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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山野之中的风情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8-01 20:30:54      字数:10912

过了麦收,王炳中耩到地里的高梁倒也没有变了绿豆,一块块的地却像一个个生了癞疮的头,没苗的地方儿露着一块块黄地皮,有苗的地方垄畦忽稠忽稀,弯弯曲曲的像一条条气息奄奄的蛇,稀的地方苗不够用,稠的地方黑森森的苗一撮一撮的没法下锄。
锄地的时候,满仓让廷妮儿给他捎了几回信儿,第一次说锄的太稀了,打不了粮食。王炳中说:“稀谷秀大穗!”第二次又叫廷妮儿给他捎信儿说,锄的太稠了,一堆一堆的谷苗间距应不小于一大拃,他的地上不了粪,没劲儿,太稠了到了秋天收一堆谷杆子收不了穗。
过了几天廷妮儿又给炳中说,满仓说棉花和芝麻都要种到高处的阳坡上,沟里不透风哪能种花,西沟里的棉花到了伏天一捂,都得掉蘖儿,咱的棉花比萝卜种得还稠,伸不开胳膊儿(横枝儿),坐不上桃子,——没吃过猪肉,也不看看猪走?!
在王炳中种的地里,只有大西沟里点种的棉花绿油油的一片喜人,满仓这么一说,把他心中仅有的一点喜悦和安慰也给荡涤了个干干净净。他终于忍不住,找了个机会就把一腔的燥热给倾泻了出来。
有一天,满仓正在锄第二遍谷苗,小苗不到一拃高,看上去虽绿油油的兴旺,却还苫不严垄背,绿的苗和黄的土看得真真切切,叫不经常种地的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那个一望无际的收获。
满仓锄地的时候不弯腰,光着黑油油的脊背,肩上搭了一条黑油油的粗布手巾,不慌不忙地一锄紧挨一锄,明晃晃的锄头向前一伸插入土中,再往回一拉,然后翻了两翻又搓了两搓之后,地下的湿土翻了上来,上面的干土又翻了下去。垄背是一条浅浅的沟,多余的土都被埇到了谷苗根。常种地的庄稼主儿都是这样的锄法:地皮上的麦茬和粪草翻在下面成了肥,下面土里的杂草的种籽刚发芽,被翻了上来就活不成;垄背的小沟有利于蓄水,埇到苗根的土又利于小苗扎根。
过去王炳中似乎也听满仓说过,他也曾竭尽全力地做,无奈锄头到了他手里无论如何都不发使唤,用的劲小了,锄头下不到地里去,使的劲大了,往回一拉连谷苗也搂掉了。攥住锄头弯下腰去仔仔细细地作弄了一会儿,回头看一看似乎有了个差不多的效果,无奈腿也索索腰也打颤,浑身就和水洗了一般。刚擦了擦流进眼睛里的汗,紧挨着的地邻就喊他:“王炳中,你咋锄去了谷苗儿留下了抓地蔓?”“抓地蔓”是田间的一种野草,刚长出时叶子和谷苗一般模样,比麦苗和韭菜还难以区分,王炳中急得把锄一抡扔出去多远,——可惜又蹚倒了一大片。
林满仓微微侧着身,不紧不慢地一搂一搓又一翻,手里的锄头就像丝弦戏的演员玩耍的折扇,似乎没费多大的劲,就叫王炳中看了个眼花缭乱。满仓每锄一会儿,就从肩上扯下那条黑手巾在脸上抹一把,忽煽一下又搭到另一个肩头,在手里吐一口唾沫后又悠悠然地翻舞起锃亮的锄头,一会工夫儿就锄到了地头,然后蹲下来抱起粗瓷的黑水罐喝一通水,回过头正要再锄,王炳中气呼呼地喊:“林满仓!你个吃屁长大的东西儿,大坡地就你是个种地把式?有事儿没事儿去俺家瞎捣鼓个啥,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怕使死你?俺的棉花坐不住桃儿?一菶结一个也收他一大堆,净干些放屁漤茄子的活儿(漤:也当给庄稼施肥讲)!——哼!”说完后扛起锄撅屁股走了。
林满仓叫王炳中噎得半天说不出话,等王炳中哼着丝弦走了多远后,才自言自语地说“咳!——这也是,这嗑瓜子儿嗑出臭虫来,还啥人(仁)儿都有,砍草毗喂瞎驴(草毗:草根都连成一片的白茅草),天生的瞎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哼哼!俺吃屁,到了秋天,就你种的那号儿地,吃屁也没人给你放,喝风吧你!”
