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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不仅仅是美丽的传说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8-01 15:03:24      字数:9902

位于太行山麓的大坡地村自然坡地居多,在两道山梁之间宽大的区域内,虽然数量不多却有一片片上好的良田,那是大自然的造化所致。
太行山是一条雄伟瑰丽的天然坝墙,她阻挡了黄土高原上向东倾斜的黄土,上百万年的风雨变迁,自西而东跨越太行山汇入东海的水,在坦缓的沟谷间留下一层不薄的土,虽然面积不大数量不多,但那是上天给予苦难的太行人民的馈赠;那些散落在沟谷里、山坡边的一块块厚实的黄土地,又像一个巨人踏了黄土高坡向东走来,在跨越太行山的时候沾在脚上的泥一块块地掉了下来。魏老大有一块地就在那片泥土中,大小一亩半的样子,土质细密,粘度高耐干旱,和东部大平原相比,如果都不用地下的水,从春节到麦收,只要三四场透雨,这里的土地是一片丰收景象,东部平原的沙土地却有可能要歉收。
这年也是少有的风调雨顺,春节过后落了五六场透雨,魏老大的那块地收了四百来斤小麦,他买了两口大水缸都没有盛下。后来他到西山上起了一些青石,在屋里垒了个粮仓,又去三道岭那边扛回两块大红石板盖了上去,既卫生干净又不怕老鼠糟蹋。
该种的地都种上以后,魏老大点上油灯在石磨上磨了三十斤麦子,一双大脚套着一双下透底上露天的大鞋,在磨道里叭哒叭哒地转。磨盘随着他步子的快慢哧咕哧咕地响,一粒粒的麦子受不住沉重磨盘的挤压,张着嘴呲着牙从磨盘缝里一粒挤着一粒地向外涌,挤下的麦粒在磨盘下成了堆以后,老大停止推磨,把一堆堆变了形的麦粒扫到簸箕里,再倒到磨盘上。快到半夜的时候,麦粒由大变小、变碎、变细,最后变成散发着阵阵麦香的白面。李小桃来帮着推了一会儿磨,筛了一会儿面,留下一双鞋走了。
回到家后,魏老大蜜甜地穿上了那双尖口黑布鞋,大小合适却略略的有些紧,小桃临走的时候,说他比老拐家的大黑驴身上的气味还难闻。老大穿着那双新鞋,往新买的准备盛粮食的水缸里担了半缸水,凉凉爽爽地泡了个痛快后,就爬出来坐在石头上抽起了烟,一边抽烟一边拿了大手上上下下地搓,搓了一会儿就两只手都用上了,搓起的黑皴开始时大小像米粒,一会儿如绿豆,一会儿如蚕豆,渐渐地变成小青杏大小,并且越搓越多,象刚下大雨时从山坡上冲下来的一粒粒黑羊粪蛋。
第二天,一身清爽的魏老大到街上理了理发,想来想去寻思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要吃一碗拽面。
灶下的火噼里啪啦地燃烧,锅里的水咕嘟嘟地翻滚着。李小旦给他做的柿木案板沉重而光滑,他费了半天劲,一根根面条却一拽就断。
他最欣赏李小桃拽面的动作,袖管高高地卷起,胳膊和面团一样的粉白,擀面杖当当地敲两下案板后,眨眼工夫儿柔软的面团就均匀地摊开在案板上,刀剁案板的声音清脆而轻柔,一阵响声之后,就变成了一案板宽窄一样的面段子,抓起四五根面段的两头,扯了几扯又折了几折后,满把缎子一般柔滑的拽面条就跳着舞飞入沸腾的锅里,——那个极尽娴熟的优美,就像雷月琴唱丝弦时玩耍的手帕和舞动的水袖,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却绝走不偏既走的一招一式。
老大拽了一半时才知道面和软了,也忘了放盐。
老大后悔了半天,他本想端上那碗拽面到街上显摆一回,闷熄火以后才发现煮了半锅糊搅搅的面片儿汤和面条儿头。第二天,他掀开瓦缸的盖子,歪着头看着半瓦缸白面自言自语地说:“嗨!这新中国头一个五月,不吃顿拽面对不起毛主席!”
