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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沸腾的太行山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7-31 16:04:09      字数:19767

那股热流的头头是一名解放军的官,大家都叫他安排长。安排长右手只剩下了四指和小指,整日骑着大马,挎着盒子炮,盒子炮的屁股上还挂了一尺多长的红绸布,红光耀眼如一只燃烧的火苗,一身灰黄的粗布军装,屁股后面常跟着两个扛了长枪的士兵。
王炳中坐在院子里已死去半边的七叶树下,静静地梳理着纷乱的心旌。苗香香死去留下一个没奶吃的会来,他王炳中少了一个娇丽可人的媳妇;牛文英的去世则如同打断了他的脊梁。
牛文英,那个精明贤慧、内敛世故的女人,正如他头顶的七叶树,曾无怨无悔地为他撑起一片荫凉,他也曾抱怨牛文英就是那撞钟的和尚,准时而执着,勤勉而无怨。如今,那撞钟的和尚去了,他才真正地感到,那不可或缺的钟声,真如他喘入鼻孔的空气。该种的地和要收的租和息,对牛文英来说,永远和她手中的算盘珠子一样,永远只能在她的框子里啪啪啦啦地脆响,井然有序而不乱丝纹。现在算盘子散了架,农协会减来减去的忙乱,就像给他端来一锅半生不熟的浆糊,而且他发现,锅里的浆糊变得越来越少,他真担心有朝一日,会有人连粘在锅底锅边上的残渣也给抠了去。——甚至还包括了那口锅。
王维贵在世时经常数落他不知道“锅儿乃铁聚”,等他终于明白了“铁聚的锅”之后,一切就全陷入到一片慌乱之中了。牛文英在世时曾笑嘻嘻地摸着他的后脑勺说:“穿着皮袄儿不知道热,脱了皮袄就知道冷了”,他当时除了厌恶那只不知深浅的玉手外,白纸一片的空荡思维竟不如村南的光棍屁三!
多数人说“有钱难买黎明觉”,因为黎明的困倦最是袭人,所以,黎明即起自古也便成为了对一个人勤快懒惰的首要考量,屁三却说有钱难买黎明“叫”,屁三的终生遗憾就是缺少一个黎明叫骂着催男人起床的唠叨女人。而立之年过后的王炳中终于明白,世间永恒不变的真理,原来是和人的需求紧密相连的;尽善尽美的教诲,需经过穿心透骨的苦痛锤炼之后也才能茅塞顿开的。就像别人说的“觉”和屁三说的“叫”一样,不同的需求就会产生不相同的合情又合理的解释,都对的道理也要看对的是有哪一类需求的人。
他想起了牛文英那只曾经令他百倍生厌的手,如今连人一起静静地在龟脊梁下的马鞍地“独占鳌头”了,一种透心彻骨的疼痛便在全身弥漫开来,抽抽噎噎竟化作一片泪水滂沱!
春节过后,王炳中一直处于极大的羞愧和耻辱之中。安排长顺利地减掉各家的地租和利息之后,和一群多收了粮食的百姓拉拉扯扯,欢天喜地地成立了“大坡地丝弦剧团”,武老栓的儿子武小魁当了剧团的团长。
原来王炳中还颇爱听戏,高兴的时候自己也哼唱几句,自从月琴加入了丝弦剧团,王炳中听到丝弦的锣鼓就象吞下去长虫(即蛇)蛤蟆一般难以忍受。家里家外月琴一刻不停地背台词念戏文,哼唱起那些烂戏来,一副快乐无比幸福满怀的模样,好似做了神仙一般快活。尤其是拍演的《白毛女》,月琴扮喜儿,小魁扮大春,两个人并头鸳鸯比翼双飞的一副眉眼,王炳中真想拿了锄头象砸日本军官一样将武小魁砸到台下。他几次大发雷霆,不让月琴再唱。
安排长就像长着千里眼,王炳中刚和月琴发完脾气,一群短枪并长枪就来到家里给他做工作。安排长说:“你哟,——封建社会那一套思想得尽快改造改造!”第二天,剧团的男男女女竟然都来到他的花园里去排练,一个个男女,明明白白地拉手蹭屁股,喝稀饭一样地脸不变色心不跳,廷妮儿在一边抱了会来偷偷地看了一会儿,说:“这假两口儿扮出来比真两口儿还亲哩!”王炳中白送了一布袋米后,把剧团给撵走了。
说来也巧,月琴正月进入了剧团,三月就开始呕吐,谷苗儿长到膝盖高的时候就大腹便便了。王炳中一万个不放心,寻个时机就问:“也怪了,——嗯?自从你开了唱,这籽儿也饱了,墒也好了?”月琴羞红了一张脸说:“好意思说,你又不是吃斋念经的和尚!”“该不会自家的窑烧了别人的砖坯吧!”王炳中穷追不舍。月琴似乎有些恼:“你问老天爷去!”“万一弄个高梁、禾子一道苗的东西儿,不好分清可咋办?”王炳中似乎有些不抓住辫子不松手的意思。(高梁、禾子:未抽穗前长相极其相似的两种植物,禾子一般用来做牲畜的饲草用)
月琴终于有些不耐烦,一字一顿地说:“你还真不缺心眼儿,嗯?——不过也好说,等慢慢儿生下来,你就慢慢儿地养,等他一天天儿长大后,你就认清是驴骡儿还是马骡儿了。”说完就又哼哼着去了剧团。
令周大中兴奋有加的是,他的女儿周山花参加了村里的民兵,仅仅训练一个月后,就得到安排长的重点培养,当上了民兵排长,而且还有培养山花入党的意思。周大中喜悦的心情就象丝弦里拖出的“二本腔”,一路翻跳着抛入到遥远的天际。
周氏家族精明善变、工于算计的基因稳定了世代的温饱,但上下八代都找不出一个芝麻大的官来。周家历史上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三头牛、两匹马、两匹骡和百余亩地的家当了。周大中无时不在想望着周家在他的手里飞黄腾达,——他似乎看到了填补家庭空白的希望。
山花肩扛一支锃光闪亮的钢枪,腰扎牛皮带,和男人一样练刺杀练打枪,若不是隆起的胸部,简直分不清男女。她几乎面贴面地给当兵的男人戴红花、掰手腕儿。王炳中几次多有不悦地提醒周大中,周大中总是满不在乎地说:“新社会了,要跟上形势哟。”那个哼哼出来的腔调,颇有些安排长的意思。王炳中也给儿子早来说过几次,但那个“茕茕白兔、东走西顾”,早已在儿子的心中生根、发芽、开花了。
山花在早来的心中,就象王炳中眼里那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田苗,和生生不息源源不尽的麦粒。王炳中把不尽的忧虑说于林先生,林先生终于不无感慨地说:“此事古来有之,古来有之。变革之年自有奇事,自有奇事。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酒杯再也不像个酒杯了,这也叫个酒杯?!这也叫个酒杯?!意思是现在的人把啥东西都搞得不是个东西了。)
王炳中曾托林先生给大中说说,他想把山花早早地娶了来,既免了自己的担心,又少了许多闲言碎语。催了几次,周大中总是不阴不阳地搪塞,林先生给炳中说:“天不变道亦不变,德不孤,必有邻。”
