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大坡地>第五十四章 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

第五十四章 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7-31 23:38:29      字数:11028

   腊月里,刘大全领着农协代表把全村中农以下的户全转了一遍,根据各家的境况和人口的多少,大家投票后,把上级给的两车玉米分了。当老大在一个个地捡拾起来散落在墙根里的玉米粒的时候,刘大全才想起来,忘了给几乎是从赵家净身出户的魏老大留一些,老大一边捡一边说:“俺光棍儿一条,一人吃了全家饱,好歹对付一口儿就过年咧。”
刘大全说:“要说咱伙计几个谁也没领救济粮,咋说也到了新社会啦,总不能眼看着老大家的灶火不冒烟吧,各自回家拿点儿,好面不嫌好,糠面不嫌赖,十斤不多,半斤也不少,——不过丑话说到前头,大年节下的,谁也不能回去给家里娘儿们叫劲,通顺就拿不通顺拉倒,叫人知道了,笑话咱干部家属没觉悟!”
腊月二十八是大坡村地一年里最后一个集,人们习惯叫“穷汉子集”。旧社会,那些平时买不起东西的穷人,在这一天来集市上转一转,买一些残次品或处理货。直到这天,魏老大才腾出时间把他拾来的几百斤干柴在集上卖了。锅、碗、瓢、勺置办齐全之后,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纸票子又在街上转了半天。
他想买个旧棉袄穿,身上的棉袄连烫带挂,小窟窿里露着套子、大窟窿里只剩下一层布,想了又想最后打定了主意:一出正月天就暖和了,有钱不买半年闲。
他相中了一条蓝道道的羊肚子手巾,心想分了田又分了房,新年里总要到处走一走,叫人看了,身上也总算有件新东西,他包在头上试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摘了下来,心里嘟囔着:又不数头冷!就走开了。
后来他走到一个快要收拾的鞋摊前,由于脚大,卖鞋的又解开包袱翻了又翻,才终于找到一双半高腰的棉靴来,他的脚刚伸进去就感到暖烘烘的舒坦,站起来试试,大小正合适,在北圪台儿边上的青石条上来回走了几步,厚实而坚硬的新鞋底“卡嗒卡嗒”地脆响,听到响声他就想起了赵老拐家的大黑马,——四个蹄子的铁掌掉了两个,马蹄上的软骨翻翻着向上翘起,赵老拐却一直舍不得那副马掌钱。他觉得自己要是买了那双鞋,简直比赵老拐还要烧包。
他低着头脱了那双鞋,卖鞋的一张无可名状的脸,比老大放不出屁时的表情还要难看。他重新将一双大脚套进那双漏了底的尖口鞋后,怦怦乱跳的心才平静下来。卖鞋的不知是嫌老大弄脏了他的鞋,还是焦躁得发死气,老大躲债似的走了好远后,还听到身后两个鞋底“叭——叭”的撞击声,他嘴里悄悄地嘟囔:“急个啥,鞋是你的钱是俺的,谁又不是老天爷,能叫俩人都高兴。”
老大纠结的心就像两个小孩子在肚子里吵架,回去心又不甘,买个东西又怕花钱。转悠了一会儿就在大槐树下蹲了下来,从屁股后面抽出那支明晃晃的铜烟袋,捏一捏烟荷包,里面的烟叶还够装三四锅,就悄悄地在裤裆下面的地上抓了一把干槐树叶,两个大巴掌搓拧两下就装进了烟荷包。
抽了两三袋之后,他终于想起了刘大全墙上的毛主席像,心里感到豁然开朗起来,烟袋锅也忘了磕就别到了后腰上,急惶惶地在石碾街上转了起来,在石碾街上跑遍了卖年画的店铺和摊摊儿,几乎每家都在说着相同的话:“早卖光了,都啥时候了,俺还在找呢!”直到白老六在他的后腰上拍打起来,他才想起来忘了磕烟袋里的烟灰。
