”的使命,又使他在骨子里蕴积出一片赴汤蹈火不皱眉的信念。而他的家,就像一块自山顶抛落而下的奔腾呼啸的巨石,已成千钧之势了,他的力量,只不过是飞在天空中的乌鸦肚皮上滑落的一丝羽绒,——一种生生世世都寻找不到的渺小与轻微,而那句“恁媳妇儿恐怕光景不好”的话,又使他惊惧得使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收紧了裤裆间的两个排泄之处,仿佛少不经意一些,他一身的元气就会在裤裆里喷涌而出释放殆净。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抖抖地找到王炳中的大太太牛文英,平生第一次鼓足了勇气提出要借半袋米,要不是娘的那句“像个立着尿尿的主儿”,他双腿松软惊恐难当,简直要扑通一声给人家跪下。
他的心怦怦地乱跳,像是在整个胸膛里飞来撞去,牛文英那张粉嫩俊俏无虑无忧的脸,在他的面前颤颤悠悠地化作模糊一片,他竟记不清究竟是怎样、又是在哪里,背了个小布袋出了王家的大门,走了老远后捏一捏,才发现原来背了半口袋棒子面,一只手里还提了个竹篮,半篮生了霉点的红薯片和半篮干萝卜缨,好像是怕半路被人抢去,腆了大肚的苗香香还在上边盖上了一层干谷草。
走近后谷场的时候,林满仓心头才渐渐地清楚而明亮了起来,鼻子酸酸的有点儿想哭。
细细地想来,他像一座滴滴答答的钟,伴随着王家的日日夜夜,在不经意的年年岁岁里,他为王家抡圆了的镢头和攥紧的锄钩,王家没有人能斜过半只眼扫一下他麻木无知的满手膙茧,他的存在对于王家的每一个人来说,那就是一个存在,和天上的星星月亮一般自然而然平淡无奇。而今天,他看一看手里提的和肩上扛的,看着一个个几欲扑到的饥饿人群,王家那小小的恩赐,竟像决提的河水一般在他的心头奔涌而来,想起老东家王维贵红眼睛的石鸡子,一股前所未有的庆幸或慰藉,便在心头悠然升起:天底下比俺伤心的东西儿就是还多着呢!
后谷场上的皂角树下,黄土拍打起了一个高高的土台,周围村子里几个光头净面的财主一字坐在长条凳子上,胸前别着个小红纸花,其中就有王炳中。
八路军一个身挎短枪的官双手叉着腰在讲话,台下人头攒动闹闹哄哄,到处是饥饿难耐的灾民。歪躺着的、斜坐着的、半蹲着的;拿瓢的、拿碗的、提篮子的;伸长了脖子的、瞪大了眼睛的、半张着嘴的;流着泪的、耷拉着脸的。充满渴望和期盼的人们,将土台子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跨短枪的官最后一句加大了嗓门,洪钟一般的声音在夕阳下的群山中久久地回荡着:“赶明儿起,晌午饭每人可领一个窝头!”
满仓娘也抱了四麻子在人群中拿着碗涌来涌去,不知谁领先喊了句:“共产党万岁!八路军万岁!”狂热的人群立刻应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一浪掩过一浪,巨大的吼声穿过原野,飞过群山,送入浩渺的太行,仿佛整个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林满仓喜悦满怀地回到家里的时候,经历了他痛彻肺腑终生难忘的一幕。
他的女人在土炕上爬着,一只胳膊压在身子下,一只胳膊前伸,两只眼圆睁着,前伸的胳膊指着火台前小桌上扣着的一只碗,碗边放着多半个玉米面窝头,五六只老鼠一边蹦跳着打架一边在啃窝头,叽叽叽地欢叫着的兴奋,绝不亚于后谷场上沸腾的人群。
林满仓脱下一只露着脚趾头的鞋,拼尽全身力气打向小桌,一只老鼠七窍流血当场毙命,剩下的几只四处逃散。那只碗掉到地下,碗下扣着的一个窝头轱辘辘地转了几圈后也滚落下来。
他的女人已全身冰冷,林满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在地下碰得咚咚山响:“俺的老天爷吔,一句话儿也不说,你就悄悄地走嘞,再受罪你也不能扔下俺不管吔,——亲爹吔,叫俺咋活呀,爹吔,恁孩子伤心没人儿说吔,——亲爹吔,谁再看看俺吔,以后有话儿跟谁说吔……憋死俺咧——老天爷吔……”
大坡地一带的风俗,死去的人在埋葬前一般会安放在草铺子上,草铺子是在两条板凳上放两块门板,门板上铺上谷草。对死去的人而言,若家里尚有未婚嫁的子女,则视为死者没有圆满地完成此生的任务,是不能享受“草铺子”的待遇的。这种人的草铺下不能放板凳,支门板的东西要用土坯。