其实,周大中的心里早就有了些松动,安排长对山花的关心和照顾,他都暗暗地记在了心里,安排长送给山花的一本一本的书,被周大中当作一块块光亮的银洋摞起老高,闺女送安排长出门,也被他看成了有意思的表现。尤其是最近在石碾街召开的群众大会,更使周大中如吃了秤砣的王八一般铁了心。
石碾街上人头攒动,比平时唱大戏还热闹几分,安排长站在北圪台儿上,断了三个手指头的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只那么一挥,近乎疯狂的庄稼主儿们就齐排排地喊起了口号唱起了歌,山花站在安排长的身后,高举着挂了毛主席、朱总司令画像的大木牌,安排长一会儿大声地演讲,一会儿扭头看看身后。
在周大中的记忆里,在大坡地的北圪台儿上,能让这么多人同时听谁讲话,有史以来安排长是绝无仅有的一个;能站在北圪台儿上,面对这么一片黑压压的热情无比的人群的女人,他的闺女周山花千真万确地也是第一个。
他暗暗地算计着,将来大坡地一带的风云人物,一定是气度不凡的安排长。周大中再次为自己的精明和稳健感到自豪。他庆幸山花的选择和自己坚定不移的支持,安排长的屡屡回头,虽然多数时候是看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但以他精明的推断,安排长有几次是在借故看山花的,山花那不经意的表情,和他这个当爹的心,是息息相通的。
自此以后,周大中总是找些借口把安排长叫到家里来,实在没办法就叫山花送些什么东西去,既为了抛出一根长长的线,也为了延续那众目睽睽之下的荣光。终于有一天,北圪台儿上有人说,周大中家要出一对儿革命夫妻了。
忙碌的百姓起早贪黑地收走了季节的最后一片金黄,高高低低的田野骤然变得寂静而空旷,小麦刚透出牙签大小的嫩芽,漫山遍野的山菊花,正轰轰烈烈地展示着大地最后的骄傲。一碧如洗的天空中一样炫目的太阳,却像拉远了的一盆炭火,虽未减少光亮却少了好些温暖。太行山里涌出一阵紧一阵的寒风灌满了田野,四周的山变得一片灰白,干枯的树叶哗啦啦地掉个精光。
雷月琴在王炳中的满腹狐疑中终于等到了瓜熟蒂落,她在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号声中生了一个六斤半的女婴,孩子在接生婆一声声“花儿呀,花儿呀”的念叨声中,哭叫着来到了大坡地。——“花儿”是当地人对女孩儿的昵称或代称。孩子一身细细的黄胎毛,眯而不睁的双眼和胡乱抓挠的四肢伴了一身的潮红,廷妮儿欢喜地念叨着:“这孩子以后准是个俊生生脆灵灵的俊闺女,——看这浓眉高鼻弯弯眼。”
王炳中一张阴阳怪气的脸搅乱了月琴幸福无边的好心情,当给孩子擦巴干净以后,月琴说这孩子就叫丑妮吧。
田野里的麦苗刚看出一垄一垄的青翠,大坡地就迎来了一场舒心可意的瑞雪。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两天两夜,第三天上午,雪停了,厚厚的云团渐渐地变薄、变淡,笑吟吟的太阳羞答答地送来了万丈光芒,天地间呈现出一片明晃耀眼的亮晶晶的世界。
安排长照样骑着那匹火红的大马,枪把上那块红绸子在寒风中忽悠忽悠地抖动,山花坐在毛驴车上,怀里还抱着一个呜哇呜哇啼哭的孩子,瘦三赶着车,车轱辘轧着冰凌碴子嘎吱嘎吱吱地响,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自东往西走,迎面撞见了赵老拐,老拐看清了对面的人后,一惊一愣之后就突然一把抓住安排长的马笼头,指指安排长又指指山花和孩子,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们,咋能这样——这孩子?”安排长一脸的不解,说:“你不是大坡地人?这孩子是他的,也是我的,一样嘛,互相帮助嘛!”赵老拐点着头说:“好!好!互相帮助,你也真会帮助,——不过,是你的就好!”一边说,一边扭头就往回走了。
临进村的时候,安排长有事往北去了,山花还坐着瘦三的车上。刚上了夏官道,王早来就一脸怒气地截住了车,行动风范颇有些王炳中的架势,一脸的怒不可遏似乎更胜了他父亲三分。
早来指着山花怀里的孩子说:“你啥事儿也做得出来?你到底还是人不是人?”
山花先是一愣,不明白为何遭了这兜头的一瓢冰雪水,仔细一想,就猜准是赵老拐蛆心又多了个蛆嘴,心里暗暗地咒骂一阵又哭笑不得地想,那个加了拐棍才三条腿的天杀货,如何勤快得竟跑过了四条腿的牲口!
山花碍了瘦三的面子也不好太多地解释,就偷偷地抽出一只手在早来的手心抓挠了一下,做出来的样子却是把抱孩子头的左手换成了右手,她偷偷瞟了一眼瘦三后就一脸嗔怨地说:“慌里慌张的瞎咋唬啥咧,胆儿小的还不叫你给吓着了?”然后悄悄地说:“今儿黄夜皂角树下等,俺再给你说。”又扬高了噪门对瘦三说:“天儿冷,紧走几步儿呗!”
瘦三拍拍毛驴的屁股吆喝两声,灰毛驴甩打几下大耳朵打了两个喷嚏,拉了小车咔哧咔哧地往前走,早来怔怔地立了会儿,又紧走几步赶上来,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精致的小漆盒,塞给山花后扭头走了。
山花回到家里,找个无人处悄悄地打开小漆盒,里边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起了暗花的花罗缎,她一看就知道是订婚时她给早来的,“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几个字,看起来歪歪扭扭稚嫩有加。看着看着,一个面孔白净顽皮机灵的小男孩,就活生生地在脑海中向她走来。
小男孩永远象披了一身春光,和煦绵绵的勃勃生机,行动姿态如画中的小哪吒,一种不失秀美的威武,飘逸而张扬,王炳中的粗犷和豪壮加了牛文英的细腻和精明,在他身上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
他像游鱼眷恋小溪一般眷恋她,他甚至知道她一皱眉是为了什么。一次她穿了一件绿大褂上学,心里总是认为不好看,整半天的不高兴。他凑在她身边说:“小傻妮儿,有绿叶儿的花儿才好看呢!”她心中的那座雾锁的云山立马就变得明净而辽远。“当谁不知道,人家怕弄脏呢!”