王炳中骂满仓之前,就立在地头暗暗地观察了半天满仓锄地的姿势和动作,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出太多的花样,一样的锄头,一样的一双手,一样的小谷苗和黄土地,林满仓掂着锄头的那种随心所欲的轻巧,令他可望而不可及。
他一边哼着曲儿,一边反复琢磨着满仓的姿势和步态,到了白坡沟自己的地里时,再一次满怀信心地干了起来。令他兴奋不已的是,他终于分清了抓地蔓和谷苗,还认识了同属一类的狼尾巴草,还知道了背地旮旯的豆苗是给野兔子准备的干粮,还知道了瓜是百日草,谷是见土生,莓豆秋凉吃。
令他扫兴不已的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学成林满仓,累了个贼死之后,几次想扛起锄拍屁股回家,走到地头儿又踅了回来,——前天才露头的杂草,两天不见就绿茵茵地快和谷苗一般高了。魏老大路过的时候笑呵呵地冲他喊:“还不赶紧锄,雨前锄不净,雨后没法儿鋤,秋后打一地草籽,过年这地就变成大草原了,后儿年就撂荒了,大草毗连个蛋,犁都没法儿犁!”
王炳中又重新攥住锄头撅起屁股,开始使用他自己独创的姿势鋤,手上的大水燎泡磨得他生生地疼。
他到底也没有弄明白,林满仓做活的轻松,是他在年年岁岁的烈日下和酷暑中,把无尽的劳累和辛苦像米汤捞饭一样吞咽下去的结果,那是每一个庄稼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不朽明证。干树枝一般的一双大手除了筋骨就是皴皮,还有那疙疙瘩瘩的一身腱子内,这些他王炳中都没有。此外,吃进林满仓肚里的粗茶淡饭,在肠胃里只消半天的停留,化作水,化作汗,化作能量涌向锄头之后,余下的全泻出去而丁点儿不留,而经年累月的舒适,赠给了王炳中一个经典的肥肚肠子,本来就不经使的身子骨,好像又在肚皮上比林满仓多绑了一袋米。

第四十二章 你知道啥叫三摇三不摇

太阳自头顶向西滑了一半的时候,正是庄稼人锄地的好时候,风也渐渐地凉了,汗也渐渐地少了,上烤下蒸的辛苦也在一步步地减轻,王炳中却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感觉直起的腰再也弯不下去,弯下去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两个鼻孔喘出的气也不够使唤,口中的焦渴化作一块一块的黄鼻涕。半日来,他喝了一罐子的水,却只滴了一点点黄蜡蜡的尿,坡顶上的树被风招摇得哗哗作响,沟子里却仍然闷热难耐。
王炳中喊了声“赶明儿老阳儿还出来不出来”之后,就扛了锄骂骂咧咧地走到了坡顶上,找了个树荫下坐了下来。身上的汗全落了以后,肚皮上生了一层针尖般大小的盐粒,燥热的风吹得他异常的烦闷难耐,抬头看看不松劲地烧烤着的太阳,回去吧,又怕被人笑话,说他没有个庄稼人的样式,要饭吃也找不见门楼子。于是就扛了锄头在田野里四下转悠了起来。
从龙降沟到野寨,到东湾到墓丘沟,到白坡沟,一块一块的地被青石、红石的橛子一溜一溜地割成了一个个方的、长的、三角的、半圆的小块,黄豆、黑豆、高梁、玉米、谷子,一样地油鲜光亮葱葱茏茏,疏松或板结的地皮、粪肥的多少、田苗的颜色,无一不在彰示着地主人的勤劳程度。原来许许多多都姓王的地,一块一块的也不知归了谁家所有。
他渐渐地明白,在过去,满圈肥壮的驴骡和一望无际的田野,才是他王家永远的脊梁,在那个脊梁的坚挺力举之下,他才有了一颗高昂的头颅,也就是这些原本的身外之物,却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这一切的演变就像丝弦戏拉开和合上的幕,一拉和一合,就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这时他才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来如惊雷去似微尘”。
路过鬼沟子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小莲,几年的光景,连那个黄土堆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那个细皮嫩肉的陕西女人,论长相,一身的妩媚风流和画上的人也差不了多少;论贤慧,总也算上个举案齐眉的人;论能耐,吹拉弹唱琴棋书画也不是谁想拿就能拿得起来;论女人的气质,也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绝顶尤物!