满仓的女人静静地躺在土坯铺子上,仍半睁着眼和微张着嘴,似乎要说许多没有说的话。这个女人像一盏倏然熄灭的油灯,悄无声息地走了,和西山柿树上经寒风吹落的黄叶一般,寂寞黯然地飘落了,一生无言无语而谦忍宽厚,坚定执着而一以贯之地走过她的宿命,无怨无悔地完成公公的厚望和男人交给她的事业: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除了陪她去了的,她给林家留下四个儿子:林有田,傻二小,林大头,四麻子。尽管伴了许多升腾的希望和跌落的遗恨,但四个立着尿尿的男人,就是对这个平凡女人的最佳评说。
满仓娘给儿媳认认真真地煮了一碗核桃般大小、扁圆的玉米面小饼子汤,放到儿媳头前的供桌上后,一家人结结实实地哭了个前仰后合天昏地暗。当一家人再无哭叫的力气,昏昏地打盹的时候,那一碗的小饼子竟叫傻二小一个一个捞起来偷偷吃了。林满仓看见后,抡起巴掌将毫无防备的傻二小打了一个跟头,傻二小从地下爬起来后,吐出未嚼完的半个小饼子,瞪着眼睛撇着嘴,爬到他娘的怀里再不敢起来了。林满仓一边哭一边拉扯着傻二小:“孩子吔,叫恁娘临走吃顿饱饭吧……”
乡亲们似乎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已经麻木了每一个来去匆匆的人。第二天晌午,就默默地抻了炕上的破席子,把满仓的女人包裹起来,两条绳子绑了后,面无表情地抬了去。临出门的时候,傻二小忽然清醒了似的,两只手死死地攥住席片不松手,一边喊一边哭:“俺娘等着俺吔,那个日本娘们儿欠俺钱儿还没给咧,给俺钱儿吔,俺娘等着买米吔,叫俺娘吃顿饱饭吔,唉——吔——嗬嗬——欠俺钱吔——没给咧……”
在这个灾荒年里,做空心挂面的武老栓做梦也没有想到,二十斤挂面给他换回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而且进门就随了他的姓,这个儿子就是唱丝弦的石小魁。
石小魁正式成为武家一员的那一天,武老栓把武姓的长辈都叫了来,严严实实的小土院里埋了一口盛三担水的大锅,当锅里的水上下翻滚以后,武老栓一改往日的吝啬和扣憋,满怀了潇洒和豪壮,喜不自胜地将二斤空心面高高地洒向锅中。
灶下红红的柴火将一根根的细面变得稀软如线后,武老栓将泡好的一瓢槐叶抛入锅里,又往铁勺里倒入半勺棉籽油,然后将勺子放到灶下的炭火上熏烤,棉籽油在勺子里冒起一层黑黄的沫,随着火的熏烤,咕噜咕噜地翻卷着的黄沫一点点地褪去,冒出了蓝莹莹的烟,武老栓将小半碗葱花倒进去,一股香生生的葱香味就哔哔叭叭地尖叫着四散开来,他将勺子里的油葱花倒入锅中,又是一阵哔哔叭叭的脆响。他拿铲子铲上土盖住灶下的火,一大锅飘着翠绿的槐叶和黄黑的油花的汤面就好了。
武老栓关紧了小院的门儿,本家的老少爷儿们一个个热气腾腾汗水横流之后,老栓舀起锅里最后一碗汤面,“咕——咚”一声喝下去小半碗后连连称赞:“好喝好喝,真香真香!”
去年春天,磨盘沟的石小魁遇到了自称兄妹的两个河南人,一男一女苦瘦伶仃,像两个刚从阎王殿里逃出的饿鬼。河南女人喝了小魁一大碗菜汤稀饭后,在院里的瓦盆里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小魁仔细一看却吓了一跳,眼前竟活脱脱地站着一个月琴!小魁给两个人拿出几个硬邦邦的柿糠窝头后,一路小跑着去小南沟把月琴爹找了来。
月琴爹看了以后更是纳闷儿:这哪里是月琴,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年轻时的月琴娘!
月琴爹浑身颤抖不止,泪珠子扑扑簌簌地往下掉,抓住河南女人的两只手问:“闺女,多大了?恁娘做啥的?”或许是受了月琴爹情绪的感染,那女人抽出手,捂住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别问了,打小儿俺就记不起娘是啥模样儿!”小魁悄悄地问月琴爹要不要把月琴叫来,月琴爹说:“你糙包儿奶奶送旋具——净操些狂心(糙包儿奶奶送旋具:家里人去耩地,糙包儿奶奶认为做活的人忘了带旋具,就给送了去,旋具是犁地才用的农具,比喻不懂的人乱操心),少弄那些屎搅尿尿搅屎的事儿!”