老大这回的拽面放进了盐,拽的时候又硬邦邦的拽不动,劲儿小拽不开,劲儿大又拽断了。他听小桃说过,这是放多了盐。
一根根的面条儿和他的锄板一般的厚,捞了一大花碗,象一碗卷卷曲曲的泥鳅。
老大的大花碗底小口大,扣在头上远远乍一看就像一个清朝的兵。他的水桶才能盛下五碗的水。大碗外面画着五个蓝色的图案,图案中间一个粗短竖,短竖两边是两个长而弯曲的云勾儿,象蝴蝶的两个卷开来的须,卖碗的说这叫“蝴蝶儿碗”。按老大平时的饭量,饿急了的时候最多喝两碗半稀饭,平常的人一碗下去就撑得要命。
魏老大盛好那碗面后,把从山上采来的两根山葱洗了洗,切碎后撒在碗里,倒也绿油油的好看,他端起大碗顺手拿了两瓣蒜,贴着南墙根的凉快地儿,笑盈盈地往石碾街而来。路上碰见个认识的就远远地打招呼:“吃了没?尝尝?”等走到大槐树下的时候,就已剩下了半碗。直到了又快要到下地的时候,他才吃完剩下的半碗“锄板儿”拽面,往回走的时候,他又嬉笑盈盈地给认识的人说:“这新麦子面就是有劲儿,吃下去扛事,耐饥!”
回到家里后他洗净了蝴蝶儿碗,扣在土炕下的火台上,来到毛主席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要不是吃撑了肚子,头几乎就要挨住了地。弯起腰来后他就觉得鼻子有些酸,他想哭一场。
过去,在每一个日出日落的岁月里,能在石碾街的大槐树下显显摆摆地吃上一碗面,只有王炳中赵老拐那样的人才敢,周大中那样的人物儿,原来也只有拿手捂着吃的份儿;就是在石碾街上众目睽睽之下晃里晃荡地走了个来回,他魏老大也没有那种资格更没有那种勇气。在他自己的印象里,在世上的千千万万人中,他永远是一只流浪的狗,永远的可怜和永远的无助,——一条沾满污秽的尾巴,要永远夹在屁股后面的两腿之间。他是一个殷勤强壮的庄稼人,撒豆种花扬场放滚样样熟练,可多少年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夸奖东家的庄稼长势喜人,却永远没有人说过原来是他魏老大的手艺好!
此生此世,他宁愿不放出窝在肚里的那个大屁,也要在石碾街上显显摆摆人五人六地体验一回翻身的滋味儿。
春天的时候就有人传说,有几个溃逃的国民党兵从山西那边跑到了鸽子岭上,还带去了两挺机关炮,刚收麦子的时候,山里的村庄就进了土匪。
自大坡地向西,因为到了深山区,最大的村就是磨盘沟,也不过一百多户人家,余下的全是些三五户、一二十户的小村。鸽子岭的土匪最后到了大坡地,连续两个晚上抢了二十多户人家,刚刚过上太平日子的百姓又人心惶惶起来,解放军的大部队一排排地往南方去,短时间内无暇攥着拳头去砸鸽子岭这个跳蚤。鸽子岭虽弹丸之地但山高沟深,眼下又到了夏季,土匪们在丛林中居高临下以逸待劳,从岭下向上攻,再多的人也是枪靶子,重型的武器又用不上。
安区长是个打惯了仗的人,大坡地的民兵组织起来就有近百人的队伍,加上周围的村庄不下五百人,只是缺少真刀真枪上战场的经验。鸽子岭的土匪有近二百人的队伍,还有一半以上是打惯了仗的兵油子,如果民兵和土匪是十比一或二十比一的比例,才有胜算的把握。
一日安区长和林先生坐着闲聊,有意无意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过了两天,林先生就要求上一趟鸽子岭,他要把一部分土匪赶下山来。林先生的想法安区长听来倒有一些道理,但总想象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一文弱的教书先生去周旋一伙穷凶极恶的土匪,更何况还有他这些在枪林弹雨之中闯过来的人,如果真的派了林先生去,传出去简直是一个笑话。