老六说:“烧窟窿烧上瘾了?光顾整啥呢!”老大拿着烟袋杆梆梆地敲着脑袋,歪着头皱着眉对老六说:“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咱咋忘了毛主席!”老六把老大神秘兮兮地叫到一边,悄悄地说:“你也找毛主席像?”老大点点头,老六又说:“俺知道哪有儿,不过你也得给俺捎带着弄一张。”老大又点点头,老六说周大中家有,山花娶的时候,别人送了一大摞呢。
两个人相跟着就到了大中家,大中正在院里烧着灶火煮白萝卜条,听了两个人的意思后拍着巴掌说:“恁俩人是正月十五贴门神,迟了半月咧!”老大着急地拍着屁股连连摇头,大中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说:“快去抱柴烧水,等会儿指不定能给恁俩人弄一张儿。”两个人就问到底咋回事,大中说安区长托人在白口镇给留了点儿,要是没叫别人拿走,赶天黑就拿回来了。
果然,天要黑的时候安区长拿回来一百多张,抱着往大中家走的时候,后面跟了一大群人,安区长把像抱进东屋,翻身就把门闩了,人群里就有人喊:“毛主席也不是恁一个人的,干部也不能搞特殊啊!”安区长从窗户里露出半个脸喊:“老大过来!叫大家排好队,我认不准人儿,叫贫下中农先领!”人群里又有人喊:“多少钱儿一张?早准备零钱儿吔。”安区长把嘴对了窗户喊:“不要钱儿,谁也不能给站歪了,高高兴兴过个年,开春儿好好搞生产!”
魏老大回了家后先在墙上画了线,看准后把毛主席像端端正正地粘了上去,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咱咋能忘了毛主席!”
老大煮好玉米糁子饭,端起大粗瓷碗喝了一口又放下了,他提起油灯在屋里屋外看了又看,最后立到毛主席像前说::“俺说原先老觉着心里慌得很,想着的那股气就是放不出来,这‘抱着人家孩子,住着人家宅子’,哼!——打今儿才想通了,也不心慌了,这东西都是谁的,——嗯?谁的也不是!都是毛主席的!——这宅子?是毛主席给俺魏老大的;——这地?是毛主席给俺魏老大的;——这孩子?这会儿还没有。赵世喜变着法儿作弄了俺一回,你王炳中再厉害,还能惹起毛主席?”
吃罢饭,魏老大把另一张毛主席像给李小旦送了去,——他帮了安区长的忙,安区长偷偷地奖励了他一张。
新年的鞭炮放过之后,原定于过了破五才开始的农民夜校提前开了课,由于报名的人数一天天增加,夜校地址最后定在了烧酒坊。讲课的老师是工作组里一位东北女子,姓柳。她不习惯大坡地村的人称呼她先生,大坡地的百姓又不乐意叫她拗口的老师,最后统一了意见,一律称呼柳柳。庄稼主儿很乐意叫柳柳这个名字,响亮亲切又饱含了崇敬。
柳柳东北人,微黑的脸膛宽大的脚片,十六岁就到了部队,夫妻二人原来都转到了地方,大部队一批批南下的时候,丈夫又被抽调了回去。
柳柳是大坡地所有妇女向往的形象:土黄的布军装,腰扎一条宽大的皮带,一个半圆的水壶斜挎着,裤腿用长布缠裹着,既多了几分英俊干练又多了几分威武阳刚。妇女们围着远远地看了两天后,大胆些的就开始去摸柳柳的腿,柳柳就把那根布条缠下来让大家看。
布条五米来长,是平滑结实的小帆布,妇女们叽叽喳喳地说:“你看恁厚,准是有钱人家的裹脚布!”一个又说:“太厚了,咋就成了裹脚布,又不是捂酱,整恁厚做啥!”另外一个就说:“恁些个傻子,长恁大俩眼喘气儿呢,人家那个东西绑在腿上,那叫绑腿!当兵的都有,打仗的时候儿跑得快,都是有用的东西儿。跟城里的闺女时兴穿裙儿一样,——裙儿!见过没?城里的人就知道好过,咋舒坦就咋着作弄,大热的天儿,穿着露着俩大白腿的一条腿儿的裤子,有个凉风儿啥的,一下子就灌倒裤裆里,那才真是,——凉快透了。”紧接着就有人说:“净说些疯话,万一有个嘎小子儿低了头儿往上看,不能活了。”刚才说话的接着说:“去去去,满大街都是那单腿裤儿,顾上看谁?要是挨个儿看,使不死他也得弄个半身不遂。”最先说话的仿佛终于弄明白了似的说:“你穿俺穿,她也穿了,啥嘎小子儿,哪个还不是从那个地方儿钻出来?你当是啥稀罕物儿?”
