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茶香】3、发丧

　　蒋厚亮没了声气，但是深陷的眼睛似乎要爆裂开来，愤怒的注视着这个世界，是怨恨，是不甘。子孙们见到如此状态，心里都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蒋元德连忙弯腰伸出右手从额头往下使劲一抹，才闭了眼。邱淑华拿出白布，褪下军大衣，把死者用白布包裹起来。再将纸钱覆盖在脸上，以求来世投胎到有钱人家。
　　蒋元德拿出一个古老的土碗，倒上煤油。再爬到土墙房子搭的木楼，因为土墙房子比较高，就在中加搭了木板，隔出了一个个的小阁楼，上面没有窗户，一片漆黑。他打着电筒摸到上面去砰砰翻了半天，找了一把灯芯下来。
　　这种灯芯是专门用于死人时点的，只有这种灯芯能照亮到阴间的路，它是一中极为少见的灯心草扭搓而成。当即放在土碗里点燃，把土碗放在死人前面正中间，这就是所谓的长明灯，一直点到下葬时再端到坟堆前继续点上七天，真正等到死者的灵魂安息了才废弃在坟堆边。几个孙子拿出香火纸钱，跪着将香纸点燃。再分关系亲疏把白色的帕子撕成长短不一分发给众人。
　　
　　分完白布，晓芳神秘兮兮的拉着男人蒋老三回到屋子里。
　　“你看见没？嗲嗲眼睛都快鼓出来了，是被你妈气死的。”晓芳压低声音说。
　　“他带着怨气，会报复后代的。”一双大眼睛翻着白眼。颇为不满。
　　蒋老三却不以为然，瘦削的脸山甚至露出一丝不屑。他知道晓芳晓芳喜欢背地里挑事。他走到床边，往青青的肚子上搭了一块毛巾，山村的深夜有凉气，蒋老三非常喜欢这个聪明的女儿。
　　晓芳见蒋老三毫不在意。不阴不阳大声道：“人在做，天在看。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没到。”她读了初中，也是个能说会到之辈。早听说自己婆婆是个角色，她却偏不放在眼里。
　　
　　第二天四点，东方还没有发白，伸手不见五指。一大家子人又都折腾起来，连蒋老汉的的女儿红英和芬芬也睡不着，都摸着起来了。红英九岁，芬芬七岁。
　　“姐姐，等等我，我看不见。”芬芬动作慢点，急得大吼，太太死了，到处黑漆漆的她害怕。
　　“不要着急，我等你。”红英倒是很镇定，这个在平时没正形的捣蛋鬼，这会却像身负重任似的，安慰着妹妹。
　　“芬芬，来，我拉着你。”两个人在漆黑的屋里往外摸。
　　“姐姐，人死了，会去哪里呢？”芬芬忍不住好奇，又不敢问父母，只有问这个并不像是姐姐的人了。
　　“别啰嗦，说些乱七八糟的我就不拉你了。”红英感到害怕，毛孔竖立，她是听过鬼魂之说的，鬼魂都躲在黑暗里，见不得光的。
　　“也许会到天上，就是星星那里。”她也忍不住好奇的想了这个问题，毕竟是小孩。
　　“骂人的时候不是说升天吗？升天就是死人，所以死了就是升天了。”红英很满意自己的解释。
　　“嗯！肯定是的，不然星星怎么会眨眼睛，肯定有人的魂魄在里面，才能动的。”芬芬开始佩服姐姐了，尽管平时她没姐姐样子，自己也没把她当姐姐。
　　终于摸到了门，红英拨去门闩，开了，终于见到了亮光，虽然很微弱，两姐妹都像是重获新生一样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相视一笑，跑到父母身边去了。
　　
　　蒋老三的女儿青青，才三岁，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孩子，也爬了起来，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奇的看着一切。她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大人忙碌什么。但也识趣的呆在一旁，不像平常那样惹是生非。
　　“等到天亮，蒋老三蒋老四立即通知所有亲戚”
　　“我去通知巫师，吹鼓手。”
　　“爸爸去喊村里的霍二、‘和尚’帮忙，抬棺材打杂什么的。”
　　“席辉、晓芳、建兰你们把菜理出来，把放到楼上的碗搬出来洗干净，负责煮饭。”
　　蒋老汉有条不紊的安排着，爷爷在生前没有享过什么福，那这最后一次一定要竭尽所能风风光光的出殡，邱淑华也非常赞同。
　　蒋老汉是家里唯一的初中生，五十年代出生的人读了初中很是了不起的，也算个文化人。那时候农村姑娘都羡慕着呢！他能写会算，特别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前几年还在小村里干过队长，现在干会计，最早还当过农业技术员。每年春天二三月份，在村里建一个温室，给村里各家各户培育稻秧，就像后来的蘑菇大棚一样，因此在村里也有一定的威望。
　　霍二和‘和尚’都是村里没女人的男人，都长得人高马大，力大无穷，干事卖力，没家室，也不要钱，只管酒足饭饱。所以村里家家户户一旦有红白喜事都找他们两人帮忙。但是他们二人却又很大区别。霍二皮肤漆黑，脑门上顶着一对铜铃似的眼睛，露出凶狠欲望的光芒，颧骨突出，脸颊瘦削，漆黑的胡子围着一个四方大嘴，只要一开口讲话，声音就如轰轰的雷声，凶神恶煞的样子。又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喝醉酒的时候，还红着脸在公路上摇摇晃晃的拦截妇女。因此，胆小的人见到他都不敢抬头走路，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和尚’则是一副笑像，皮肤白皙，面庞饱满，一头漆黑浓密的卷发又带有几分和气，经常穿一条军绿色大裆粗腿裤，那时候称之为“吊裆裤”，跟时下流行的哈什么裤子颇为相像，也许是哪个设计师从吊裆裤里得到了灵感启发吧。‘和尚’是结过婚的，并有两个男孩子，可因老婆看不惯他生性风流也跟人家跑了。虽然，他不缺女人，可现在也是光棍。