安区长坐在林先生家里,一直找着种种理由阻止林先生的行动,林太太在院中烧了柴火烙饼,林先生的儿子林秀山在一边活蹦乱跳地帮着烧火。林太太平平静静地做着活,既没有激动和喜悦,也没有惶恐与不安,安稳的神态就像到了一个薄雾缭绕静寂寂的秋夜,——挂满露珠的草丛里,只有唧唧鸣叫的虫和微微刮来的风,为秋夜平添了一种深厚的安详和静谧。
林太太烙完最后一张饼,坐在一边的长条凳上,两只手向后捋一捋头发后交叉着放在了胸前,长长地“嗯——”了一声后,不紧不慢地说:“俺说,——当家的是个有分寸的人,他不会去摘那个还没有熟透的柿子,再说,一肚的书用好了,抵得上千军万马呢,不能撒豆成兵,可立木顶千斤呢!——叫他去吧!”柔声细气的话语,好像一只闭目养神的猫慢慢地睁开了眼后,礼貌十足地“喵——”地叫了一声。
第二天天刚亮,林先生就背了林太太烙的那摞饼走了,仍是那一副不急不忙的四方步。安区长带了两个人一直送到三道岭下,太阳慢慢地往起升,天空上红彤彤的灿烂一片,林先生到了三道岭顶尖的时候,安区长还看见一个蚂蚁一般大小的人往回招手呢。
林先生走后,安区长就每天派人到林先生家去,做些砍柴晒麦担水扫院的活,林先生的地也不知叫谁给偷偷地锄了。这天,安区长给林太太坐了半天,心有不安地说:“按说早该到鸽子岭了。”林太太正在扯了碎布条垫鞋底,她微微一笑瞅了瞅安区长,说:“没呢,当家的不是个莽撞人,他不会坐着没底的轿上山的,——没猜错的话,他这时候儿在毛得贵家呢!”
毛得贵是林先生的堂表哥,住在棋盘山深处,弟兄三个,哥哥毛得寿,毛得福,当年就随八路军大队伍开走了。棋盘山里大大小小的山岭和沟壑,他熟悉得就像是自己家房顶上的梁和檩,枪法奇好,能打落天上的飞鸟。
林先生走后的第七天,安区长就有些急躁起来,他和刘大全商量,找几个熟悉那一带情况的村民,带上民兵和工作组的同志去寻找或接应一下。刘大全说:“三十、五十的人到了棋盘山里,就像往后旱池里撒了一把盐,说不顶事还真解点儿心焦,说顶事那是哄人。”
棋盘山是当地人对太行山脉某个段落的称呼,鸽子岭是棋盘山的最高峰和主峰,岭上地方不大,这头到那头半天能走两个来回。和大坡地肉眼看上去相距不过四十余里,鸽子岭的周围全是几十丈的悬崖峭壁,唯一通向山顶的缓坡,也叫杨老歪给炸了一个宽十丈余的大豁口,后来请石匠凿了一人宽的石阶才上得去。磨盘沟村紧挨着棋盘山,向西北五六里就到了汉子山,翻过汉子山就到了姑娘岭,姑娘岭的那边就是鸽子岭了。汉子山和姑娘岭加上南北的一片,当地人又叫欧李川,欧李川和棋盘山的关系是蒙古马和北方马,棋盘山和太行山的关系是白马和马。翻越欧李川后从鸽子岭南边的峡谷里一路拾级而上,婉婉延延就到了山西。
当地人说,到了棋盘山,整日不见天。第一次初来乍到的人走上一二里,遮天蔽日的参天树木和丛生的灌木,就和缠缠绕绕的藤蔓连在一起、袅成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欧李川两边的大山上,蓬蓬勃勃的一片几乎全是欧李。
欧李属灌木类植物,小半腰高的棵子灰褐色的皮,抗旱能力特强,连月的大旱天气连果实也会停止生长,但绝不会落下,一旦遇雨,满枝白芽会迅速钻入泥土中吸收水分,枝叶和果实会在短时间内迅猛疯长,用不了多少天,枣子一般大小的果实一串又一串,红艳艳地拼命张扬着夏秋之美。