蹲在墙角的一个一直没有吭声,等大家不再吭声时突然说;“裤裆夹着那么个东西儿当日摆呢,才刚刚儿有人说对了,就是嘴里塞块套子似的没给日摆清,叫俺给叙叙。那布条儿叫绑腿呢,不假,穿单腿儿的裤儿呢,也不假,这俺都亲耳听过,亲眼见过,至于干啥用呢,才刚刚儿都没说对,都是小虫儿(麻雀)争得没粮食的糠,——叽叽喳喳闹得心慌也没说对,那单腿裤儿,也就是裙儿,那就是为了显摆,就为了露个腿好看,就叫那光棍儿男人看了黑夜尿炕,叫自己男人看了黑夜早些回窝儿。那也不是人人都能穿,要是长俩碗口粗的大黑腿就不能穿裙儿了,不穿裙儿又赶不上时兴,穿上了裙儿显摆个粗腿?有哪个神经病稀罕?自己男人又不待见,绑腿绑腿,就是拿来绑腿的,捂得又白,抽得又细,咳!——就好看!”
柳柳听了以后简直哭笑不得,她先把又肥又大的棉裤卷起来,又白又细的一条腿让周围的女人啧啧称叹,马上有人想象着柳柳的丈夫一定是个虎背熊腰怜香惜玉的俊男人。
紧接着有人问柳柳,究竟是吃了啥好东西长了恁白恁细的肉?柳柳说是从小喝了松花江的水长大的。于是就有人说,原来松花江是个养美人儿的地方,怪不得日本人抢来夺去地占了好些年。最后柳柳站在讲台上讲了绑腿的用途:长时间急行军小腿减少胀痛;防止小爬虫钻进裤管叮咬;遇到高山或深沟可做绳索;战友负伤绑上树枝可做担架;俘虏了敌兵可做捆绑的绳索;战利品多了可以打包背回。
听罢柳柳的解说,妇女们一个个哑口无言羞愧难当。柳柳让大家说说感想,一个平日里就快人快语的女人站了出来,两只手牵在一起捧在胸前,一本正经地干咳了两声以后,说:“今天在柳柳的训导下,俺弄准了,弄准了——”
台下一片哄笑。“弄准了啥才叫裙儿,啥叫乡下的娘们儿,乡下的臭娘们儿就是,就是,——就是闲着没事儿做,整天想想这个裤裆再琢磨琢磨那个裤裆的人……”
台下笑得前仰后合一片。柳柳用那根从皂角树上砍下的又粗又长的棍子啪啪地敲打着桌子,一边叫着安静,一边悄悄地对那个说话的女人说:“好!好!有胆量站出来讲话就好,想好了,想好了再说,把话往正经点儿上敲。”
讲话的女人手捂着嘴,扭着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阵,又说:“一辈子光琢磨着俩裤裆的事儿,就叫乡下臭娘们儿!人要是老拴在俩裤裆里,就叫败家子儿!打今儿以后,俺就是要跟柳柳一样,从裤裆里站出来,撵着毛主席,解放全中国!”话说完刚坐下,就“吱——喳”一声叫了起来,她报告说屁三要沾她的便宜,拿个凉鸡爪子伸到她后边的裤腰里了。
柳柳拿起那根木棍猛地敲在桌子上,叫屁三站了起来。屁三弯着腰歪着脖子摇晃着脑袋,说:“她老爷爷是东北的,俺老奶奶老爷爷也是东北的,俺想看看她喝了咱大坡地的水,到底长了一身啥皮肉儿?”