她闭上眼也能闻出他的味儿,——有点儿像一种幽幽的薄荷香加了杏仁的味道。他,就像她每天起床后必须要喝的那碗小米粥,——一种永远都割舍不了的滋润。
山花想着想着,心里就怦怦地乱跳起来。她磨好墨,摊开那块起了暗花的花罗缎,在“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的下面,又写上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几个字,想了一会儿似乎又觉不妥,润了润笔又写了两行: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写好后看了又看,等墨迹干透以后,折叠好放回小漆盒里。
天黑下来以后,山花揣了小漆盒偷偷地溜了出去,临近皂角树的时候,她故意放轻了脚步,冰凌碴子却仍然咔哧咔哧地响。幸好出门时多了个心眼,扛上了她那支长枪,——万一碰见熟人,就说是巡逻查岗。
山花在皂角树边的黑影里站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有人来,拿着小漆盒的手已有些麻木,两只脚冻得钻心地痛,跺两下又怕弄出响动。正要转身走,早来忽然蹦了出来,山花吓了一跳:“你个鬼哟,吓死人了,以后再这样真恼了。”
早来也不吭声,抓了山花长枪上的带子,嘀嘀咚咚地来到大北沟里。早来说:“痛痛快快的一句话,怀里抱的啥?”山花以为早来说她抱在怀里的盒子,就用肩膀蹭蹭他说:“自己拿回去看!”“俺说是白天怀里抱的东西儿!”山花抬起膝盖在早来的腰上顶了一下,嘻嘻笑着:“你也有脸说,你一头的浆糊儿不是?赵老拐胡屙吣的话你也听?谁家大闺女生个孩子还抱了满世界谝 ?——还不抵傻二小精哩!”山花半喜半嗔的一说,早来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和白天时一样,开始听赵老拐一说,早来一镢头刨死山花和安排长的心都有,当他远远看见坐在吱吱扭扭地叫唤着的毛驴车上的山花时,十分的怒气就跑了三分,当他一声断喝截住了毛驴车后,穿了黄军装戴了棉军帽,留了齐耳短发的山花慢慢地抬起了头,两只会说话一样的大眼怕光似地眯了两眯,头轻轻地向边一歪,一半惊喜一半怒地哼了一声后,他就做好了败阵而逃的准备。
回到家后,他就一直为晚上究竟和山花见不见面而矛盾,不见又想、见了又怕,最终还是没有管住长在自己身上的两条腿。天刚苍苍黑的时候,他就在皂角树后的墙角处蹲了下来,寒冷的风和内心那团炽热的火强烈地交织着,一半的寒冷和一半的激动在胸膛中翻涌滚动,不听话的两排牙齿嗒嗒嗒地相互碰撞着。见到山花时本想迎上去,竟一时掂兑不好要说些什么,等到山花扭身要走的时候才钻了出来。
他思考再三的第一句话,原本计划就像林满仓那把抡圆了的镢头,就应该扯天扯地地刨出个大坑来,不想一下子撞到了西山的青花石上,冒了一串火星后又给弹了回来。
王早来此时的感觉就象一只老鼠,鼓足勇气探头探脑地刚到洞口,大花猫的爪子就一下子砸了下来,尽管没有伤到什么,惊跑的魂魄却一时难以找寻回来。
沉默了一阵子后,山花说:“那是瘦三到白口镇买荞麦捡到的闺女哩,差不多一生儿(一生儿:一周)多了,白净得很嘞,比你给俺的那块玉还细白,名儿还是俺给起的咧,叫小玉。小玉头两天还好好儿的大吃二喝,前儿个(前天)开始不吃不喝高烧不退,俺就托安排长在解放军的卫生所找人给看了看,打第二针就好多了。——咋?你想要?给瘦三说说抱恁家去,不过,——你嘴上还没长毛儿呢,最多当个大哥哥……”
山花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一直说个不停,早来轻轻地扯了扯她枪上的帆布带说:“嫑去当那个破民兵了,男男女女的在一堆儿打打闹闹,就是没有啥事儿,也不好看不是?”
山花把枪摘下来,又背到了另一个肩上:“你整天关在家里头大门儿不出二门儿不迈,都快成绣女了,也不看看全国的形势?抽空儿多出来走走,也听听大会,要不慢慢儿真成傻二小了。石家庄都解放了,瘦三的闺女说不定就是国民党的部队逃跑时扔的,用不了多长时候儿,全国都解放了,你知道新中国以后是啥样儿?想都不敢想呢!”
山花冻得发抖,早来忽然拉住山花的双手塞到自己的腋下,说:“俺知道外边儿的世界大得很了,书上不是说 ,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么?光大坡地一个地方儿也起不了大年五更,话儿说回来,——你——你可得叫俺放心哩。”“大老爷们也该有个肚量儿,老想些歪事儿说些歪话儿,就不是俺心里头那个早来了。”
山花用力夹一夹胳膊,怕那个小漆盒掉下来。早来的两只手不安分地从山花的袄外边伸了进去,手指头努力地从她腰间紧束的皮带往上钻。
山花感到一阵冰凉:“干啥!——啥时候儿你学得这么坏?光说别人,自己早成了赵老拐的徒弟!”山花说着,一股薄荷伴了杏仁的味道呼地钻入她的鼻孔中,她感到早来那双冰凉的手慢慢变得麻酥酥的滚烫起来,一股燥热渐渐荡遍全身,她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早来腋下的衣服,心脏怦怦地跳着,好像要向噪子眼涌动。
早来急促地喘息着说:“俺想抱着亲亲你……” “又不是烧饼馍馍,看馋掉你舌头!”山花本能地一扭身,枪管碰到了早来的下巴上,早来吸溜着嘴抽回手后,山花两只手来回捣着抻了抻耸上去的棉袄:“坏小子,量你还没长出那个贼胆儿来!”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小漆盒递给早来:“天不早了,回吧,心放回肚里安安生生睡个好觉!俺把自己关这里边儿了,回去自己琢磨去!”山花刚走出几步又扭头回来站到早来跟前:“过来,过来!往前靠靠,叫俺再闻闻你。”说着,将嘴伸到早来的脖颈处,结结实实地吸溜了几口。
早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山花呼出的热气和冰凉的鼻尖,是一种痒痒的,麻酥酥的那种感觉。
曾经的一段时光让周大中心花怒放兴奋不已,闺女山花就象安排长的影子,惹得许多乡邻投来无数艳羡和嫉妒的目光。在众多的庄稼主儿眼中,安排长是大坡地村至高无上的风云人物,小到邻里纠纷大到婚丧嫁娶,安排长总会言辞凿凿掷地有声,再难的事只要有了安排长,就如同有了一把拨开乌云的手,适时地给人们撒了一片明媚的阳光,使纠结的一切一解百解,使接下来的事变得自然而然且合情合理。山花就像沐浴在那春风和阳光下的禾苗,光彩熠熠生机无限。
周大中总感觉自己的每根骨头都一天天地结实而硬朗起来,心情也一天天地好,连家里的女人也感到他在变。
周大中的女人叫韩老等,自打蒙着红盖头来到周大中家的第一天起,就没有一天讨得过他的喜欢。在每一次难以抑制的渴望和每一次懊悔不已的矛盾交织里,他和老等稀里糊涂地生了两女一儿,山花的妹妹叫山杏,小山花四岁,弟弟山民小山花六岁。周大中不喜欢老等不仅仅因为她腋下的气味,而是因为曾经有一个杏花一般灿烂绽放的闺女,悄无声息地攫走了他的魂。他虽然没有像梁山伯一样地为情而死,但他却为自己不能做成那朵杏花旁的一片树叶而暗痛不已,多少年来,他一直执着而坚定地困守着心灵的天涯孤旅。
十七岁那年,父母因一个不错的价钱而相中了老等,此前大中的表弟,就因娶了个干鸡子似的老婆嘴女人而上了吊,所以他坚持一定要见了人再娶。
尽管说一家养女百家求,但求的内容,世世代代的庄稼人都给定在了媒婆的双腿和油嘴上,十有八九的闺女,都不会在掀起红盖头之前把一张秀脸给了男人看。无奈年纪不大心气却蛮高的大中发了驴脾气,不见人还就是不行。媒婆给他说,好,只能领了你从街上走,远远地瞅,坐在隔道儿口(隔道儿:小巷)最高处的,纳鞋底的那个女孩儿就是,看清和看不清,全凭当时闺女的心性和你的运气。
周大中欢天喜地跟了媒婆去,隔道儿口站了好几个年轻的女子,最高的石礅上,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正在纳鞋底,不仅面容娇俏而且举止窈窕。在大中看第一眼时,那种难描难画的俊美,就把他的十分魂魄夺去了七分,那女子温柔如水热辣如火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那分明就是一簇迎风怒放的杏花!饱含了花的艳、花的羞,激荡着入诗和韵的感怀;尽收了春的娇、春的媚,泼洒为引人入胜的妖娆。涩柿子一般青嫩的周大中哪里知道,从女人眼里流淌出来的东西,比孙猴子的七十二变还要多!更何况……
但自此以后,大中一腔的燥热和激动,就像喝了一坛梨花烧酒的反应,他如饥似渴地掰着指头算着大喜的日子。
新婚之夜,当他拿着秤杆挑起新娘的红盖头之后,眼前的人和那张早已印在心头的相片,谁知道竟差了天壤之别。大中一巴掌打断了红蜡烛,嚷嚷着媒婆使了掉包计。
韩老等捂着嘴哭了个稀水一片:“谁要哄你生个孩子没胳膊没腿儿!”恶毒的咒誓如同在周大中的天灵盖上嵌入一颗枣核钉。
大中拍打着老等大骨大节的手,仿佛割掉头还有出不完的气:“耍尿泥的小孩儿也不能这的哄,坐在最高处儿的那个,咋能长这俩狼耙子手!”“你日惑头嘴里安着粪叉子,那天俺就坐在最高处,——俺就坐在房檐边儿上,就是狼耙子手,爹给的骨头儿娘给的肉儿!”