要越过汉子山和姑娘岭到达那边通向山西的峡谷,须经过阴森恐怖也曾要过许多汉子性命的十八闯,十八闯是一条没有方向感的羊肠道,是千百年来前赴后继奔涌而来的客商闯出来的生命之途。传说沟谷里的狐子会学人哭、学人笑,高兴了还能和人对话,和狐子对上话的人就会被狐子俘了去,摄魂夺魄之后为狐子打柴看山,直到被狐子吸尽了精血,把一具干瘪的骷髅抛到山外。当地人说:铁打的汉子闯前站,十分胆气七分散。
相传许多年前有一个年轻的俊小子叫小李,看上了一个娇美的姑娘,两个人山水相和花月相知,姑娘的父亲却贪财贪势,把她要嫁给后山的一个财主儿子。小李烦躁又无奈,整日在十八闯前转悠,转来转去迷了路,碰到一个在山中修炼的道士,道士说你回家吧,老娘找你就要急疯了。道士给了他一沓朱砂画的符后,说:“过十八闯时听见有人喊你不要回头,只要拿了那符扔到身后那  个东西的身上,就没事了。”
小李拿了符往回走,半路果然有人叫,因不忍心伤了那东西,只抽出一张符扔在了脚后边,只见一道火光在身后炸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身后一个姑娘说:“你好狠的心!人家真心的待见你你还要伤人,这辈子讨不到俊媳妇儿,下辈子有了媳妇也得当乌龟。”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小李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娇俏无比的姑娘:一身的轻纱薄似雾,丰胸秀乳绵如绸。
她嘤嘤的哭泣了一阵,恰似带雨的梨花卧水的荷。姑娘叫小欧,十年前叫一匹骚狼掠了去,如今劫数已满要返人间。她给小李说:财主的儿子办喜事那天,她会化作一只蝎子钻进他要穿的新靴子里,待那小子穿上后,她会在他脚上蛰一下要了他的命,小李的相好看到男人已死,怕守寡终生也会上吊死去,她的魂魄就会附到小李相好的肉体上借尸还魂,然后跟小李恩恩爱爱一辈子。
小李心地善良,财主办喜事那天,他提了一壶开水远远地看,财主的儿子果然披红戴花之后要穿一双新靴,小李一把抢过靴子将开水浇了进去,往外一倒,里边一只一拃多长的大蝎子已被烫死。小李回家时路过十八闯,悲痛欲绝的小欧抱住小李滚落山崖,小欧化作姑娘岭,小李化作汉子山,连在一起就叫欧李川。
瘦三的弟弟白文昌声情并茂地讲完了那个哀婉凄美的故事,故事在大坡地一带世世代代口耳相传,就像闲时哼唱的丝弦戏,不同的人会在不变的主旋律中,哼出不同的韵味来,相似的细节里添加了或豪放、或婉转、或粗狂、或细腻的勾勒,在低吟浅唱中把大相径庭的心境和相差无几的好恶,寄与那不朽的千年歌谣。
白文昌则在故事里夹带了书卷的墨香,听故事的人平时听惯了丝弦,冷不丁地看了两场越剧或昆曲,虽然知道那也是一首凄婉的歌,却许多时候弄不清锅碗瓢勺的交响,好多时候也是郎才女貌的美意。柳柳是个文化人,和许多文化人一样,多愁而敏感的神经就像一根根绷紧的丝弦,只要找对了地方,轻轻一碰就响当当地回报一个动人的音符。
文昌的故事讲完了,柳柳还瞪着眼睛回不过神来,安区长哧哧地笑着推了她一把,柳柳低着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埋怨:”说棋盘山就说棋盘山,扯些个欧呀李的做啥,瘆得头皮子长。”大全把农协的公章递给柳柳说:“给,拿上这个小东西,避邪!”