柳柳一声不吭,三步两步走到屁三跟前,伸开胳膊一夹,就把他夹在了胳肢窝下,屁三双腿在半空中胡乱地踢蹬着,嘴里不住地呜呜乱叫唤,柳柳把他夹到门口后,扑通一声扔到了雪地里,嘭地关上门,拍着两只手说:“俺那达儿就没见过你这号银(人)!”
魏老大也参加了夜校,他那句“毛主席给了咱房和地,咱咋能忘了毛主席”的话,没过大年初二就叫苏区长给汇报到了县里。
在夜校里,令魏老大欢天喜地的是他学会了《翻身乐》这首歌,在他看来,他说的那句话好像憋得不行时终于放了一个大屁,《翻身乐》才是他透心透骨的最深刻的表达:
东北风呀,刮呀刮呀!刮晴了天,人民哪,翻身哪,大家伙儿过新年,哎嗨,过的是翻身年。哎嗨哎嗨哎哎哎嗨,太阳出来,亮呀亮呀亮堂堂呀,人民呀翻身呀,毛主席领导咱,哎嗨,大家掌了权,哎嗨哎嗨哎哎嗨呀;太阳出来,亮呀亮呀亮堂堂呀,人民哪翻身哪,大家伙儿有力量,哎嗨,全靠共产党,哎嗨哎嗨哎哎嗨呀!
在有的人看来,魏老大除了犁地耩地放大屁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出奇的地方来,上了夜校之后,老大的天才最终被柳柳发现,他低沉、浑厚略带沙哑的嗓音如滚滚而来的滚天雷,《翻身乐》的曲调经老大一唱,就像瘦三煎入锅中的灌肠,一样的做法却是别样的味道,漫天诱人的香气那真叫一个绝!
柳柳开始叫老大单独表演唱的时候,老大痛苦不堪的表情,远胜过旧社会小坡地那个骑木驴的俏女人的难受劲。柳柳把老大叫到门外,柔声细语地说了一会儿,老大再站到台上时,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节拍,2/4的拍节被老大龙飞凤舞地渲泄个淋漓尽致。他泪流满面地唱着,越唱越激昂,越唱越高亢,台下的人到后来也和了老大,一齐激情澎湃地高歌,歌声似滚滚不息的空中的云,飞越天边遁入到太空去。
魏老大在夜校里学会的第二首歌是《解放区的天》,那是一首喜气洋洋韵味十足的歌。

大坡地一带从正月十四到十六统称为元宵节,是当地百姓在一年已尽一年又始之时的又一个狂欢节日。在这个节日里,庄稼主儿把旧的感伤和新的祈愿一同绑缚了,统统抛与那柏灵的篝火,托付给耀眼的花灯,凝结在震天的炮仗中。
魏老大偷偷地从货郎担那里买了两条二指宽的绿绸条,怀揣了那支他认为奇妙无比的《解放区的天》,从正月十四的晚上开始,远远地躲在赵老拐大门口墙角的暗影里等小桃,在望穿秋水和怅然若失之间翻滚辗转了两天两夜。
正月十六的晚上,是元宵节的结束之日,两条闪亮的绿丝绦已被老大的黑手指涂染得变了颜色,四周喧天的锣鼓敲得正响,一溜溜红彤彤的花灯,在孩子们的笑声中象一条条神龙游弋于街间巷道中。
李小桃挎了竹篮来到村口,为她那不知尸埋何处的娘舅烧送零用的钱和换季的衣裳。红彤彤的火映红了她俊俏如昔的脸庞,又粗又壮的独根辨,不长不短掩映着额头的弯曲的刘海,浓密的细眉伴了一对忽闪如星的大眼,温润如水的长腮,像一首绵柔似云秀媚如花的甜歌,能击倒天地间所有的灿烂。
李小桃撅起屁股在火堆前毕恭毕敬地磕着响头,火堆熄灭之后,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村子里激昂的锣鼓声处炫耀着冲天的光亮,小桃磕头时,那个似曾相识的亲昵部位,在老大的心中已燃起熊熊烈火一片,他鼓起唱歌时的勇气和激情,从后边将小桃抱入怀中,小桃叫一声“吓死我吔”之后,就软塌塌地倒入他的胸前。
直到此时魏老大才领悟到,在赵老拐家熬过的那些受尽凌辱的日子里,原来是怀里的这个软塌塌的东西,在不断地给他补充蓬勃的力量和不尽的勇气。此时的老大好像骨子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呐喊着:冲上去!冲上去!亲亲那个甘甜如饴的小嘴儿!