想当年她也曾是父母襁褓之中的一个心尖尖,谁承望长大后,那如花的秀美却变成了路边的一棵任人攀折的杨柳,被人攀折的终极目的,应该是为了苟延那条一去不可复来的青枝绿叶的命,苟延下来的命,就再去经受风吹雨打,再攀折再苟延地循环了无数次之后,最后千里迢迢地化作大坡地鬼沟子地下的一抔黄土。
王炳中想,这人原不比鸡狗驴骡强,如果驴骡能够造大车,世上总不能够分出拉车的驴和坐车的驴来。他更进一步地深深理解,父亲临死前煮吃的三个石鸡子和草筛下扣着的三个石鸡子,还有那两碗瓜籽和绿豆,那是父亲王维贵想说又不可说出口的,一个万古不变的生活真谛。
太阳落山后,王炳中来到裹脚垴上,魏老大正坐在悬崖边的楮桃树下,望着他的一地谷苗出神。从悬崖下长出的两棵楮桃树已碗口一般粗细,经修剪后还在往起生长。王炳中就奇怪,长在这一带的楮桃树一般成不了材,树叶一般都被人捋了去喂羊或喂猪,楮桃树横生的枝枝叉叉尤其旺盛,时间久了会影响耕作,如若长在地头田间,大都叫人砍了去。老大地边的两个树却被作弄得颇有了些形状,两棵树像两个相好的人,站在裹脚垴的悬崖上相拥相偎着,日日夜夜自东而西张望着大坡地村。
王炳中忽然产生一个坚定的信念:魏老大,真该你个窜种兴旺几天了!
见王炳中过来,魏老大把屁股底下坐着的石板抽出来让给了他,老大光着的两只大脚互相搓捻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感受,让王炳中产生一种由衷的嫉妒和不满。
两个人说着闲话,说着说着魏老大就扯到了种地上,说起种地,老大自有一种冲天的自豪。他问王炳中:“你的地是你自己耩上的?”
王炳中底气十足地答:“那还有假,啥大不了的事儿,俺耩下的谷子也没见长上高梁来。”说话的口气比魏老大还粗壮。
老大点上铜烟袋后,巴咂着嘴唇儿问他:“你以为那和你娶娘儿们一样,娶过来不用教就会的活儿?你耩的那也叫地?长虫戏蛤蟆儿,狗唚的活!你知道啥叫三摇三不摇?”王炳中正在一边儿提了裤子撒尿,扭了扭头没有吭声。
老大继续说:“三摇就是在耧还没有插到地里就开始早摇三下儿,——耧斗儿里的籽儿要走耧腿这段儿路,等籽儿掉下去的时候儿耧铧刚好插到土里,这才能不断隔截儿;三不摇就是等耧离地边儿两步多远的时候儿就不摇了,少摇三下儿,——等耧腿里的籽儿都掉光后就刚耩到了头儿,不至于到头儿的一截太稠。你看,俺能给这小苗儿说话儿,你就不能,这庄稼和人一样,灵性着哩,跟娘怀里的小孩子一样,侍弄好了就长得快长得又好。你听,俺的小苗儿哗哗叭叭说着话儿呢!你种的那叫啥地!还稀谷秀大穗,一亩地长一菶,穗儿倒不小,看能不能饿死你!人家满仓好心好意说说你,还就是不听,——那叫个啥东西儿?越拔拉越硬?!”
魏老大本来是一番好意,王炳中听了后,总觉着有点像开批斗大会,心中不满地说:“还三摇三不摇,你不就比俺多认了几个土圪垃?你给俺说说,啥叫‘老汉推车’,啥叫‘古树盘根’?要不是那俩蛋坠着,你还真能上天了!”
老大猛地在楮桃树上磕了几下烟袋说:“三天三夜炖了个公鸡,除了那硬嘴,浑身上下都烂透了,你还有啥?”