第十天的傍晚,汉子岭下的民兵把林先生接了回来,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只是消瘦了不少,眼窝黑青着陷了进去,眼眶翘翘着突了出来。林太太流着泪悄悄地跟林先生说:“俺说,当家的,——这回俺想没了你咧……”
原来林先生扮作一个被斗的地主大摇大摆地上了鸽子岭,声称自己的房和地一点不剩地分给了百姓,他们个个缺衣的穿了衣 ,缺饭的有了饭,缺粮的有了粮,没老婆还娶了老婆!自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上山来借兵借枪报仇。
一个个饿得精瘦的土匪抢光了林先生的烙饼后,围着他问东又问西,林先生趁势假装黏在山上不走,就借机在山上转悠。杨老歪开始有心把林先生留在山上,后来看他个头不高,四平八稳的步子,连根长枪都扛不动,就叫人给林先生说:“大粪你也造不了多少了,借给你条麻绳儿算了。”随后就把林先生赶下了山。毛得贵给他指了另外一条上山的路,林先生准备着打鸽子岭时再用。
鸽子岭上原就是一群的乌合之众,兵油子也好,悍匪也好,多数人还是要求得个好生活,听说了山外的变化,又给林先生打听了政策,都拼命地往山下逃,杨老歪虽然抓回来几个人毙了,但到底还是没有管住,不到半月时间里跑了一多半。
二十天后,安区长组织了近五百人的队伍,在毛得贵和林先生的带领下,顺利地登上了鸽子岭,没放几枪,岭上的土匪就都缴了械,前前后后地搜了几遍,就是不见杨老歪。后来听说,在众土匪拼命往山下跑的时候,杨老歪见大势已去,也趁着黑夜溜了。由于正在锄地的季节,大家都急着回去,愤怒的民兵一把火点了山上的房屋就都撤走了。

第二十九章 虎头崖上的雄壮

大圪梁村在大坡地的西边,静峦寺就在两个村中间的山上。站在高处远远地望,静峦寺就像是一个挑夫,一头担了大坡地,一头挑了大圪梁。大圪梁依山而建,二百余口人的小山村,正应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话,村里的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到四十户的人家就有近三十户的石匠,或许是因为祖祖辈辈跟石头打交道的缘故,一个个邦邦硬的性子。
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他们也就去了大圪梁村两次,进村后不说找些吃喝的东西,见到活着能跑的东西也不多,而且,在村子里东窜西跳了半天,竟没有喝上一口水,——村里的井都叫石匠们拿大石板盖上了。
大圪梁村高低不平的街道清一色的石板铺就,没有一丝异样的痕迹,就是找到了井口,除了石匠们巨大的臂力加了力拨千斤的巧技,在井盖上放个炸弹也只崩出个碗口大的白点儿,鬼子兵想放把火把一座座空荡荡的石房烧了去,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几乎看不到一根木料。
日本人要走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一个能喘气的活物,——一只和人们一起藏在山上的大黄狗不知为啥又跑回了村,大黄狗狂愤无比地冲着鬼子呲牙咧嘴叫,凶暴的神态仿佛把活人吞下肚的心都有。日本人打响第一枪后,暴跳如雷的狗扑倒一个又咬伤一个,然后跑进一户人家,嘴里衔了一对小孩子的鞋就向西山跑去。
一队鬼子兵在后面紧紧地追赶,刚刚追到白河滩,斜吊在河滩上的虎头崖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虎头崖就山摇地动地坍塌下来,大地晃了几晃后,巨大的声响像一串长了腿的炸雷,从这个山坳滚到另一个山坳,最后“轰——隆——隆”地炸响在天边。滚滚升入天际的白烟遮云蔽日,白烟滚过之后,白河滩上多了一座山,那就是虎头山。
那是大圪梁的石匠们在太行山的抗日史上的空前杰作。为了这个杰作,他们苦苦地等了三年,十多个鬼子兵无一生还。
大圪梁人祖祖辈辈不离手的有两个物件,一个是钢铁,一个是石头。手中那些卷了刃、豁了口、弯了头的工具,他们会在火中全新烧,让卷了的伸展、把豁了的对齐,使弯了的竖直,然后重新加热后焠火,攥在手中的钢铁就在巨热和巨冷的变化中再塑钢强,再在坚硬的顽石上要洞凿洞、要花雕花,——他们习惯了在火的碰撞中寻找自然与人的和谐。
或许是大圪梁人在巨冷和巨热中,感悟到了大富和赤贫、大起和大落、大贵和大贱之间的落差所产生的冲击力,大圪梁村几百年来,既没有巨富的家也没有赤贫的人。
周围的百姓都知道大圪梁出些大圪料(圪料:不平,比喻人的性情过于刁怪)。村里有个姓蔡的石匠,只有一个独生女叫改改,蔡石匠就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犟脾气。蔡石匠年轻时和同村牛木匠的闺女相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蔡石匠一锤一锤地凿了些四面见方的青石条,垒起了豆腐块一样的一座青石房。牛木匠为女儿将来的家操心,垒墙的时候给准女婿送来一车生石灰,蔡石匠认为,牛木匠怀疑自己的石工手艺,怕凿出的石条不平垒歪了墙,只有拿他的石灰填缝才能得以坚固。心里就不高兴,一急,蔡石匠就把一车白石灰又给送了回去,还说:“干叉石墙,气死龙王!”牛木匠自觉很伤面子,自己好心做了驴肝肺。
蔡石匠用自己做的石头把墙垒起来后,墙面笔直而平整,石头压着石头的缝里,仅盛得下一支席篾儿(席篾儿:炕席上折断的薄苇条),牛木匠虽然也没有说什么,心里头却自己嘟囔:再直,能比得上俺墨斗儿迸出来的线?