小桃扭过泪水涟涟的香腮,嘴里喃喃着:“哥吔,你整死俺算咧,心都叫你掏去了,咋活吔……”
魏老大的心里像响了一个炸雷,浑身一颤就松开了手。他平时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赵进财常常把她打得稀烂,而她却仍和他往一个被窝里钻,他魏老大钢筋铁骨一般的汉子,却被叫了一声“哥哥”!那分明是一只鸳鸯对着另一只鸳鸯说:你是一只俊美的天鹅呢!一句尽善尽美的夸赞,却在两个人的脚下划了一道永恒而无情的红线,那条红线甚至比王母娘娘头上的银簪划下的天河还要宽!
小桃在一片慌乱之中,仍然不住地颤颤着说:“哥吔,有些事儿俺不敢想,再想就没法儿活咧……”

夜校开始的几堂课魏老大觉得最有意思,“毛主席万岁”几个字,一直令他澎湃的心翻腾不已,他家的墙上到处写着那几个字,烧灶火的时候他也抽出一根棍子在地上画,没几天就受到了柳柳的高度赞扬。柳柳当着大坡地全体学员的面儿,多次夸奖魏老大是个爱学习且灵性极高的人。老大心中多次震荡不已,——但那是一个男人对一种母性的十足拥戴和爱恋。
除了瞪圆着眼死去的娘,他一生之中从未受到过任何一个女人公开而由衷的褒奖。接下来的日子他学拼音学算术,记忆奇好而成绩优良,好几次还站在柳柳的位置领了学员们读和写,从五官到四季,从家禽到家畜,从山川到河流,魏老大学了许多有意义的字。平时挨着枕头就能打起呼噜的老大,兴奋的神经整夜都没个松弛的时候。
当天气渐渐泛暖,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时,魏老大再也不愿意去夜校了,裹脚垴的地去年又被山洪冲开了一个大口子,似乎尽快地修复那个大口子,才能恢复他缺陷的生命之角。他的地要是翻不上两遍就种上了庄稼,就比在他的肚子里又憋上一大股放不出去的气还要难受。
柳柳找到他亲亲呢呢地问:“咋啦,嫌我讲的不好?”老大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吔!俺老大天生攥锄把儿的命,攥不了笔杆儿吔,开始学的猫儿,一看就像个猫样儿;鸡,琢磨琢磨还真有点象鸡,羊象羊,兔象兔,象俺‘魏老大'这仨字儿,除了‘大’字儿有些讲究儿外,‘老’字儿就咋也看不出来像老,‘魏’字儿更是麻烦,斜道儿竖道儿的一大堆,写起来麻烦,记起来也费劲,咋也不抵俺刨地锄地舒坦。你是个好先生吔,就是俺没那个命!”最后把柳柳弄得哭笑不得。
柳柳后来又找了几次,他索性找个借口不给见面了。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老大除了“毛主席万岁”和“魏老大”之外,其余的字都和了玉米糁稀饭吃下去又屙了出去,上了一阵子夜校,他总共也就记住了这八个字。不过,魏老大的嗓音却没有变,一样的低沉、浑厚而略带沙哑。
也是正应了好雨知时节那句话,清明刚过三天,天空就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一夜的牛毛细雨,提锄的、扛耧的、刨窑的、埋坑的;驴拉的、人背的;种花的、点豆的、播谷的、种黍的。——做啥的都有。山坡上、沟谷里、河滩边、树林下,到处是人。筋骨壮的举重,力气小的拈轻,来来往往的人群比梁间筑新巢的燕子还要繁忙十倍。到了四月,就满眼的碧绿一片接连一片,四野的苍翠浩浩荡荡地葱茏无边了。