两天后,河南的“哥哥”把“妹妹”说给了小魁,小魁给河南的哥哥背去了多半袋加了黄豆的玉米面炒面,临走的时候,月琴爹还给送来了半袋橡子面。
那个酷似月琴的女人有病,来到小魁家时就捂着小肚子满头大汗的在地上打滚,后来厉害的时候每天能犯两三次病,下身淅淅沥沥几乎没有个干净的时候。或许是小魁恋了她酷似月琴的缘故,当年冬天,小魁除了两间石板房外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一路辗转将女人送到开州的一家医院,小魁至今都不知道究竟是啥病,只记得戴白帽的大胡子大夫说:“再不来就要人命了。”
尽管由于缺钱的原因两个人提前回了磨盘沟,河南女人却日渐一日地好了起来,虽细看上去没有月琴白净,却似乎比月琴更多了几分娇嫩和秀气,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
当山崖上的迎春花变得一片葱茏碧绿之后,她河南的哥哥来了。
小魁在后山的沟子里种完土豆,回来后看见河南的“哥哥”正在家里抱着他的女人一边哭一边亲,原来他们竟是一对夫妻!火冒三丈的石小魁真想一扁担劈死那两个河南的鸟男女,但那个酷似月琴的女人瑟缩着给他磕头如栽葱,他最终怒骂着收回了抡圆的扁担。河南“哥哥”给留下一沓储备券后,领着他的女人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石小魁怀着一半的留恋和一半的放心不下,在三道岭撵上了两个奔跑得筋疲力尽的男女。
那天刚好武老栓给秀水村的财主送空心挂面,在三道岭上叫几个年轻人截住了,武老栓怀抱着二十斤挂面死不松手,几个年轻人拳打脚踢,把武老栓揍得龇牙咧嘴地乱叫唤。小魁唱戏出身,平日就练些功夫,没几下就打跑了几个年轻人,把老栓怀里的二十斤挂面给了心中的月琴。
两个河南人走后,武老栓才恍然大悟似地躺在青石板上拍着双手说:“哎哟——年轻人,俺的挂面没叫人抢了去,倒叫你送了人情,你说这挂面是算你的还是算俺的?这这这,没叫人抢走倒叫人给送走了,你你你,你这年轻人也是,这人荒马乱的灾荒年,伤心人多了,人家两口子逃难碍你裤裆蛋疼了?哎呦——俺那点儿挂面这时候儿能换二亩好地吔,你拿啥还俺?……”
石小魁低着头和老栓唠了半天,他想来想去,决心离开那个令他伤心的磨盘沟,就对老栓说:“挂面俺真还不起,要不,俺给你当儿子算了。”
林先生吃了武老栓端来的一大瓢槐叶挂面汤后,给老栓写了一张端端正正的字据,石小魁和老栓都在上面郑重地按上了指印,从此,大坡地又多了一条汉子,——那是武小魁。
六月将尽的一天,人们抬着一身黄袍的龙王,自尚管道敲敲打打地到了石碾街,村西北方向轰隆隆地响了几个炸雷,浓密的乌云咆哮翻滚着,眨眼工夫儿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人们欢天喜地地将龙王抬回龙王庙里的时候,泥塑的龙王已淋湿了多半,忍耐几近到了极限庄稼主儿,在大雨中疯狂地叫喊着奔跑着,干透了的土地嗞嗞地尖叫着,一股股潮湿的蒸汽向上涌起,一个个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动人的光,一张张蜡黄的脸流露出难得的愉悦,赵老拐挤在北圪台儿上屋檐下狂喜的人群里,手舞足蹈地说:“俺在龙王爷的屁股后面尿了三泡黄尿,摸摸还烫手哩……。”
天地间的一切渐渐地又活泛起来。几日工夫儿,剥光了皮的树自树根又窜起翠嫩光亮的枝条,似乎飞在天上的鸟叫声也变得悠扬而婉转起来,大地恢复了生机,魏老大看过裹脚垴的那一亩坡地,在北圪台儿上说:“赶紧种,立秋靠住钱儿,一亩地一布袋儿!”