气急败坏的周大中第二天就向媒婆索要一袋麦子一袋米的彩礼。彩礼倒也没退回来,令他终生哭笑不得的是,媒婆说的隔道儿口的最高处,指的是隔道儿口的房子上,——老等当时就坐在最高处的房上;大中说的隔道儿口的最高处,指的是隔道儿口的大石礅,——大石礅上倒坐着一朵妖艳欲滴的杏花,可那朵杏花却开放在别人家的树上!
大中急得不行的时候媒婆说:“谁哄你唻,俺给人家闺女找了一个傻女婿!隔道儿口的石礅比房高?”
大中就更急,媒婆就又说:“咋不坐到石礅上?谁家闺女能坐到大街上闲搁摆着等你看(搁摆:招招摇摇地摆放在某地方)?皇帝选秀女还拿小轿抬到背旮旯里偷偷儿瞧呢,你连个皇帝也不是。”
当媒婆终于知道大中的心思时,就扯天扯地地一连放了几个大屁,一边笑着一边说着走了:“哎呀呀,哎呀呀,那个?——那个?你也敢想?月亮儿里头还有一个更好的你想不想?就靠恁家那一布袋麦子一布袋米?哎呀呀,哎呀呀!要有那样的好事儿,还轮得上你?”
媒婆的话尽管像个炸雷,但周大中就是忘不了那个坐在最高处的石礅上的,那个杏花儿一般灿烂绽放的闺女。
大中和老等两个人到底还是在一个门洞里开始了生活,稍不顺心,周大中就抱着铺盖东钻西挪。
所幸的是,两个人的孩子虽然不属飘逸俊美的那种,却也眉正目端秀气可人,并且是眉正目端均来自父母传。
终于有一天,周大中在山花的身上看到了韩老等的影子。在闺女身上,他领悟到了当年老等没有被他读懂的原生态的清韵和骨子里的隽永。她哪里知道,她的色彩和她的美,多少年来在她男人的心里,都让与了那朵灿烂绽放的杏花。
这天吃过晚饭后,周大中早早地喂了牲口,将自己的被子抱了来,叠了两个齐整整紧挨着的被窝。韩老等和平时一样,收拾好后就找个对心思的人坐闲夜,周大中早早地坐在门槛上预备着,老等解下来围在腰间的围裙刚要出门,大中就喊:“老等!——老等!来!”韩老等听见后猛地一怔,大步流星地过来摸摸大中的额头,——她以为男人发烧了在说胡话。
二十来年的日子里,她听到的招呼永远是:“哎——俺说,……”这还要等大中高兴的时候,多数时候大中都是鼻子里哼一声,接下来含混不清的一大堆就靠你猜,猜对了没有什么,猜错了大中就急。
老等摸一摸大中也不烧,低下头来看一看,大中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老等惊慌地问:“咋啦?当家的?你可别吓唬俺,当家的,当家的,说话啊……”说着说着就想撇嘴哭,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周大中仍是不吭,一只手攥住老等的胳膊拉进门去,反过身来就上了门的闩,然后就抱起女人上了炕,说了好多对不住的话,虔诚而热烈的神情,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青年恋了一个心仪已久的少女。
当周大中第一次脱得精光在黑暗中钻进老等被窝的时候,那个“狼耙子”手女人浑身竟天塌地陷一般地颤抖不止,全身上下登时酸软得化作了一滩水。当那个腾入五彩云之中的灵与肉终于飘飘落地之后,竟“呜——哇”一声钻入大中的胸膛里哭叫起来。
大中急急地说:“亲不够的亲祖宗嗯,——你闹多大的动静儿哎——”女人在他怀里一拱一拱地说:“俺想这辈子再没男人的命咧,——俺想咬你两口吔——”大中迷迷糊糊要睡的时候对女人说:“俺真傻——早知道尿炕就不铺铺的咧……”
第二天起,老等脸上的红晕就再也没有散过,不仅泛着笑,身腰也似乎格外柔软起来。
周大中学会唱的第一首歌就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令周大中高耸云端的心一下子跌落下来。
这天,他安置老等早些睡下了,他收拾好家里家外的琐碎活后,山花哼着歌一身喜悦地从外面进了门。周大中终于说出了好久都没有好意思开口的话:“回来了?又到安排长那边儿去了?”
山花着急地跺着脚说:“爹!——你净说些啥话嘛,叫别人听见没脸见人哩!工作上又没啥事儿,整天往人家领导那儿跑啥么,传到那边儿耳朵里,咋交代么!”
大中一听就有些着急:“那你整黄夜往外颠的个啥吔,恁大个闺女了,以后嫑张口闭口的那边儿那边儿,那边儿是个啥!总不能叫一根旧社会的绳子吊死,安排长不是在韩狗子家说,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旧社会的东西,新社会就要当新社会的人……”大中还要说,山花已进屋关上了门。
周大中在山花的门前转了好几圈,几次气哼哼地走到门前,最终却又缩回了要敲门的手,他最终悟出来一个道理:爹和闺女之间的说道,就像丝弦戏里戏台上站在一起的两个角,一个角在字正腔圆地念叨自己的道白,和他站在一起的另一个角看得清楚亦听得分明,但两个角表演的却是近在咫尺亦相差了千里的两件事,另外的一个角就必须把看清的当做了没看见,把听清的都当做听不见。——这是一个除了洋鬼子大家都懂的东西,他和山花,应该就是戏台上的两个角。
大中悻悻地回了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似乎关联不上的牢骚话,韩老等费劲地听了半天想了半天,从被窝里又钻了出来,生怕跑了似地攥住大中的手说:“花儿的爹,要说别的事儿,俺是井里头的蛤蟆,要说闺女的事儿,你还得听俺几句儿。——这女人就像糊在窗户上的纸,粘好后就不容易动了,要是粘的时候儿再长点儿,就是再能耐的人,鬼法儿神法儿都使上,也找不回原先的那张纸儿了,——生抠硬扯更没个好结果儿,你说是不是这理儿?”