渐渐地就有传说,说江南的国民党兵已过了长江北岸,清一色的美式飞机大炮,正轰隆隆地向华北开来,像刘大全一类的“首恶分子”,都将被五花大绑拉到东河滩枪毙!——铁子弹头儿砰地一声钻进脑门子,掀开天灵盖,白花花的脑子四溅一地。——王炳中正准备拾两团脑子治雷月琴的疯病使。
农协代表的门口,一个晚上几乎都被拉了一泡屎,有未消化的玉米皮、红薯皮和柿子皮,——显然不是一个人干的。鬼沟子里半夜传来了炸弹的声响。
又过几天,几个农协代表地里的田苗整块整块地被毁,最严重的是工作队驻地的水缸里叫人投放了信石(信石:也叫信,即砒霜),几个工作人员差点送了命。
又过了几天,陆陆续续的就有些人把政府新分的地契送到了工作队,白老六连房契也送了来,刘大全拽住老六的胳膊不让走,老六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下,就是死活不吭声。刘大全着急地在老六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说:“死气儿不出活气儿不冒,老天爷咋想起来给你安了个男人头,去!圪蹴一边儿尿一泡去!”老六哭咧咧地拉着大全的手说:“叔吔,你行行好吧,俺老婆孩子一大堆,好死不抵赖活着吔。”
大坡地的百姓陷入一种深深的惶恐不安之中。周大中也心神不安地问安区长:“这天到底还能变回来?”安区长说:“这放净血的驴临死总要蹬几蹬腿呢!”
大坡地的情况被很快反映到县里,苏区长和安区长都在县里作了检讨,苏区长说:“这就是革命不彻底的结果!要放手发动群众,以革命的暴力对抗反革命的暴力!”
安区长连续召开了几次农协代表会,全体民兵荷枪实弹日夜巡逻,代表们开始了拉网式的明察暗访。很快有人反映:在周巧巧家看见了一个小壶,样子和柳柳背着的那个一样。安区长带着民兵赶到巧巧家的时候,巧巧的儿子正拉着那把水壶满院子转。周巧巧一会儿说是孩子捡来的,一会儿又说是自己买来的,跟着安区长的民兵猛拉了几下枪栓,周巧巧就说了那是李小赖送的。
李小赖被抓到农协会时还百般狡赖,等周巧巧掂了那把水壶站到他面前时就浑身瘫软了下来,他承认了下毒的事以后就开始大骂:“周巧巧你个破货!恁老子的小命儿葬在你个破鞋手里了,早点弄死你个千人戳万人蹾的就好咧。”巧巧指点着小赖的眉髅盖说:“谁叫你个日屄货当贼还留下个记号儿?你龟孙子儿就安安生生地上路吧,欠恁祖宗的钱儿也不要了。”
工作组进一步地追查,意料之中的是李小赖终于供出了幕后的指使人是王炳中。
当王炳中也被抓到农协以后,赵老拐听说了,哼着呜哩哇啦的小调就赶了去,他给工作队的同志还带去了一筐热腾腾的牛肉大葱包子,从窗户里递给王炳中一个,手舞足蹈地说:“叔吔,你倒也嘣儿精,这俩人不看井,仨人不作贼,你和李小赖勾勾搭搭倒也差不多能捂住,不想人算不抵天算,半路上冒出个周巧巧,俩人变成仨人了,可真的露馅儿!啥也甭想了,后悔出屎来也没用!准备高高兴兴地往那边儿去吧,——不过,叔叔上路之前俺可跟你说,死在周巧巧的窟窿儿里,这事儿传出去可不太好听,——咳!把那包子吃了吧,里边儿准没人下信,俺可不像你,下恁狠的手!”
王炳中把那个包子掂到手里左看右看,说:“俺早就知道恁娘相中俺了,不想恁爹我命太硬,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去给恁娘作伴儿,也是,——俺就是想不起来啥时候儿还给恁娘睡过?咋就老是不操心儿,尿出来你这大个儿子来!——还挺孝顺。”王炳中说着,忽然把那个包子从窗户里扔了出来:“俺有俩儿呢,哭爹也轮不上你个狗日的货!”