或许林先生真的洞悉了人世的机巧,他的那句“赖人活歉年”的话应在了赵老拐身上。老拐在饥荒正紧的时候拉了几车玉米到棋盘山里换回十几头牛,尽管每头牛个个瘦弱不堪,但也抵了平时好几倍的价钱,买回后就由林满仓的大儿子有田看管。经了那场大雨后,田野的山坡绿油油的一片,有田每日早早地就把那群牛赶到山坡上,吃饱了肥美的饲草,那群牛一个个深陷下去的肚皮渐渐地鼓了起来,松沓的瘦屁股渐渐地饱满,原来几乎懒得睁眼的犍子,也开始精气神儿十足地围着牸牛“哞——哞”地乱叫,王炳中说:“狗攮的赵老拐发财了。”
村东刘大全的儿子狗剩也给别人放着几只牛,狗剩大有田几岁,刚过十六,两个人把牛合成一群,既有伴玩耍,互相又有个照应。这天,两个孩子将一群牛赶到静峦寺南的山坡上,这里离庄稼地较远,不怕牛啃了庄稼。
狗剩在地里拉了一泡屎后,偷偷地跑到别人的地里扣回一堆土豆大小的红薯,两人用草擦了上面的泥,就一个接一个地吃了个饱。到了后半晌,有田就喊着肚疼拉了几泡稀。狗剩不长的工夫儿也觉肚子有点疼,两个人不吃饿得慌,吃了怕肚疼,商量一下就捡了些干树枝,用石头砌了个火的形状,把树枝放进去点着,把红薯放上去后再用石块垒严。两个人四下玩耍一会回来后,小火炉也不再冒烟,拨开炭火,一个个焦黑的红薯已经熟透。
第二天两个孩子又故伎重演,有田还领来了傻二小。三个人正要拨开炭火找红薯吃,有田的一头牛和狗剩的牛为了争夺牸牛打斗了起来,霹雳巴拉顶撞的犄角伴着脚下飞扬的尘土,使两个人不敢近前,等其中的一头停下以后,狗剩发现自己放的那只犍牛的头上叫划了一个长长的大口子,狗剩有些着急,说:“有田,你的那头牛就和赵老拐一样不是个货,叫俺整整他。”说着就捋了一把树叶包了一块烧得滚烫的石块,慢慢地走近那只得胜的犍牛屁股后边,掀开牛尾巴把石块给夹了进去,那头牛就哞哞地叫着乱顶乱撞起来,蹦了几蹦之后,就把正在山崖边吃草的另一头牛一起撞落到山崖下。
满嘴黑糊的傻二小把林满仓和刘大全叫了来,狗剩和有田两个人一直爬在树上不敢下来,满仓和刘大全商量,牛是赔不起,让两个孩子跑吧。
满仓娘死死拉住了怒不可遏的满仓,母子俩合计到半夜,想起了满仓嫁到天津的姑姑,当天夜里,满仓娘领着孙子就走了,到了县城给有田买了一张去天津的车票后,一个人哭哭啼啼地回了家。
有田走后,傻二小一个人又到烧红薯的山坡上转悠了好几天,深更半夜还有人还听到他在到处喊叫有田。谁也不知道他是想哥哥还是想红薯,凄厉的吼叫声尖而且细长,能一截截掐断人的肚肠。
人们在极度的惊惧和惶恐中收了秋,在漫长的冬季里小心翼翼地算计着每一粒米,除了少数几家财大气粗的大户,几乎家家户户都改成了一天两顿饭。
瘦三仍旧在石碾街的大槐树下煎灌肠,小火炉前整日见不到几个驻足的人。稀稀落落的炮仗懒洋洋地打发了沉痛的一年,几个最闲不住的人在玉皇庙前敲打了几通鼓后,就算迎来了元宵节,然后将双手抄在袖筒里,挤在北圪台儿上不甚温暖的阳光里昏昏欲睡。人们似乎都还没有从那场刻骨铭心的苦痛中缓过神来,大饥荒的幽灵还在每个人的心头缠绕着,刚去鬼门关里转悠了一遭的百姓,在一起时甚至找不出一个令人开心的话题。议论最多的,是正月十五那天苗香香生了儿子会来。大家几乎都认为确该如此,大饥荒里王炳中拿出了上千斤的小米和玉米,——举头三尺有神明,那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回报。
会来百日后,王炳中抱着孩子在石碾街转悠,赵老拐说:“还真没差种儿哦,除了没有一脸的胳腮胡,和王炳中是一个模子托出来的两块坯!”