大中思谋一会儿,说:“你说的那个理儿就跟你给俺做的裤衩儿一样,说起来是个东西儿,再好也顶不了件儿衣裳穿,——夏天穿上走不到街上,冬天穿上也数不着屁股怕冷,就图多费了块儿布,没有多大用处。”周大中虽然没有像过来一样训教老等,但他把老等的话比做一个贴身的裤头,噎得她半天不再说话。
大中想:那个杏花一般灿烂绽放的闺女,咋就该粘到别人的窗户上?或许是为了一大车麦子一大车米?
后来的一件事,使他进一步坚定了必须抠下已粘上窗户的那张纸的决心。
一天,周大中还在梨花酒楼里噼噼啪啪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安排长带了几个战士坐在了柜台前,不要钱不要粮也不白吃饭,主要说酒楼里有剥削阶级的产物:那几班唱曲儿的都也是劳动人民,为花天酒地的少数人弹弦子唱曲儿,那是反动派统治的地区才有的事,王炳中顽固不化,屡教不改,希望周大中共同做工作,把受剥削受压迫的劳动人民解放出来,让他们尽快回到劳动人民的中间去。
周大中在安排长的感召下,当场把几个唱曲儿的叫了来,结清工钱后一个不留地打发了去。
那几个唱曲儿的并没有马上走,他们原本就是几个无枝可依的乌鹊,背着铺盖离开酒楼后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也正像长期养在笼子里的几只鸟,真要哪一天突然被放到大自然之中去,外面的那个世界真叫它们有些受不了。
他们几个人转悠一阵就来到了王炳中家,一个个唱惯了曲儿的嘴平时就巧舌如簧,加上时下的光景,也实实在在地动了真感情,几个人声情并茂地将一滴滴眼泪演绎为一片片的波涛汹涌。王炳中在几个人的说唱尚未达到高潮时,就抓起那顶白呢礼帽扣在头上,一张脸慢慢地由红变紫后,拄起那根文明棍直奔酒楼而来。
周大中正跷着腿在柜台里享受着终于做了一回主人的感觉,整个身心就像荡漾在碧波之上的一叶小舟,既优雅轻盈又赏心悦目,——几个人在他的号令下卷了铺盖仓惶地逃离了酒楼,跑了好远后,才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悄悄地张望了两眼,那种极舒服的快感都要把他的心肺一起融化了。安排长双手抱拳对了他说:“不愧为山花的父亲。”他不住地点头回礼,直到看不见安排长的影子,觉得胸腔里那只欢快的兔子还在风风光光地跳跃不止,仿佛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
他隐隐地感到,自己离那个红色的区域又贴近了一步,——今后,他再也不能满足于那个只有温饱而没有体面的生活了。
王炳中气冲冲地来到酒楼的时候,周大中仍在被那种幸福震颤激荡着,直到王炳中的文明棍敲到了柜台上,他才猛地一惊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王炳中拿拐棍“当——当”地敲打着他眼前的柜台:“共产党把俺家的店啥时候儿共给你了?嗯?——你把酒楼当成恁家生养的闺女了?想咋日捣就咋日捣?这酒楼上三圈儿下三圈儿,你也掰开眼给看仔细了,哪个砖头瓦片儿上写着姓周?羊圈里跑出个驴驹子——还真当自己是个大东西儿呢,听打狗就上墙,天生的老鼠尾巴——一百棒子打不出点儿脓血,大年五更拾个了兔子——有你不多没你也不少!现在,就现在!你也卷了铺盖走人,后晌找白锁住结账!”
周大中望着王炳中走过去的背影,歪着头拿手指节也“当——当”地敲了两下柜台:“哼!哼!一千年的老鸹——身子都烂净了,就剩下了一个大硬嘴!古人说得好吔,为富不仁,耀武扬威,一发如雷,一败如灰!”
王炳中回了家后给早来说:“大丈夫男子汉,给俺长点儿出息打起点儿精神儿!再见你跟周大中的闺女拉扯,拿腿打折!”
他翻卷着满腔的怒火四处转悠了一天,天擦黑的时候回到了家,肥沃的田野里一望无际的禾苗和牲口圈里肥硕健壮的驴骡,在他的心头又慢慢地幻化出一股磅礴无边的雄壮来。
“女人就像糊在窗户上的纸”,韩老等似乎忘记了那句可以令许多男人都激越澎湃的话,那句话虽然不是尽善尽美,却是斗大的字认不了半布袋头的韩老等,——一个农村女人矜持操守的最经典表达。在周大中关起门来的恶毒的咒骂和唏嘘声中,她下决心要将那已粘上窗户的,“鬼法儿神法儿都找不回”的那张纸给抠下来,自己的那个盼星星盼月亮一般迟迟归来的男人,她要像母鸡一样把他拢在自己的翅膀下。——周大中的每丝不快,都像插在她胸口上的刀子。
韩老等以一个母亲的身份站了出来,山花由开始不服气的辩驳,最终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啼哭,又由啼哭变成不吃不喝的沉默不语。母亲是她面前的一堵推不倒、攀不过的高墙,巍峨的阻隔使她在一片苍茫无边的苦痛中绝望地煎熬着。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安排长因为不见山花而找到了家。山花从炕上爬起来,梳了头洗了脸,喝了安排长端来的一碗稀饭后,两个人在屋里唧唧咕咕地说开了话。和山花一样三四天不曾出门的周大中也终于走出了大门,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头的烦燥像一群可恶的苍蝇,刚刚挥去转瞬即来。
周大中在农协主任刘大全家说了一会子话,离开大全家以后迎面碰见赵老拐,赵老拐领着儿子起升,手里拿了一块咸驴肉,父子两个一递一口地咬着。
老拐看见大中就笑嘻嘻地说:“哎呀呀,来得早不抵来得巧,你也咬一口儿尝尝?”说着说着,就把四处流油的一块肉递了过来。
大中推让一下就圪蹴着和老拐说话,赵老拐把从北圪台儿上听来的消息,和从大中嘴里套出来的话交合整理一番后,嘻嘻笑着说:“叔吔,不是侄子说你,你也甭嫌难听,人一辈子又想吃肉又不想闻腥,活的不敢捏,死的又不敢拿,这啥事儿也不能整成,整不成事儿,你就整日埋怨老天爷?从古到今,见过打来的江山,没见过让来的江山。你那心事儿俺知道了,只要你敢,靠俺准成!”
周大中象黑夜里找到了一只明亮的马灯,紧紧攥着老拐的手问:“真能成?”老拐胸有成竹地在大中脸前晃动着香气四溢的油巴掌说:“给叔说句儿笑话,也不是吹,裤裆里逮蛋——手到擒来。”
大中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问:“有啥条件?你说!”老拐站起身,把起升拉倒大中跟前:“啥也不要,以后人五人六儿了,记着欠俺的这个人情就行,——替俺把小子给送回去,在俺家等着听好儿吧。”
周大中在老拐家一直和魏老大坐着,魏老大一袋接一袋的旱烟把个小屋熏得像着了火,大中估摸着到了睡得早的人正一觉醒来的时间,就告辞了老大急急地往回赶。
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声音,来到院里一看,赵老拐一手抓着山花屋门的钌铞儿,一手指着刘大全说:“你这官儿太小,管不了吔,管不了吔!俺要一松手,门儿开了,安排长死不承认,你有啥法儿?他可是个挎着盒子炮的人,你惹不起,人家闺女可还活不活人?”
