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小说】傻超
12岁的那一年,母亲带着我嫁到了另外一个村子,从此我便认识了我的邻居,傻超。
傻超比我大两岁,那时候,他家和我家是仅一墙之隔的邻居,也是一个院坊里的亲戚,傻超因为先天性的一些疾病,除了大脑钝迟些外,他的腿和胳膊也都是很不灵便的。走道的时候,他的两条腿活像数学课本里的符号“X”,竟直弯曲着,两条软绵绵的腿互绞着,膝盖互碰着,落下的脚步声则大得出奇,啪叽啪叽的十里八街的乡亲们都听得到。傻超说话也是“土拉姑”的,他说话的声音就像远方滚来的闷雷,声音很大却不清晰,大概是因为这些原因吧,人们背后偷偷的、习惯的叫他“傻超”了。
傻超从一生下来就跟着他爹、爷爷奶奶和一个光棍叔叔过日子。听周围的街坊说,傻超的娘跟傻超长得一个样儿,胳膊,腿,说话,连走路的样子都是傻超这个样子的。因为傻超的爹家当年很穷,弟兄又多,长得吧又是“不起堆,不壮碗”的,怕万一再娶不上媳妇儿,所以就找了一个这样的女人成了家。谁成想,生下傻超后,傻超姥姥家的人却不干了,一看孩子也是这个样子的,彻底没了望,为了傻超娘的将来,傻超姥姥家的人便帮着他娘跟他爹办了离婚,傻超则留给了他爹。
我和母亲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傻超的爷爷就已经不在了。傻超爹的小名叫肉蛋,肉蛋大伯瘸着一支胳膊每天骑着一辆陈旧的三轮车去县城拾破烂,听继父说他是在一次轧麦秸的时候,不小心把胳膊给轧下去的。他的两个叔叔,蔫了吧叽的大叔叔年过已半百,却至今没有成过家,跟着傻超的奶奶和他爷俩在一个院儿里过。小叔叔家生有三个闺女,在他家房后的另一个院儿。那时,傻超满头银发的奶奶就已经接近八十岁了,本是宜养天年的老人家每天还要照顾着儿子和孙子,担当着这个家。
刚认识傻超的时候,是在家门前的那条巷子里,姐姐带着我去串门玩儿,迎面远远的就听见他啪叽啪叽的走道声,看见了我们,他先是一愣,接着带着憨憨的笑容,眼瞅着姐姐用他那闷雷般的声音叫了一声“姐——姐。她叫什么呀?”“她是我妹子,叫姗姗,以后有谁欺负她可跟她枪手啊,超。”“嗯!”傻超面带着微笑一边坚定的答应着,一边停下了脚步半倚扶在土坯房的墙面上望着我……从那以后,我们成了熟悉的邻居,每次在我出门或是散学进家碰见他的时候,他总会远远的、主动的喊我一声:“姗——姗。”
傻超虽然在智力方面有滞于我们这些正常的孩子,但他确是一个非常有礼貌的孩子,甚至我觉得他比我们一些在大人们眼里特猴精的孩子还要懂礼貌。就像有的孩子在村里碰上熟悉的长辈儿,不想说话的时候,脑袋搭拉着瞅着地面也就走过去了,而傻超却从不。只要在家门外碰上他认识的街坊邻里,该叫叔叔、婶子的,大伯、大娘,爷爷、奶奶的,他都会礼貌的、笨拙的叫上一声,碰上平日里爱逗他的街坊叔叔,还总会乘着人家的玩笑呜啦寒喧几句。那时,我家是村里附近周围的一个打麻将、闲谈聚集地,叔叔、大伯们在我家无意间说起傻超的这一点时,他们总是带着赞扬的语气,夸傻超是一个有“材料”(懂礼貌)的孩子。
我在村里大队的继父小名叫娃子,是一个特别“徐”(疼)孩子的人。对于傻超,就像跟自己的孩子一样,继父更有一种让人无法言语的情愫流露在他的感情世界里。而傻超又是那么亲近、信任我的继父。每逢瞅见继父,傻超总是酿着嗓子急切又迟钝的拉着长音叫一声:“娃子叔——,”这时我的继父总是一贯的面带着微笑、慈祥的应着:“哎——小,吃饭了吗?”