岁月没有因为什么而驻足,永远静幽幽地按着固有的节拍哼唱着那首不老的歌。
麦子扬花的时节,也是一个早晨,不知谁在街里喊了声“有蝗虫咧!”,人们就喊着叫着,拿着铁掀、扫帚,疯一般地涌向村外。不长的工夫儿,四周的田野中到处都是骚动的人群,高声喊叫着互相通报各自的讯息,多数人直到晌午也不敢回家吃饭,硬着脖子仔细搜寻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有人打死了几只蝗虫,有人拿了草箭子(草箭子:草类植物的那截细长的梗,能拿来穿东西用)提了一串串灰黄的蚂蚱,直到太阳偏西,人们才三三两两地回了家。有人半夜里睡不着还到地里转悠两遭。
到后来,百姓们凡是见到带翅膀吃草的昆虫就打,蚂蚱、螳螂、斑蝥、蚰的,只要能够抓住,打死之后再放到脚下踩个稀烂。
直到秋庄稼变做满眼的碧波涛涛之后,人们绷紧的神经才渐渐松了下来。村里的米店陆陆续续地开了张,虽然价钱有些贵,但却预示着一个信号:已经有了可以活命的余粮。梨花酒楼的泔水又开始拿来喂猪了,烧酒坊里的酒糟渐渐地无人争抢,人们终于渡过了鸡不生蛋、狗不生崽的大饥荒,石碾街北圪台儿上的人们,又将看见的和没看见的生产和生活的故事,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操守标准糅合进去之后,口耳相传地宣泄着受苦人的艰辛和欢乐。
香香的儿子已快满六个月,到了“三翻六坐九爬抓”的时候。吃过早饭后,王炳中逗了一会儿在床上坐着玩耍的会来,就领了满仓到村东的地里来。
村东有两块他刚买的春地,早早地耩上春谷子,“六月六,骑着毛驴儿看谷秀”,正是春谷子抽穗扬花儿的季节,炳中的两块春谷地因第一年耕种,三亩多的地上了十余车驴粪,今年雨水又好,粗壮的谷杆墨绿墨绿的颜色,半抽出的谷穗一片嫩黄,太阳下泛着耀眼的光辉,地里看不见几菶杂草,用锄头翻起的一条条深深的垄沟,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天上落下来的雨水,从垄沟里翻出的土又全被推倒了谷根处,以便于谷子多生根,——既多吸收水分又牢牢地支撑谷杆和谷穗。一阵风过,夹了青草的幽香自鼻孔钻入人的体内,足以舒缓每一根绷紧着的神经。
王炳中摸摸自己狼茅草一样的络腮大胡,很少弯过的腰板挺得更加笔直,他也许是陶醉于自己人财两旺的好时光,一脸的灿烂有些喜不自胜,满仓一手扶了锄一手指着地说:“这地再不能锄了,再锄就划断根了。”王炳中呵呵笑着说:“不锄了,今儿晌午撵着俺跑吧!”
炳中领了满仓来到村东的李木匠家。
李木匠一儿一女,女儿小桃自从嫁与赵老拐的哥哥赵进财后,李木匠几乎没有过一天畅心明目的日子,儿子小旦才十六七岁,还没有成家,老伴早早地过了世,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苦捱着穷困的光景,加了个牵肠挂肚的小桃,一家子就像自山石之下长出的荆条子,在硬朗的身板也禁不起经年累月的重负。小桃每次忍辱含冤来到娘家后,李木匠总会偷偷地跑到妻子坟上痛哭一场,当初那个糊里糊涂的选择,使他身心交瘁悔恨有加,想起妻子临终时那双托付的眼神和颤抖的手,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觉,使他每每产生一种死也找不到去处的恍惚。小桃虽然后来提起婆家的时候少了,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仿佛还在诉说着她鏊子上煎炼一般的生活。
大坡地一带的犁、耧、耙、耢类的农具,多数出自李木匠的手,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件他做的农具,李木匠早就成了一个响当当的品牌。王炳中要给儿子订做一个娃娃车,所以来到了这里。
进门的时候,李木匠正在土坯垒成的方坑里熏板子,听炳中说了所要的大小尺寸和样式后,拿个凿子在一块小木板上划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道道。王炳中左看右看,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就笑嘻嘻地说:“瞎刮拉些啥,嫑给弄错了。”“木匠号儿,叫你看懂就不找俺了。”李木匠拍拍一屁股的木屑,回答简练而直接。
他的为人说话和他的手艺一样,总是钉是钉卯是卯的叫人一眼明了,他从来不多加半个没用的东西。王炳中心里骂着“犟驴”,嘴里又故意问:“这猪羊还杀不杀?”李木匠头也不抬说:“稀饭还怕不能管饱喝呢,除了你谁吃肉?”
李木匠除了木工活之外,他还是个好厨子手,年景好的时候,逢年过节总要宰杀猪羊拿去街上卖,为人又实诚,从不缺斤短两,忙上几天后赚几副下水(下水:动物的肚肠)全家解馋。经他作弄的东西干净而鲜亮,皮是皮毛是毛,手脚又快,他剔去的猪羊骨架,留下的全是白花花的骨头,绝带不去二两肉,他卖肉随你半斤八两的要,一刀下去差不了多少,两刀下去便足足的份量,拉第三刀的时候不多。
小桃的儿子狗狗死了后,他怀疑是自己杀猪宰羊给后代积下了罪孽,近来就很少动刀了。若实在拗不过乡邻的请托,在杀猪宰羊之前,也总要加一句“猪羊一刀菜”来自找安慰。家里养了一条大黑狗,极具灵性的一条生灵,进门来的客人可以携带任何东西,出门时若拿了物什便咬住腿死不松口,只要家里有人答应,熟人朋友进门一声不吭,若家里无人答应,外人从不让进门。
王炳中临出门时,李木匠拿了满仓的锄给送了出去。
炳中领着满仓,踏着夏官道中间巨大的青石条慢慢地向回走,他的心情就和路中间的青石一样平整而舒畅,儿子会来嘻笑吟吟的胖脸蛋就象梨花井里的水,清冽甘爽而不含一丝的杂质,——或许是因了“独占鳌头”的地气,或许是因了他捐粮赈灾的善举,还是因了他健壮如牛的体魄加了香香生儿子的大屁股?但无论是哪一件,每一件都会令他舒适满怀而兴奋昂扬。
正走着,周大中忽然着急慌慌地截住了炳中说:“老天爷!还不快跑!在这儿瞎转悠个啥!来了几个日本兵,才刚刚儿在酒楼里拿刺刀把小莲给挑了!”