赵老拐扭头看见周大中,又加高嗓门儿喊了起来:“你咋才回来,山花娘满街找你!这当家的回来了就好说,俺可松手了,恁都看着办。”说完后就提了拐棍站直了斜趔着的身子,冲着门缝笑眯眯地说:“嫑怨天怨地,俺狗逮老鼠儿是因为猫儿不办事儿,该认错儿认个错儿,好好儿的还是牛郎配织女。”
安排长双手扳着门缝,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叫赵老拐笑嘻嘻的一句话给噎了回去:“乱嚷嚷也没用,乱嚷嚷也翻不了人证物证!”说完,扬了扬手中的拐棍给刘大全说:“俺可忘了,这事儿咱谁也不能乱嚷嚷。”说完之后冲着大中撅了撅嘴皱了皱眉,留下个玄机就走了。
雷月琴和王炳中的女儿丑妮已满周岁,丑妮不丑,柳眉杏眼粉嘟嘟的脸蛋儿,任谁一看就知道是月琴的闺女,白嫩细腻的皮肤叫人感觉摸一把就会破了。
对这个孩子,自生命孕育之时起,王炳中就没有那种又为人父的喜悦,他也曾试图在孩子身上寻找些自己的影子,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些许的感觉,无人的时候他也曾偷偷地问廷妮儿:“这到底是不是咱大院儿的人?”廷妮儿把丑妮和会来的头挨在一起比对着说:“这就是姊妹俩吔,看这眉眼儿,还不和你一个样儿!”
王炳中再仔细端详一回,仍然十分狐疑地问:“俺咋就看不出来?”廷妮儿就笑嘻嘻的一脸骄傲:“刚透尖儿的谷苗儿和小草儿模样儿差不多吔,要不问满仓,怕你也分不清吔,甭瞎疑惑,整不好毁人咧!说句不好听的话儿,世上稍稍有点儿心计的女人,哪就有恁容易叫别人胡乱解开的裤腰带?”
廷妮儿的话似乎合情又入理,但王炳中失去那种小船游弋于苍海的感觉,才是刻印在他心头永远挥之不去的铁证,那海的呻吟和浪的呼唤,早成为他心头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无可名状的孤独和失落,在他的心头早筑起了一道偏执的墙。
丑妮周岁的那天,炳中家来了不少道贺的客人,他把许多的不快藏掖起来,青茬茬的大胡子脸上显现着得体的微笑,笔直的腰杆和高昂的头,还在炫示着大户人家的底气和豪壮。
武小魁也送来了厚厚的一卷五彩台毯的缎面,长短足可以叫月琴做两身旗袍了。小魁抱了丑妮,时不时地在孩子脸上亲上一口,幸福无比的样子像他是孩子的爹。
月琴在一边领逗着孩子,一边小声地对小魁说:“你发高烧还是发神经?恁贵的料儿,亏你也下得了手,嗯吔——”
王炳中一直操心注意着浓眉大眼云盘大脸的武小魁,月琴给孩子喂奶的时候,他看见小魁似乎往她的怀里瞟了几眼。恰好孩子屙了屎,廷妮儿和小魁都挤上去帮忙擦,当孩子的屁股刚刚擦净的时候,王炳中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啪地一下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嘴里说:“一天没遍没数儿地屙尿,吃再好的东西儿也得给屙出去。”丑妮登时一声连不上一声地哭叫起来。
月琴满脸涨得通红:“发啥死气!你是后爹?下手恁狠!”廷妮儿怕两个人再吵起来,把炳中拉到院里说:“孩子的小嫩肉儿,再轻的巴掌儿也经不住拍呢,下手是狠了。”王炳中卷了卷袖子,拍打着两个巴掌悄悄地说:“俺不是打孩子屁股,俺打那骚货的脸!”
月琴把孩子托给了廷妮儿领,自己又回到了剧团,才演了几场,大坡地的人就说:“生了孩子的月琴比原先更好看了,柔柔的韵儿也更好听了,大坡地剧团出了一对儿金童玉女。”
月琴和小魁唱的哭戏,能叫台下呜咽一片。
这天,剧团唱《白罗衫》,王炳中在背影的地方找个地方坐下来看。故事说的是苏云和妻姜氏,苏云半路被贼人徐能在船上打入水中,并掳姜氏为妻。自姜氏逃走,徐能把苏云和姜氏襁褓之中的孩子收养至十八岁,取名徐继祖,继祖长大后科试高中任巡按,徐能十八年前的旧事因两件白罗衫而真相大白,坏人终遭了报应。
继祖对养父的评价是:一自途中相抱,依稀如获珍宝,三年乳哺,熬夜起早,五六肩头嬉闹……儿欢笑,父亦笑,子愁闷,父亦恼……一十八年相依到今朝。
最后的结果却是:立华堂对残宴,人一去,永难见,想养育恩重一十八年,杀父夺母深仇大恨,也那一十八年,一颗心碎,一面镜圆,悲也泪,喜也泪,泪湿白罗衫……。
戏唱到此处,台下除了几个打闹的孩子全是静悄悄一片,武小魁把徐继祖演绎得声情并茂淋漓尽致,雷月琴扮演的姜氏,一招一式如泣如诉,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精描细画之后的一对大眼,忽闪忽闪的好像荡漾着万顷碧波,柔媚细软的身段,又加了千啼万啭的音韵,怎不是活脱脱一个勾魂的俏狐狸!
王炳中越来越觉得丑妮就是徐继祖,雷月琴仍是碧波汪洋一片,只不过那只翻腾在浪尖和谷底的小舟,换成了武小魁!
有一天,王炳中终于抓住了雷月琴的证据:五彩台毯裹着的林滤石。他狼茅草一般的胡茬子似乎一根根地直立起来,丑妮那粉嫩的小圆脸,他越看越像剧团里的白面小生武小魁,尤其是写在那块石头上的两行字,“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他以为那“琴”一定是指雷月琴,丝桐应该和泡桐或梧桐是两码事,但一定和武小魁有关,至于“中有太古声”,或许是雷月琴怀着孩子的时候,那咕咕作响的肚皮声。
月琴从剧团回来后,王炳中把她叫到了牛文英原来住的房间里,月琴唱戏累了,想早些吃饭后歇下。炳中拉长了脸,房子里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两个人默默坐了一会儿,王炳中突然说:“今儿你给俺说说‘丝桐合为琴’的事儿,两口子这些年,俺想听句儿实话,爹和文英都在后边儿看着你呢!”刚说完,月琴就觉得脊背发凉腿发软,“吱——喳——”大叫一声跑了出去,发疯似地跑到东院后,拉着廷妮儿的手呼哧了半天,王炳中过来后,月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王炳中,你咋净干些不是人的事儿吔,你三妻四妾闹高兴儿,俺咋就不能有块石头?你要是看不上就扔了俺,犯不上这的整治人,王炳中你照照镜子好好儿看看,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没等王炳中反应过来,月琴就一路哭着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第二天,林先生来到王炳中家,拐弯抹角几乎说破了天,王炳中只是笑着不答话。林先生迈着四方步要走的时候,炳中说:“看林先生的神色,今儿还有话要说,俺聚着劲听呢,不说就走了,也不憋得慌?”