李小赖交待的事实多数经过了验证,买信石的时间、地点、人证和下信石的物证,一一形成了完整的有效证据链,唯有李小赖指证王炳中的材料令在座的人大惑不解。
李小赖说,四月二十吃过晌午饭,根据事先定的时间,俺来到了王炳中的家,进门后王炳中穿着厚厚的一身棉衣,外面还套着个翻毛大羊皮袄,桌子上放着个点亮的马灯,怀里抱着一个晚上解手用的茅罐。俺问王炳中疯了?王炳中叫俺悄点儿声说话,说先生给看了,今年有难,当天是交运的日子,点上马灯抱个茅罐是为了避邪。王炳中给俺安置好要办的事,先给了俺十块大洋的定钱,装在一个小黑布袋子里,俺还挨个地看了看,都是湖南省造的亮光光的龙洋。说好事成之后半月内再给十块现洋。出门的时候王炳中给了俺一把蒲扇,神秘兮兮地还叫俺盖住脸,说嫑叫西屋的廷妮儿看见了。
最后李小赖说:“俺想你搞啥鬼,盖住俺脸廷妮儿就看不见了?就悄悄儿往西屋瞅了一眼,廷妮儿正扒着窗户往外瞅呢。俺揣上那个小包儿就走了,心想半月以后剩下的钱要是不给,俺就去他家要去,不想没到半月就给逮住了。”
李小赖一边说,王炳中一边点头称是,待双方都签字画押之后,王炳中站起身拍拍手要走,被两个民兵给摁了下来。王炳中哈哈大笑了一通,说:“李小赖你疯了,净说些疯话,四月二十俺穿一身棉,还再套个羊皮袄,怀里搂一个茅罐?——亏你也编得出来!再说你啥时候儿去过俺家!准是怕死给吓疯了。”

安区长和工作组的同志商量一会儿,就叫民兵押着李小赖和王炳中取物证和人证,到了小赖家找到了一个小黑包,黑包里倒有几块龙洋,却全是陕西省铸的。后来就到了王炳中家,廷妮儿却一口咬定她四月二十那天不在家,那天他领了两个孩子去小坡地村看戏去了,相跟着一起去的还有好几个证明人,天快黑时才回了家。廷妮儿还说她压根儿就没有在西屋住,见鬼也得等到她死了,王家也没见过翻毛羊皮袄。
直到李小赖被拖往鬼沟子枪毙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到底王炳中高了他一手,除了西屋窗户上那个晃动的人影他没有看清之外,他说的句句是实话,连那湖南省造的龙洋他也记得清清楚楚!——王炳中在一扭身的工夫儿给就他掉了包,包括那个茅罐。
而如今他绝无半点假话的证词却成了王炳中顺利脱逃的证据,王炳中精心设计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绳套子,他糊里糊涂地往里一钻,就叫人给勒死了,玉皇大帝和阎王爷都知道,但谁也不能跳出来为他说上几句话!黑压压的人群里就没有一个人想想?天底下有哪个规规矩矩的人能过成地主老财!你个杀人不见血的王炳中!
李小赖跪在土坑前的时候大声地叫骂着:“王炳中!俺日恁祖宗,恁老爹死了也不服你,王炳中……”
由于李小赖平时就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人,尽管少数人依据作案的动机怀疑王炳中玩了个金蝉脱壳的把戏,但指责李小赖的声浪几乎淹没了一切。
王炳中最终以重大嫌疑但查无实据暂时逃过了性命之忧,接下来的日子却让他一步步地滑落谷底。
枪毙了李小赖之后,王炳中在家叫民兵就给看管了起来。这天,他刚刚起床正要洗脸,从门口涌进一群民兵,拉拉扯扯就把他拉到了院中,当有人要绑他的手时,王炳中连推带搡地大叫:“就恁几个?凭啥?俺倒背着胳膊儿尿尿——就是不服(扶)你!”