王炳中抓住大中正要问到底咋回事,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日本兵骑了大洋马,正呱嗒呱嗒地自夏官道由西向东而来,一只手拿了个软蛋军帽在忽煽着,敞着怀,露着圆滚滚的大肚皮,斜挎着一把军刀,松驰的皮带滑到了肚子的最下边,露着小肚子上一片黑乎乎的毛。
那个鬼子一边摇摇摆摆地走,一边斜了眼四下张望着,王炳中面无表情也不言语,拉了大中和满仓低了头贴墙根站下,等到马头刚刚走过,马屁股刚到脸前时,王炳中闪电一般夺下满仓的锄头,伸出去钩住鬼子兵的头使劲一拉,一下子就把他给拉下马来,没等对方反应过来,王炳中就在鬼子兵的头上一阵猛砸,只砸得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地才住了手,那匹大洋马尥着蹶子怪叫着,一溜烟经夏官道向东跑了。
满仓的那张锄长长的白杨木锄把,经年累月地叫满仓磨得如同抛油上蜡一般明亮又光滑,明晃晃的锄板闪耀着主人的辛劳与勤快,——是一把绝好的锄地的利器。王炳中却猛然拿来做了一回打斗的武器用,钩、砸、砍三样功用,临场发挥且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而畅快淋漓。
周大中和林满仓两个人吓傻了一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街上炸了锅的人四处叫喊着奔散逃命,王炳中拉了两人一人一只手,自夏官道向南的小隔道(隔道:胡同)左拐右拐向南山一路没命地奔逃。尚未跑出多远,身后咣当咣当的枪声就象过年点响的鞭炮。
王炳中三个人兔子似地向南跑了好几里地,在南山后的树林深处歇了下来,喘息了大半天后,周大中告诉了事情的原委。
酒楼刚收拾完,一个日本军官领着四五个兵和一个翻译就进来了,好像知道小莲,进门就奔莲香阁去了,开始还好生生地喝酒吃菜听唱,不长时间小莲就敞着怀从里边跑了出来,一边回手打着拉他的翻译一边骂:“死了烂了也不给日本人,想日日你娘去!”提着裤子的日本军官系上皮带后赶过来,左右开弓打了小莲一顿耳光,小莲胡乱抓挠了一阵,忽然弯起膝盖一下子顶到日本人的裤裆里,日本军官捂着裤裆转了几个圈后,就抽出刀把她给挑了……
周大中站起来四处张望一下,又回来对炳中说:“小莲那娘儿们,不简单,厉害得很,日本军官领了人出门儿后,硬是自己把一团血糊糊的肠子给塞了回去。”
三个人一直在树林中待到后半晌,笼罩在心头的那片惊慌和恐惧,才渐渐地变化为胜利的欣喜和愉悦,满仓说:“东家的手也真快,这儿还没弄清到底咋回事儿,那边就把头给砍砸了个稀烂,俺那把锄以后给供起来吧,那可是个功臣。”
周大中也深有感触地说:“咋也不是!咱东家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收拾个把小日本儿还不是三下五去二?在咱中国祸害了多少人,要都像咱东家那样儿,早就都给撵出去了,俺也真该上去再补上两锄,——到底没有咱东家那胆儿,真解恨,真解恨!”
三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临到村口时,又找个僻静处听了一会儿,三个人商量一下,首选了一个四通八达利于遁逃的小道,才一步步走近石碾街。
大街上冷冷清清,只看见梨花酒楼有三三两两进出的人,王炳中刚到门口,就听见赵老拐在高声嚷嚷着:“你也是大闺女要饭,净干些想不开的事儿,你那个东西儿闲着也是闲着,死了也是烂了,不就是两腿一叉的事儿?好汉不吃眼前亏呢,拿了个臭屁股当宝贝,——看看,看看,这可好,叫人连肠子都给掏出来了,丢着个白屁股自己啃吧,再没人要了。”又听得小莲骂:“赵老拐,俄日你娘,拿这些屁话教你妹子儿去,你嘎毬日的欠俄的钱还没的还哩,你给俄记死了噻,今日七月初七日,俄就是死了也到你家要去,一年不成十年,十年不成二十年,看俄——俄——咋收拾——你——老——乌龟......”