林先生慢悠悠地回过头,说:“大坡地村比鬼都精的人就是你了,心性儿要稍放一放,了不起呢。说说也行,俺肚里的那股气儿要不放出来,还是有点憋屈得慌。俺给你说,‘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这后边还有两句儿,俺给你写好了,后边的两句儿是‘古声太无味,不合今人情’。”
林先生说着,将一块纸递给炳中,炳中看了看,拿起来放到桌子上,呵呵笑着对林先生说:“看看是不是?嫌没味儿呢!这人吃饭要是吃不出味儿了,那这人可就有病了,要是总也合不了胃口,那就病得不轻了。再说了,先生原先不是说过,先人的圣典都是正君子之行的教诲之策,没有治小人之恶的惩戒之术?俺都记着呢,这不,夜隔儿黄夜还看唻。”王炳中一边说,一边拉开抽屉找林先生写的另一张纸,林先生说:“不必找了,不必找了,都是老夫诳语,非圣人之言,——你记了一点儿意思呢。俺给你说,看人不能只看个后脑瓜儿,看清鼻子眼儿后才能算个囫囵人。”
林先生一边说一边迈着四方步往外走,炳中送出大门口的时候,说:“圣人对小人自古也甩手没法儿,叫子孙后代只有念叨着叫雷公来劈,不想雷公比俺还懒呢,轻易不愿意动弹,要是换个勤快的,叫林满仓、魏老大替了雷公,世界早就太平了。”
在王家,廷妮儿是第一个实诚的人,逆来和顺来的一切,她统统一股脑地消受了去,平静如静峦寺里的尼僧,劈头盖脸的风雨对于她,就像扬入湖水中的一把谷米,不仅根本听不出一丝声响,简直看不见一丝的涟漪。月琴要是廷妮儿,也许在响个忽雷打个闪之后就啥也没有了,天还是天地还是地,天地之间的谁还是谁,——月琴还就是不能。
雷月琴离开家的第二天晚上,夜黑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地去了经常有些响动的花园,自己在花园里苗香香住过的小屋里住了一夜。一个人在屋子里静静地哭,孤独得像一棵被人从地里薅起来又甩到大路上的草,无人找、无人看,更无人惜无人怜,静等着被人践踏到一塌糊涂。她的父亲在磨盘沟见了那个酷似她的河南女人后,回到家一把火烧了小南沟的房子,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苗香香活着的时候,两个人还能说些体己的话,她甚至希望能见到香香的鬼魂,即使说不上话,看上一眼也算找了个能沟通的人,可是除了外边的风卷着干树叶哗啦啦作响以外,她只听到了几只老鼠在炕上炕下蹦蹦跳跳地打闹的声音。村里的公鸡要叫第四遍的时候,她才渐渐地迷糊起来。
睡梦中他梦见了爹和娘,——在小南沟的家里。她的家到处崭新一片,爹在桌上写戏,娘在院子里洗衣裳,她忽然想猛扑进娘的怀里大哭一场,却怎么也走不到娘的身边,使劲地喊叫,怎么也叫不出声音来,猛一抬头,爹拉着娘的手,已笑嘻嘻地站在山尖上的花丛中了,娘说:“闺女吔,要是过得不好,过两天就叫恁爹叫你去!”
临近中午的时候,月琴从西边山上的围墙爬了出去,在山上坐了半晌,又在村子里转了几圈,走着走着就到了林先生家。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不长工夫儿,武小魁也来了。
林先生的儿子秀山已六岁了,拉着月琴的手左看看右瞧瞧,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个“戏里的人”,看了一会儿说:“姑姑真俊!”
林先生一直没有吭声,待小魁收拾走月琴的碗筷又坐下来后,林先生说:“音有幽度,始称琴品。琴音本淡,非有心之人不能领略其奥妙。古人曰:弹琴不清,不如弹筝。——然圣人又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时下最要紧的是:瓜田不拾履,李下不正冠;是非之地莫伸手,手不摸红,红不沾手。——以后,凡事看得轻些,也就都过去了,没有晴不了的天。”林先生说完后就出门走了,临走的时候对小魁说:“记着俺的话。”
后半晌,月琴和小魁领了一个鼓板师傅和一个琴师来到石碾街北圪台儿上,吱吱扭扭的弦子拉响以后,小魁先唱了一段《李天保吊孝》:……叫你一声姐,我比你大两岁,叫你一声妹,你是我的妻,叫你一声妻唻——你是没过门儿的大闺女……
小魁唱完后,月琴唱了段儿《金殿铡子》;叫声爹爹近前站,孩儿死无人行孝在堂前,爹爹你两鬓如霜年高迈,母亲病痛身体凄惨,替孩子分担母亲来照看,你二老相依为命苦度晚年,生离死别话难尽,想娘亲盼儿归两眼望穿,娘呀娘,儿临死咱母子难见一面……
两个人唱得真动了感情,月琴没有唱完就泣不成声了,敲鼓板的师傅和琴师也被带到了戏里,一边拉着敲打着,一边哭了起来,赵老拐的妻子张红梅说:“闺女呦!你这个唱法儿,要人命吔……”还未说完就嚎啕大哭起来。
天要黑的时候月琴回到了家,丑妮见她回来,欢欢喜喜地扑到了怀里,月琴解开怀,孩子并没有要吃奶的样子,廷妮儿说:“孩子给喂饱了!”月琴把孩子抱在怀里,眼里不住地落泪。王炳中晕晕乎乎地回来后,说:“这事儿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来!今儿咱再从说。”月琴放下孩子,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又来到了牛文英原来住的院子里,走到七叶树下的时候,王炳中猛一回身将月琴踢了一个跟头,找了一条绳子就将她吊到了树上。
月琴后晌在北圪台儿唱的时候他正在酒楼里喝酒,压抑了半晌的怒火和了一肚子的酒精,早就把他烧烤得焦躁难耐,他找了一根拴驴的缰绳,折了两下后就在月琴的身上抽打起来,打了一会儿后,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俺看你这贱屁股还浪不浪,叫你还‘中有太古声’,这小嘴儿不硬了吧,那孩子到底是谁的种儿?小嘴儿平时不是嘣巧?你也说说到底是驴骡儿还是马骡儿?”似乎有些受不住的月琴“哎——哟”叫了一声说:“王炳中,你再下手狠点儿,反正也不想活了,再叫一声是大闺女养的。”
半夜以后,廷妮儿才叫满仓踹开了门,把月琴从树上卸下来后,她已手脚冰凉不能说话,王炳中在北房的床上睡得正沉。
直到第二天中午,月琴才慢慢地睁开眼,睁眼后就大叫了一声:“王炳中,钻到裤裆掰开恁娘屄看看,闺女到底是谁的种!”说完后竟两只眼睛圆睁着,呆呆地看着房顶不说话了。到了后半晌,忽然坐了起来,四下瞅了一圈后,哈哈大笑着跑了出去,那“太古声”没等王炳中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便永远成了一个谜,——雷月琴疯了。
令周大中没有想到的是,赵老拐在他家上演了一出捉放曹!他后悔自己鬼使神差地去大街转的那一圈,不然就不会碰见赵老拐,即使碰见赵老拐,他也不应该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即使说了,他也该向赵老拐问清楚办这事的法子。
周家几辈子的人做事向来小心谨慎循规蹈矩,万事知根知底讲究分寸,所作所为永远像那钟表上的针,——再激越的蹦跳也不会跨出表盘半步。赵老拐做起事来,有时就像大山里窜出的一条饿急眼的狼,只要遇见能吃到嘴里的肉,不论规矩、不求技巧也没有章法,——咬喉咙、抓肚皮、啃屁股,斗不过也要把对手弄个血淋淋;遇到强大的对手时又变作了黄鼠狼,在生命垂危的刹那,则会放出一个积蓄良久且奇臭无比的大臭屁,在对手被熏得晕头转向之时,欢天喜地地遁逃而去。
周大中深深地痛恨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赵老拐和那只放了臭屁的黄鼠狼一样欢天喜地地走了,周家规规矩矩的小四合院里的人,恐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谁能光光年年地去石碾街走一趟了。山花急得往起蹦了好几蹦,流着泪问他:“你是不是俺爹?不想叫俺活,拿根绳子早早勒死算了!”一向温顺如羊的韩老等,也连连拍打着巴掌叹气。
由于头天晚上睡得迟,第二天早起,周大中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赵老拐就敲开了门。大中一家子没有好气,见了老拐全都撅着嘴不说话,老拐仍然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笑嘻嘻地说:“这真是拐子屁股——斜门儿了吔,谁欠咱钱儿没给咋的?也不说给弄壶儿烧酒喝喝?”
