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封杀不住的升华
　　 一
　　 要瞅着早在旧时代就已经是大红大紫的人物写一些评论或者感慨性的文字，着实是件极其为难的事情。主要是他们已经被无数评论家和追慕者们说的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再要说就好比嚼别人嚼过的馒头——没有一点滋味可言了。不幸我一时冲动，写下了关于张爱玲的题目，那便只有自讨苦吃了。
　　 少女时代，在我们的校园，最令人敬仰的词语莫过于“才女”二字。也许是因为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四大美女”这个摄人魂魄的名词，我们那时只要说起五四时期的几位女作家，就莫名其妙地把她们概括为“四大才女”。可是奇怪扳指一数：冰心、丁玲、庐隐、萧红，如果再加上张爱玲，好像就多了。
　　 同班长安的一个女孩因为作文写得好，被学校广播站吸收为通讯员，几次通讯稿被用之后，她就成了全校同学公认的大才女了。我因为很仰慕她，于是多多接近。谈起话来，除了说说学习和心事，就是大谈与文学有关的事。那天，她突然对我说：“张爱玲死了。”
　　 我糊里糊涂地回答了一句：“就是那个四大才女之一的张爱玲？”
　　 “那还有谁？怪可惜的，她很有才，可后来竟把自己折磨死了。”
　　 “哦，为什么这么说？”我倍感疑惑。
　　 “这个女的她把自己关起来，尽量不与外界接触。她睡觉不睡床，睡在地板上，吃饭用纸碗纸盒。死了都一个星期才被人发现……啧啧……房间里到处都爬满虫子……实在惨得不成样子……”这位才女一边说，一边摇头，面部的神情好像难受得不可收拾了。她转过脸去给我一个后脑勺，好像正准备逃开，避免我的追问。
　　 我赶忙拉拍拍她的胳膊：“你说仔细点不行吗？”
　　 “哎呀，雪琦，不要问了，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不懂事，那种惨状叫人用语言难以表达。你咋还不明白？”她不耐烦了。
　　 “你是个大才女，知道的多啊！我只有问你。”
　　 “哎呀，雪琦，你以后尽量不要再说我是才女了。我可不想当什么才女。”
　　 “才女有什么不好？”
　　 “其实，才女虽有才华，但命运都不怎么好，尤其婚姻。就说这个张爱玲，她第一次不小心嫁了个汉奸文人，后来又被那汉奸骗了。就因为嫁过这个汉奸文人，张爱玲后来也一直被看成是个文学汉奸，她的作品在中国大陆遭到长达半个世纪的封杀。她的最后一次婚姻是嫁了个比她大三十岁的美国老头，这人无疑先死，把她一个人抛下。她没有子女，最后就一个人孤单的生活着，直到自己把自己折磨死。”
　　 我惊异地半张着嘴巴，双目无神地看着这位同学。不知道她又忙什么事去了。
　　 二我是最近才开始仔细阅读张爱玲的几篇散文的，至于她的小说，我始终没有读过一篇。
　　 我想，她绝对是一个健谈和快嘴的女人。
　　 她说：“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好多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要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我要周游世界，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过干脆利落的生活。”
　　 我比较喜欢她那无拘无束的洒脱文笔。也异常感慨于她的人生追求和远大的目标。她的向往不仅在大半个世纪以前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愿望，而且在今天，也依然算得上走在时代最前面。由此说来，张爱玲可以算是一个青春永驻的女人。
　　 她说：“我喜欢钱，因为我没有吃过钱的苦——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她的一生从来没有缺过钱，小时候是靠祖上的余荫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后来她自己学会大把大把地挣钱，她在跟胡兰成分手的时候还给他三十万元。在当时那种分、文的货币单位依然存在的社会，足见她的富有和阔绰。很自然在花钱方面，她也是一个大手大脚的女人。
　　 单就这些方面，使我越发费解于她后来的简单生活：她深居简出，寓所里空空如也，无床、无桌、无电话，只有一几、一电视、一收音机，吃饭用纸盒和纸碗。我以为她这是在进行自我折磨。
　　 她睡着地板的事叫人想起来就感觉浑身冰凉做痛。而关于她死后一星期之后才被人发现的事则使我禁不住再一次关注：
　　 她是1995年去世的，她的祭日是9月8日。按中国的二十四节气推算，这个日子恰好是仲秋的前两三天。不知她在美国洛杉矶寓所里的温度如何？反正在中国，这短时间通常的温度依然跟夏天差不了多少。人类和动物的尸体在温度较高的时候是极易腐败的。由此去想象张爱玲去世后一个礼拜才被人发现时的情景，法国作家小仲马的《茶花女》中，“我”跟阿尔芒去参加茶花女玛格丽特的迁葬现场，玛格丽特的棺材被打开时的一段描写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一股臭气直冲而出，尽管棺材周围都是芳香扑鼻的花草……玛格丽特的脸庞一下子显露出来了。那模样看着使人害怕，说起来也使人不寒而栗……一双眼睛只剩下两个黑洞，嘴唇已经烂掉，雪白的牙齿紧紧地咬着，干枯而又黑乎乎的头发紧贴在太阳穴上，稀疏地遮掩着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灰色脸颊……”
　　 三
　　 细想，与其说张爱玲为自己安排的晚年生活是一种自我折磨，不如说那是她的自我封杀。就好比她在中国大陆被长达半个世纪的封杀一样，是一种近乎与世隔绝、几近致死的悲惨遭遇。而她的自我封杀连同她的死亡则是社会对她的封杀的一种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