王炳中近前一看,小莲腰上缠着厚厚的一层白布,一说话,那红的血就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老拐伸过头去,几乎和小莲脸对住了脸:“都到这步儿光景了,还日能个啥?也就脱了衣裳那点儿本事,恁大爷打今儿起,就是想死你,痒死你,倒贴也不尿你了……哼……”赵老拐也是只顾说话,根本就没有注意脊梁后面立着的那个人。
王炳中一把揪了老拐的脖子向后提溜了去,正要开口说话,周大中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老天爷!快回去看看吧,出大事儿了!”
王炳中跟了周大中急急忙忙地往家跑,门口站了黑压压一片人,刚进大门就看到一片狼籍,会来在廷妮儿怀里扑腾着双腿哭叫,林先生蹲在七叶树下低着头喘粗气,牛文英在卧室的隔扇边横躺着,地下流了一大滩血,早来抱着母亲的头已哭不出声音来。
原来在王炳中砸死那个日本军官不久,余下的四五个日本兵就和那个翻译官到了他家,先在东院挨个房子看了,抽了林先生几个嘴巴,后来就到了中院。
牛文英怕伤了躲在卧室里的早来,两手叉了隔扇上的门不让进去,就叫两个鬼子兵拿刀戳死了。
鬼子刚到东院的时候,苗香香正和月琴坐着说话,听到东院乱哄哄的喊叫声后就抱了会来往西院跑,由于害怕,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跤,月琴开了通向西院的门,接过会来时日本兵就到了院子里, 香香喊着月琴快跑就关住西院的门,用身子靠着死活不开。
后来的事也多亏了那张墨梅老鹰美人图,因吴昌硕在日本极具声望,培养了大批学生,是日本艺术界顶礼膜拜的大师级人物,王维贵死后,王炳中开始时把那张画收起来珍藏,或许是为了时刻纪念故去的先人,他忽然有一天心血来潮,就将那张画替换了原来的中堂,也就是那张画使王家免了遭受更大的灾难。几个日本兵看见那张画后就开始抢,几乎打了起来,最后卷起那张画架起苗香香走了。
牛文英出殡那天,赵老拐给王炳中送来了信,说苗香香叫日本人扔到了三百台南边的玉米地里。
香香叫人抬回来后,双目紧闭脸色青紫,浑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肚子滚圆滚圆的像个打足气的皮球,香香在日本人的炮楼里待了不到三天,就仅剩下了气若游丝的一条命。王炳中怕把那些污秽之气带到家里不吉利,就把花园里最西北角的小石房给收拾了两间,把香香安置在了那里。
廷妮儿抱了会来一直守侯着香香,她一直自己埋怨自己:“哎呦呦——俺那天去山上做啥呦,咋不在家抠死他一个!”
月琴哭哭啼啼地也去看了几次,香香惨不忍睹的样子,叫人没有再看第二眼的决心。香香两天里昏睡不醒,有些意识后就往墙上撞头。回来后的第五天,廷妮儿抱了会来找人喂奶刚走不久,苗香香就在门口外的一棵苦楝树上上了吊。
不到十天的时间里,王炳中家里两个鲜活的生命就交给了永恒的黄土。周大中在酒楼的账上支了一块银元葬了小莲,鬼沟子里又多了一堆不起眼的坟莹。
那天,几个日本兵扯了一路哭喊叫骂的香香往东走,村东的李木匠放开那条黑狗,拿了一把明晃晃的斧子大声喊叫:“乡亲们哪,老少爷们儿们帮个手啊,不能叫日本鬼子祸害中国人哪……”日本兵抬手一枪打倒了李木匠后慌慌张张地跑了。
魏老大帮着李小旦给李木匠拼凑起一副透着窟窿的薄棺材,可惜他一辈子响当当的一个木匠,却没有为自己留下一副象样的棺木。李木匠下葬时,小桃哭的一句话使在场的每个人都要落泪:“屈死的爹呀,苦命的小桃,以后有话给谁说呀……”
一个月以后,王家东大院里林先生才正式开了课。每天太阳刚近西山,孩子们就叫嚷着要回家,一个个如同惊弓的小鸟。
又过几天后,大坡地村的上空,成群的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从东飞到西,又从西飞到东,整日叽叽喳喳地尖叫着,半夜散去后,太阳一露头就又聚拢了来。林先生说:“这恐怕要出啥大事了。” 人们又陷入一片惶恐之中。
几天后,传来一个几乎令人疯狂的消息:日本投降了!