周大中龇牙咧嘴地摆着手说:“罢了!罢了!抱着别人的孩子往井里填不心疼!那事儿咋能恁的作弄?大年五更屙了一炕!屙了一炕!”
赵老拐掀开笼屉掰下半块窝头,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说:“屙啥一炕,本事不大,嘴倒挺快!背个磨扇不知道沉,扛个鸡毛儿也不觉得轻。小鸡儿还没长出翅膀尖儿就想吃鸡蛋,屙屎也得给腾个空儿。”
大中和老等听了老拐一阵抢白,不知是喜还是忧,一脸迷茫地看着老拐不说话。老拐把半个窝头吃下去后,又就着勺子喝了两勺米汤,他用手抹了抹嘴,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后,说:“傻了吧?给俺说说,安排长夜隔儿黄夜啥情形儿,翻脸了没有?”
大中想了想说:“脸倒没翻,还安慰了山花儿一会子,高高兴兴走的,走的时候还叫山花儿今儿个早点儿训练去。”
赵老拐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这事儿成是成了,不过安排长有点儿急,他想拿手去抓火炉里的花生豆儿吃呢!”
大中两口子很是着急,问究竟啥意思,老拐鼻子里哼哼着,一副看不上的样子说:“才刚刚儿还想跷跷蹊蹊地给俺话头儿听呢,嘿!——恁家娘们儿,连个窝头儿也蒸不好!——俺给恁俩人说,这安排长是解放军的人,这解放军可不是国民党的兵,严格着呢,夜隔儿黄夜的事儿没几天就传出去了,真叫上头儿知道了,不把他姓安的一撸到底才怪!”
当日上午,周大中就找到了部队领导,说安排长和闺女两厢情愿要求结婚,看手续咋办,部队的领军说安排长正在办理转业的手续,以后的事可以和地方政府联系。周大中又找到了区公所,所里一位姓苏的区长接待了他,说谁的事最好叫谁自己办。
大中一路往回走一边想,这事倒是张扬了出去,安排长是没啥事了,万一他反悔岂不坏了闺女的名声!
回到家后就叫老等去把老拐找了来,大中说了一下见到的人和答复的话,最后惴惴不安地说老拐:“这一碗水算是全泼出去了,万一人家不答应,弄个鸡飞蛋打,可不是闹着耍的事吔。”
赵老拐想也没想,说:“吓死他!要是敢给翻跟头儿,叫山花肚里塞个棉花包,俺领着告他去!”看到大中夫妻一脸窘窘的样子,老拐又说:“谁敢解开咱裤腰带儿摸摸?就这的吧,以后的事儿俺全包了,板上钉钉的事儿,去弄俩好菜儿,今儿先把这喜酒儿喝了。”
韩老等喜喜欢欢地到街上买了半个猪肺,打了一斤散酒,老拐嚷嚷着:“这好的事儿,也舍不得流点脓出点血。”韩老等把大中叫到门外,大中掰着她的指头一样样地安置好,老等才战战兢兢地按着记在手指头上的东西,一两不多一样不少地买了回来。
大中陪着老拐边吃边喝,韩老等一直如鲠在喉似地不舒服,——这一顿饭钱,足够她全家吃上一个月!多少年来,周家无与伦比的勤快和节俭,早令她习以为常并浸入到骨髓里了。
从她来到周家的第一天起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是谁,吃完饭的饭碗里绝不允许留下一个米粒,泔水桶里也绝看不见一个油滴。开始时她很不习惯周家那淡而无味的炒菜,即使咸菜水里熬出的盐巴,也绝不允许多放丁点儿。后来的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才让她知道了其中的奥妙,——只有那些少放了盐的菜才会吃得更少。那时候她已生了山花,她娘家的嫂子领了两个孩子来赶庙会,她香生生地熬的一大锅烩菜,几乎给吃了个精光,嫂嫂走后,大中蹦着跳着,大骂她是个败家的女人,她稍微辩解几句,差点叫周大中再一次给赶回娘家去。
周家的人,三岁的孩子都悭吝无比,周家收割后的地,绝对不会留下一支麦穗给人捡了去。
雷月琴疯了以后,王炳中有好些日子不出门,能叫满仓做的活自己也绝不再动手,廷妮儿除了看两个孩子之外,还忙着家里的所有活计,会来虽能歪歪扭扭地自己跑着玩耍,但小孩子跑起来不论高低也不管深浅,不能长时间离人,丑妮刚学会走路不久,正在最累人的时候,廷妮儿也是三十来岁的人,即使从小吃惯了苦,一天到头也有点支撑不住,月琴疯疯癫癫的,有时在家有时睡在外头。
一日王炳中自己灌了半坛闷酒后,看见廷妮儿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姐姐吔,今儿你认俺当你兄弟吧,俺爹在的时候儿,就把你当闺女看,俺连个说话儿的亲人也没有了,你哪儿也嫑去,只要俺不死,这个家你就当成你自己家吧!”廷妮儿抱了一个拉了一个,放下会来后一手抱着丑妮一手搂着炳中的头说:“傻兄弟,吓着孩子咧,姐姐哪儿也不去,这儿早就是姐姐的家了。”
山花和安排长的事传开之后,早来又躺倒不动了,王炳中虽然嘴上说着“茄把子吊不死人”,但早来的郁郁寡欢,使他又想起了至死都没有说一句话的牛文英,那个最爱拿手摸他后脑勺的女人,她离开以后,王家仿佛从此便慢慢地拉上了谢幕的布幔,锣不再响,鼓不再敲,在此处聚拢着的人,转瞬之间就四处迸散了,——她为王家竭尽全力撑起来的那片天,从此,便风雨飘摇千疮百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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