房子基本盖好后要做门框,当地人习惯在门槛下靠墙的地方一边按一个长方形的石条,一般的习惯叫门礅。
门礅的高加了门框的高就是门口的总高,石匠和木匠分别量了以后就各自做活去了。两个人都使绝了看家的手艺,都想做出来一个光鲜闪亮的活让对方看看。不想,做好后往门上一安,门礅和门框加起来比门口短了五指!
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木匠把东西做长了截下一截来还能用,做短了就再接不上去;铁匠把东西做短了,用锤子敲打一阵就变长了,也好务整。蔡石匠看看牛木匠,牛木匠瞪一眼蔡石匠,木匠认为是石匠把门礅做低了,石匠认为是木匠把门框锯短了,都心疼到底毁了好材料,却谁也不愿意承担责任。蔡石匠说牛木匠老了眼花了,没看准量的尺子,牛木匠说蔡石匠年轻人心太欢,记错了数儿。蔡石匠把门礅砸了个粉碎仍觉蒙受委屈;牛木匠把门框锯了好几截还是七窍冒烟。老木匠怕败坏了一辈子能工巧匠的好名声;小石匠怕玷污了打小就聪明伶俐的好口碑。两个人各不相让不欢而散。
后来,牛木匠托人捎回话来:“闺女就是沤粪也不能进蔡家的门!”蔡石匠专门放出风去:“除了牛家闺女,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别家的人。”
从此以后,蔡石匠就在白河滩的老鸹崖上架了梯子,在崖上钉了橛子,每天吃了饭后就往腰间拴根绳子,挂在一个个橛子上凿字。每个字都有一丈五尺高,一丈五尺宽,每个字都是隶书笔体阳文雕刻,他要刻的几个字是“俺要娶你”。
开始的时候人们还以为是捣蛋的孩子在掏鸟蛋,时间长了才知道,整日吊在半山崖上,看上去只有蚂蚱大小晃晃荡荡的那个人,是蔡石匠!
蔡石匠日日不歇,两个月刻一个字,开始的一段时间还有人为牛木匠的闺女给别的人家牵线搭桥,后来木匠夫妇就是自己找上门去,给闺女张罗婆家的人也不愿意吭声了。等蔡石匠把“你”字的单人旁刻好后,牛木匠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他找到蔡石匠,石匠说:“俺的字儿还没有刻完呢。”牛木匠怒气冲冲地喊叫起来:“你还想刻一篇文章呢,谁家闺女等得起你!”牛木匠一边嚷嚷,一边将手中的锛斧一下子锛到大槐树上,着急的样子好像要连石匠的头也一块儿给锛下来。
后来这事越传越远,有人编了歌谣说:“木匠长,石匠短,短的硬,长的软。” 意思是说木匠好使长东西,比如墨斗的线,石匠好使短物件,比如锤子和凿子,石匠的短家具坚硬,木匠的长家具嫌软,两家较劲硬石匠最终赢了软木匠。
蔡石匠娶了木匠的闺女。石匠哪儿都好,就是一副永不更改的驴脾气讨人嫌。木匠闺女生了女儿后,给孩子取了名字叫改改,意思是希望石匠有个回头转弯的时候,改一改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不仅石匠一辈子没有什么更改,生下来的闺女又是一副犟脾气,除非晕头转向,改改小时候如若不高兴,换个奶吃都不行。
如今改改已长到十八岁,石匠一样厚实的身板,宽宽的肩膀,黝黑的脸膛,除了大胸脯之外,几乎接近男人的线条。但她找婆家的标准却很是挑剔,刚满十六岁就有人给提亲,里里外外过不了改改的眼,蔡石匠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己在大圪梁村又是一户过得去的人家。改改中意的,多半对方不满意;对方乐意的,改改却看不上。
蔡石匠就有些急,放出风来说,谁给改改找到中意的婆家,就送谁一套门圪台儿(门圪台儿:门口的台阶),还给加上一付上马石,婆家彩礼分文不收,再白送一匹骡子。媒婆把大坡地布店刘掌柜的三儿子刘三小介绍给了蔡家。