百姓们哭着喊着跳着涌向街头,燃放的鞭炮哗啦啦地连成一片,听说三百台附近村的女人在满街揪打两个日本兵,人们便就黑压压地叫喊着奔了去,炮楼子冒着滚滚浓烟像刚出了大殡,人们闹嚷嚷地回来后,又聚到了石碾街上,抬来祠堂里的大红鼓一直敲到天明。
石碾街上,王炳中悲恸欲绝地哭一会儿歇一会儿,再拼尽全力敲一会儿鼓,他没有想到,他的那一张墨梅老鹰美人图,竟成了埋藏日本人的最后一张上路符,他深深地痛恨自己,当时竟没有再杀几个日本人的勇气,日本兵在中国犯下的滔天之罪,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一年多的时间里,王炳中不仅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和大悲,而且陷入到深深的迷惑和困顿之中。他犹如大海之中的一芥草蒂,除了随那洪波的涌起和跌落之外,剩下的就是满目的苍茫了。
扛着红旗的共产党人来了之后,和灾荒年那时一样开大会搞动员。王炳中想都没想到,刘狗剩的父亲刘大全竟成了农协会的会长,还领了一大帮子人减租减息闹革命。他尤其看不惯魏老大欢天喜地兴高采烈的嘴脸,他娶了三房如花似玉的女人,都没有那种激情澎湃的感受,而更为扎眼的是,三碾杠都难打出一个屁来的林满仓,竟也偷偷地去听会,回来后还做贼一般地在暗地里和月琴悄悄嘀咕。减租减息又去掉了他四分之一的租和利,他跟刘大全订正了好几回:日本人在的时候,他其实早就减了租的。刘大全如今屎壳郎变知了——一步登天了,一副牛皮哄哄的样子,总是左推右推,说新社会人民当家作主,要协会委员全体表决才能算数,他一个人作不了主。
协会开会那天,王炳中有一种被当猴耍了一样的感觉。满屋子黑压压一片人,有蹲着的坐着的,也有圪蹴着的靠着的,一个个兴奋活跃而表情怪异。他特意换了一身印了寿字图的咖啡色长袍,戴了一顶白呢子礼帽,拿拿捏捏的一幅气宇轩昂、大度非凡的达贵形象。
他站在人群中间,颇有些动感情:“乡亲们,日本人在那会儿,俺大太太就按减二分半的租放了地的,俺王炳中不是一个抠抠缩缩的人,这地租是早减了的……”四周闹嚷嚷的就有些乱。“大灾荒俺也是捐了粮放了粥的……”台下有人大声地打着呵欠,吵吵嚷嚷地将王炳中的声音淹没。他准备好的声情并茂的讲演,最后连自己也没有了再说下去的心情。
刘大全抹了一把鼻子走上台后,下面立即静悄悄地鸦雀无声。王炳中真真正正地感觉到,在那个狂乱的氛围里,他至多是一个凑戏份子翻跟斗的花脸,除了博得一片哄笑之外,别无其他用途。
过了一些日子,忽然又来了几个扛着青天白日旗的人,把刘大全打了个皮开肉绽躺在炕上不能动弹。这些人连民国的法币都不要,专要金条银洋。王炳中忽然有了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把林先生和满仓叫了来,不无恓惶地感慨,世上这两种人惹不起:一种是笑嘻嘻叫你自愿把东西送出去的人,一种就是要东西要命叫你挑的人。
正如王炳中所料,晴天白日好似秋来的蚊子,“八月十五肿了嘴,九月十五就挺了腿”,在肿嘴到挺腿之间,最是饥饿难耐且剧毒百倍的,——临死总是要捣弄个肠满肚圆,要不死都闭不上眼。
县党部的几个官员拿了王炳中的真金白银之后,就再不提反共产和保家卫民的事,不知谁家放了两挂迎接解放军大部队到来的鞭炮,有或没有地扯开嗓子吼叫了几声后,那几个人如秋来的寒蝉一般就消声匿迹了。大坡地的人才知道,共产党的农民协会不是重新站起来,而是压根就一直没有倒下去!
王炳中参加了一次农民协会后,一种不祥的阴云就一直笼罩在心头。那一张张活力四射的面孔,似乎都暗藏着一股不可抵挡的千钧之势。刘大全似乎有着一副打不断的骨头,自能拄起拐杖爬起炕的时候起,就又开始满街转悠起来,北圪台儿上仍是一副皮包骨的人群,仿佛一夜之间都翻了身,扬眉吐气的感觉,犹如头顶的阳光一般灿烂,革命的样子究竟是红是白、是圆是方,连林先生这样有文化的人也不甚了然,但却成了一个个庄稼主儿眉飞色舞地每谈必及的荣光话题。最糟糕的是,王炳中的二太太雷月琴,也展现了前所未有的荣光焕发和神采奕奕,大步跑小步颠,摁都摁不住地汇入到那个扛红旗的热流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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