　　
　　
　　时近中午，蒋老二带着自己的老婆佳萍也来了，他挎着一个胀鼓鼓的军用帆布袋，邱淑华远远的就望着蒋老二下了车，赶快喊道：
　　“红英，芬芬，青青，你们二叔来了”自己也匆忙跑去迎接，这个儿子自从去重庆入赘后，难得回家一趟。红英芬芬拉着青青跟在后面，青青最为高兴，二伯伯肯定又带好吃的了。蒋老二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他特别想要一个女儿，认为女儿细心，将来孝顺。他曾经还向大哥提过，把红英给他养，红英虽然调皮，但调皮总会给大家带来很多欢乐，久而久之，居然发现离不开孩子的调皮了，蒋老大自然也没有答应。
　　蒋老二大腹便便走在前面，他长期开出租车，一坐就是一天，即使不喝酒也坐出了这个啤酒肚。佳萍是个难得的美人，个子比蒋老二高出一个头，皮肤白皙，一双大眼顾盼生辉，估计是八十年代女孩都爱嫁给军人的缘故，才看上了军人转业的蒋老二吧。蒋老二也颇为骄傲，不仅因为自己不用像几个兄弟那样种田，还娶了个美貌如花的贤惠媳妇，在兄弟面前自然也就多了几分傲气。至少是有这个资本的。
　　邱淑华接过重重的袋子，嘴里却念叨：“每次都带这么多东西。”
　　走进屋里，佳萍把袋子打开，拿出糖果之类的零食，给几个侄女分发。蒋老二特别喜欢红英：“红英，快来，吃糖。”红英平常胆大调皮，但是见到这两个城里来的人，穿着和乡里人不同的西服皮鞋，女人头上还扎了一朵大花，居然怯生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也绯红。蒋老二见状，毕竟不是亲生的，还是生分了啊。连忙抓了一把糖果塞给红英和芬芬。青青则有出息多了，笑盈盈的抱着二伯伯的大腿，“嘻嘻，我一个人吃了。嘿嘿”她根本还不知道害羞。
　　
　　亲戚们陆续赶来。一大家子忙着招呼应酬着。吹鼓手到中午才来，吹鼓手里面包括巫师，做道场的。一来便在一排土墙房子前面的晒到场里呜呜咽咽的吹拉着。人人头上都顶起了白布，腰上缠了麻丝，悲伤的气氛随着蔓延开来。
　　老人下葬是要趁早的，必须赶在鸡鸣前，因为是到阴间，所以不能见太阳。大人们都起来了，包括亲戚也都穿戴整齐，准备出发。女人是不用去的，一来行路不方便，二来是忌讳女人身上不干净。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呜呜咽咽的出发了那个山坳的脚下，那几平米的土槽，才是永远的归处。
　　这个山坳，在穿村而过的公路的另一边，这条山腰里的公路，就隔开了两个世界。一行人打着火把，穿过公路，小心翼翼的下了那条小路，小路顺着山势蜿蜒，先拱出来再凹进去。蒋老汉虽已近四十，但还是第一次送自己的亲人到这个地方，泼油的火把在呼呼的风中飘动着柔弱的身躯，影影绰绰的茅草枯藤老树随风摇晃，就像摇动这一个个的魂魄，冷气逼人，树上的乌鸦也被一行人惊起，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令人毛骨悚然。这是条通向死亡国度的道路，那么小，那么潮湿，每个人的鞋子裤腿很快就湿透了。
　　蒋老汉看着火光中隐隐约约的躲在草丛里的坟堆，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被这嚯嚯的火声，吧唧吧唧走路的声音给惊醒了，立马就要飘然而出。他不敢再四处观望，只把眼睛定在前面蒋元德的脚上，专心走路，心里念着，再也不要让我走上这条死亡之路吧！可老天偏爱捉弄人，蒋老汉自走过这条小道后，随后的十年就在这个小小的路上走了六个来回。
　　忽然，有“哼哼”的声音传来，这种白天都不敢走的地方，谁会在晚上摸到这里来哼哼，一种不好的预感袭来，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走在最前面的是抬棺材的霍二和‘和尚’，脚下一软，停了。
　　“狗日的，啥子声音？”霍二忙不迭的吼起来。虽然晚上经常出动，那都是吓别人。
　　“晓得是他妈个啥子哦？”‘和尚’一脸惊恐，几乎忘记了自己能够说话，听到霍二说话，才回过神来。
　　霍二、‘和尚’都不敢走，其他人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巫师开始小声念起咒语，但是那哼哼的声音仍像是和尚的木鱼，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眼看东方快发白了，停在这里不是办法啊，蒋老大心想，于是催动巫师出发。霍二、‘和尚’不愿意走前，别人家死人，犯不着自己搭命。
　　蒋老大无法，只好硬着头皮跑到前面。队伍又开始出发了。
　　越接近挖好的坟坑，声音就越响。声音原来就是从坟坑里发出来的。天已经蒙蒙亮了，随着光亮的到来，人人的心里都踏实了几分。
　　蒋老大还举着火把，战战兢兢的走到坟坑边，一望，狗日的，里面真有一个东西。蒋老大只觉得头皮发麻，腿脚发软。幸好被放下棺材的霍二‘和尚’扶定。这才看清坑里的原来是个人。
　　是村里的五保户，‘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