刘掌柜共三个儿子,前边两个儿子一个死在战场上,一个还在部队上。刘掌柜家境殷实为人随和,三小竹竿子一般的细长身材,算不上十分人才,却也细皮嫩肉鲜鲜亮亮,唯一的不足是少了些男人的雄壮,不多言不多语,女儿一般的羞涩腼腆。蔡家催了几次说两个孩子该见个面,三小就是不敢去。刘掌柜媳妇在早年故去,公公人家总不方便陪儿子去。
这天,媒婆好说歹说了半天,刘掌柜又发了一通脾气,三小才跟了媒婆坐上大车往大圪梁蔡家去。从大北沟往西走了不远,在渐水坑边碰见小桃兄弟李小旦。魏老大从山上偷偷锯回的那截柿木,小旦共做了四个案板,老大用了一个,小旦除了自己留下一个外,背了两个到大圪梁去卖,碰见三小的大车就坐了上去。
到了大圪梁,小旦就找了个人多的地方下了车卖他的案板。谁知三小也不走了,非要小旦陪他一块去相媳妇。小旦说家里等钱用,今天啥也不干也得把案板卖了,三小就坐在一边等。
不想改改在家里有点急,就出来转悠,刚出门就碰见媒婆,一见又是媒婆一个人就更着急:“咋又是光屁股儿一个人?哎哟哟!——还能不能结个茧了(结个茧:做点活儿)?穿俺的那双鞋都磨破了。”
媒婆在改改屁股上拧了一把:“疯闺女吔,不知道个害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来了来了!在三官街卖案板呢!”
媒婆的话刚说完,改改已走出去多远,心想,开布店的咋又卖起了案板?没事人儿似的在三官街来回走了两遭,斜着眼儿把卖案板的上上下下眊了个够以后,一向大方的改改却脸红心跳地回了家。
媒婆见到改改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成了一半,却故意逗开心:“看不上?看不上就算了,俺把人领走吧。”说着就做了个真要走的样子,改改把抓在手里的大辫子往身后一扔,说:“把俺的那双鞋脱下来,待见去哪儿去哪儿。”媒婆笑呵呵地说:“俺就知道你死妮子对了卯眼了。”
小旦卖了一块案板,剩下的一块就再也找不到买主,媒婆催得要命,三小仍死活不愿意一个人去。最后三小说:“小旦,把你的那块案板给俺装上车, 俺要了,不见那边儿逼得猴儿上杆呢!”
中午的时候,改改娘给擀了三大碗又细又长的面条儿,红乳乳的酱汤里煮着干瓜片还有荷包蛋,小旦端着大碗挑了几挑后,媒婆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地叫了声:不好不好,坏了坏了!仿佛乔太守乱点了鸳鸯谱。
原来小旦的大碗里除了盖在上头的一个煎包蛋外,又从下边翻上来两个!媒婆急忙把蔡石匠两口子叫到一边,说:“整差了,整差了!不是这个是那个!”改改正一手玩弄着大辫子,一手抻着衣裳角,半低着头靠在门板上偷偷看小旦吃饭呢!——少有的拘谨和温顺,令石匠夫妇都看傻了眼。
石匠说:“啥整差了,跑的路不少,就这回整对了,要把事儿给搅黄了啊,说好的一套圪台儿不给你。”媒婆扯了扯改改的衣裳,把她叫进了里间屋说:“闺女你看错人了,瘦高个儿是开布店的三小,大眼的那个叫小旦,是个没爹没娘的穷木匠!”蔡石匠两口子瞪大了眼看着改改的表情,改改说:“谁叫你给多领了一个?二大娘的两片儿嘴,死人也能给说活了,就那个!说成了,再给你两双鞋加一身儿洋布衣裳!”
蔡石匠盘算了好久之后,一脸忧虑地说:“这事儿,闺女你可掂量好了,光凭娘家给你的那头骡子,这时光翻腾起来也不容易!”改改跺着脚说:“小猪子生下来还有二斗粗糠命呢,俺就不信能饿死俺!”
就这样,改改和李小旦订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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