刘狗剩不紧不慢地一边往他跟前走一边说:“咳!——大坡地出了个硬通货,都啥光景了,还尿尿?不说你搬个屁股看天——有眼无珠儿!”正说着就猛地在王炳中身后打了个别腿,王炳中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紧接着狗剩又拉了枪栓当当地对着天空放了两枪说:“绑起来!你八十老娘儿(老太太)上楼梯——不扶(服)还真不行!”呼啦一声涌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就把王炳中绑了个结结实实。临出门的时候廷妮儿追着说:“炳中啊,听姐的话,不能老是硬铮铮的性儿,低个头儿,就过去了,时候儿不对咧,——都扶竹竿,谁扶井绳?”
石碾街早已人山人海,王炳中被一路拉扯着上了北圪台儿,刘狗剩拉着麻绳的头,趾高气扬的样子象牵着一头落魄的狗。
太阳毒辣辣地照着,王炳中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热的天气,双臂被麻绳紧紧地反绑着,他感到浑身痛得要命,仿佛每一块皮肤都在冒汗,额头上的汗珠子流到眼睛里,蛰得生疼。他仰着头挺着腰,心想除非谁一棍子把他打倒,他决不能弯下腰去,——在北圪台儿上低下了头,那让他比死还难受。
等他咬着牙感到自己快要站立不住的时候,脑子里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那群拿着一把“麻头纸票儿”的人,在转瞬之间就把他的荣光一扫而净,就像刮了一夜的寒风,下了一场枯霜,等醒来之后就到了另一个季节,——眨眼之间面目全非了,连林满仓这种平时见了他从未抬过头的人,也雄赳赳气昂昂地张扬起来。正象父亲王维贵所料,共产党可能就是那片下雨的云,但他没有料到那场骤雨竟来得那么猛烈那么快。他企图赶上那趟末班车,坚定地支持早来参军,那似乎是一个真正要去做工的人,恰恰赶上了刚收工回来的人群,那群人毅然决然地阻止了他分吃一碗杂面条的企图。早来究竟是加入到解放军里去,还是又给清理到了别处去,他牵肠挂肚地找寻,等待了无数个日夜,至今仍没有个音信。他想挂上个革命军属的金字招牌,可是翻了身的人一个个也都翻了脸,他说了多次,没有一个人愿意接他的话茬子,早来至今死活不知,——他真的感到有一群恶毒的人,把他那只想喝面条汤的碗也给摔碎了。
最令他深信不疑的是,那变戏法似的眨眼间就红彤彤一片的天下,绝不是像廷妮儿说的是“扶竹竿”给扶出来的。
北圪台儿的两边站了两排肩扛钢枪还上了刺刀的民兵,神乎其神的样子好像是一个个天兵天将。王炳中忽然想起那个从婺源的大山深处走出来的枯瘦少年,一片熊熊的火就又在心头燃烧起来。
他想起过去看戏的时候,戏中的人物每到山穷水尽之时,总会有一个突然间的峰回路转,——所谓戏不连出神仙。他的两只胳膊渐渐地由酸疼变成了麻木,他幻想着突然蹦出个三头六臂的人来救他出水火。
也许是他藐视一切的表情激怒了台下的人群,山花举着钢枪喊了一声“打倒地主恶霸王炳中”之后,应和的口号声立即炸雷一般地一浪高过一浪。赵老拐第一个跳上台去,耸了耸瘦削的肩膀后,对着王炳中喊了一句:“对抗革命,死路一条!”
王炳中咬着牙用眼珠子斜视着老拐,老拐心里感到些许发怵,扑闪几下小眼睛后,跳到人群中找了一面小彩旗,对着王炳中用力地喊:“毛主席万岁,打倒地主王炳中!”圪台儿下那一片激动无比、狂欢难耐的人群,就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迎面而来。
王炳中像茅草一样的两腮和下巴上挂满了汗珠子,他心里头无论如何也不服的是,这一切能和猥琐下流的赵老拐沾上边儿!但“毛主席万岁”的口号似乎起了效应,王炳中耿直的脖颈慢慢地歪了下来,他感到头上边似乎有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但绝对不是他赵老拐!
他真想一拳打倒那个投机钻营的小眼睛,但双手都被反绑着,北圪台儿下涌动的人群象翻滚着的夹了冰雹的乌云,王炳中感到有一缕抵挡不住的寒冷渐渐地穿透背脊:他分明看到了人群里竟有打着彩旗的林满仓……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