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我知道傻超亲近、信任我的继父,却在那时给了我一次小小的发坏的机会。因为我们每次碰见的时候,他总是主动、礼貌的叫我一声“姗——姗。”,所以趁此我也想尝尝占别人便宜的滋味。记得就是在巷子口那再次碰见他时,我装作一本正经的对他说:“超,我比你大两岁,以后见了,可叫姐姐啊!不信你问你娃子叔去。”怕他不相信,我赶忙把继父拉出来,因为我知道继父是他最相信的人了。听见我这样说,原本还用着疑惑的眼神望着我的傻超,半晌后闷声闷气的“嗯”了声,便啪叽啪叽的绞迈着步子离开了,从那以后,我再碰见傻超时,他真的对我改了口,那声拉着长音的、闷声闷气的“姗——姗”变成了“姐——姐,”为此,我还偷偷的得意了好几天。
后来,我坏坏的机关被姐姐识破了,又是在那条巷子里,当着傻超的面,姐姐指着我说:“超,她比你小,她还叫你呢,以后可别叫她姐姐了。”我瞅着傻超,急力的狡辩说:“什么呀,我就是比你大,超,以后还要叫姐姐啊。”不过,傻超最后真的没听我的话,再见到我的时候,他又改叫成我的名字“姗姗”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常常想起傻超家亮在夜幕下的挂在东房门口上的那盏羞涩的灯,一同想起的还有母亲和我每当看见他家那盏模糊的灯时,母亲曾说过多少遍的话:“你说腿脚都是不灵便的,还不早点做饭,非得等这么黑了才做干什么?。……”傻超家老了的老,残了的残,他们家做饭、吃饭却总是比别人家晚很多。摸着黑做饭,等吃完了差不多也就八九点了。记得每个夜幕袭来的时候,我家早已用液化气做熟饭吃完了,这时他家东房门口上挂着的那盏昏昏黄黄的灯才模糊的亮起来,一同响起的还有他奶奶烧火,封歇门呱唧拉进呱唧拉出的声音。肉蛋大伯有时也会在这当中,推着那辆破三轮车从县城拾破烂回来,只听大竹门吱扭一声,他家院里这时就无比的热闹、欢快起来了。不用竖耳聆听,傻超高一声,低一句的,一句赶着一句的同他爹说话的声音就像村大队的广播喇吧也一同灌入我家,却一句也听不见肉蛋大伯的回话。
在那个年月里,包括我们两家在内,人们吃完饭都爱凑在一起扎堆儿、闲侃儿。尤其是在闷热的夏天,吃了晚饭、累了一天的大人、孩子们,左手拿着一张大蒲扇,右手拎着一个小马扎或草墩子聚集在某一人家的大门口上,大人们摇着手里的大扇子摸着黑儿的聊着东家长,西家短,孩子们望着天上的星星,在黑咕隆咚的地面上一会儿打,一会儿闹。
母亲和我还有傻超的奶奶也经常会在晚饭后,在我们两家门前的那颗槐树下乘乘凉、说会儿话。那时,在傻超奶奶和母亲的聊天中,我听到的最多的便是傻超奶奶她老人家细微又无奈的叹息声。她常常无意识的说自己的命不好,说前媳妇儿,也就是傻超娘虽然有毛病,可人家改嫁到邻村后又生了健健康康的一儿一女,孩子们还都出息,都考上了大学。都是一个娘生的,可她自己的孙子却完完全全的遗传了傻超娘的毛病,傻超奶奶总觉得三个儿子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还是这样儿的,怪也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后来,我也是听一些大人们说,像傻超这样的,别说指望娶媳妇儿、传宗接代了,就是活一天也是干赚一天的。所以傻超奶奶在和母亲时常说起这些时,在听到她的无奈的叹息声中,我对这位花甲之年的老人不免也总会生出丝丝怜悯之心。
也许在外人眼里傻超这孩子不像别的孩子看起来那么精俏伶俐,可在肉蛋大伯的心里,他儿子就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不傻也不呆。他每天怀着一颗充满希望的心早出晚归的去县城拾破烂,逢人便笑呵呵的说给儿子挣钱盖房娶媳妇儿。而背后,人们总也偷偷的说,盖吧,盖了以后也是老三,傻超小叔叔的。不知道娶媳妇儿这话肉蛋大伯有没有给儿子傻超说起过,还是有人故意逗过傻超,竟也不知从哪天起,傻超见了我们就说他媳妇儿在城里的百货大楼里上班,哪天来他家了,让我们看看,还说他娶媳妇儿的时候让我们去他家吃干粉菜去。
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我家早在2001年的时候就从当年的那三间矮小的青砖房里搬走了。不过,那里的一切也都在无声无息的、美丽的变化着,紧紧毗邻我家的那三间小破屋不见了,取代它的是一座、一长排白瓷红瓦高大的房子,颇有气派的矗立在那个村子的村北头。听说这房子的西三间是傻超和肉蛋大伯的,东三间则是另一个院,是傻超小叔叔、婶子的家。傻超的奶奶如今已是九十多岁,听说住不惯这时尚的板房,搬到房后傻超小叔叔曾住过的家,由他的光棍大叔叔来照顾。
只是肉蛋大伯的那个心愿还没有了吧,他憧憬的房子盖好了,已三十多岁的儿子却还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