王炳中坐下来,一边往外抠钻入鞋里的土,一边说:“有啥?俺家塞在墙缝儿里的钱抠出来就够俺花了,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呵,呵呵,呵呵呵……”
老大不等王炳中说完,就趿拉上鞋一边啪嗒啪嗒地走,一边回过头来说:“咋不是,你原先是一大群骆驼,现时今就剩下了一只瘦骆驼,死骆驼!心里头啥时候儿也不能好受,俺原先连根骆驼毛也没有,现时今俺总算有了一个骆驼,比你高兴得很呢!”老大笑呵呵地说着,满屁股的尘土随着一个响亮的大屁,一起随风慢慢飘散了。
麦收的时候,屁三的两个亲戚挪到了大坡地村,总共母女二人,六安人,闺女叫石小彩。小彩祖祖辈辈是大财主。小彩娘是财主的第五房夫人,小彩是财主的第十七个子女,她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姐姐十四个哥哥,土改时,财主和小彩的五个哥哥都被镇压。六安一带土改运动较为激烈,她们听说大坡地这边较为平和,就和母亲净身出户来大坡地投了远房的亲戚。小彩母女买下了一个只有三间破房的院落,和刘大全在一条街上,她们就在那里安顿下来。
石小彩刚二十岁,中等个头,袅袅婷婷的身段,自天而降的秀美像花蕊中滚动的露珠,——蓝天白云下闪烁着一尘不染的七彩炫丽。她平时话语不多,说事的时候从不拖泥带水,嗓音很脆,就像静峦寺大雄宝殿里静心师父手中摇响的铃铛,——纯纯正正的优美还夹带着威慑的力量。
大坡地未出阁的闺女们多是变着花样地梳辫子,小彩的发型却像一个另类的天外来客:额前的刘海剪短了,和头顶的发丝一块给一个花绸布条齐根绑了,像一把厚实而精巧的羽毛团扇;靠额前的发际有点弯,又像飘在头顶上的一团如意云;其余的头发剪了齐肩长短,一个个发卡夹得整整齐齐,像一朵要开的花。她的大褂变了小褂,只苫了半个胯,活灵活现的细腰像一根颤悠悠的扁担,小嘴高鼻、细眉弯眼,高兴的时候一笑,嘴抿了,眼也跟着眯了,刚出窝的黄嘴小雀一般娇嫩。她们母女的到来,就像大坡地突然飞来了两只鸬鹚,——原本江南水乡的两个普通生物,却成了太行山下阡陌市井间一道奇异的风景。
在老家,石小彩原有一个相好,是本地窑头的儿子叫马宁,马宁曾读了半截子洋书,一身大家之子的天生豪气,风流倜傥的举止正应了大家闺秀的景,小彩的一颗心早随了人家去,只可惜如胶似漆的卿卿我我,被突如其来的风暴掩杀了个殆净。劳燕分飞的根本,是缘于她们所寄生的那个阶层的彻底垮塌,小彩和马宁,是覆巢之中的两个鸟卵。
刘狗剩第一眼看到石小彩的时候,浑身的震颤和惊惧几乎使他七窍流血,她颤悠悠的扁担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哧——哧”地冒着蓝烟,在他的内心深处打下了足以相伴终生的一个印记,她抿着的小嘴和眯起的眼,像千万朵喜气盈盈的桃花在她的空间里灿烂绽放着,他的魂儿一下子就被勾了去。
从那一天起,他有事没事总要到石小彩家附近转一转,他像一个犯了毒瘾的烟鬼,颤悠悠的扁担腰就是他的烟泡,摁捺不住的时候就戴了“民兵”的红箍,到那座小破院中找个茬说几句话,听一听大雄宝殿里摇响的铃铛。
石小彩总是乜斜着一双眼看他,看他的时候总是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傲视一切的神态宛若一个有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将军。刘狗剩总是怀着一腔攻城略地死不甘休的雄壮,前前后后把那个扁担腰看个够后,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刘大全不久就看出了儿子的端睨,他感到狗剩的心思,就像要爬上裹脚垴的百丈悬崖去攀折那株鸡冠花,——那真的是一种足以使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冒险。每每想起儿子,刘大全总感到脊背透凉惶惶不可终日。他把过去的、现在的、经过的、看到的、好说的、不好说的,和盘托给了狗剩,分明交给了狗剩一篇能洞明世事透析万象的文章,言词凿凿就像重新证明了三一三剩一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大煞风景的是,刘狗剩根本就不喜欢他的文章,他一天见不到小彩就饭吃不下觉睡不香,那个颤悠悠的扁担腰,才是他的朝思暮想。
刘大全最终明白,再好的车把式也降服不住一匹发情的马,再坚实的河床,也经受不住川流不息的洪水滚动。
刘大全有些急,他关上街门又关住屋门,把农协主任的身份又转到狗剩爹的角色:“你癞蛤蟆咋就非得吃那天鹅屁?再俊的人儿,也还不是解开裤子屙泡臭屎?再丑的人也能生孩子洗衣裳做饭,白年年的豆芽儿它长不成树!一翅儿能飞上天的鸟儿,养到家里头它不好活!”
刘狗剩气哼哼地扭过去身子说:“净说些难听话叫人听,吃啥天鹅屁,她石小彩也算个天鹅?一个大地主破落户儿,叫人家扫地出门(土改时称身外之物全部予以剥夺的人)的剥削阶级,落架的凤凰还不如鸡呢,还天鹅!”说完就开门走了。
刘大全后来给林先生说了,林先生把狗剩叫到家里。林先生的儿子秀山已八岁,腰里挎着一把木制的小手枪,在院子里正给梭标头上的麻丝染红。见狗剩进来,非要扛一扛那杆长枪,狗剩把保险关了,把枪放到秀山的肩上,秀山两只手紧紧摁着枪托,在院中转着唱了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林先生思谋了半天后写了一张纸,拿到狗剩的眼前一行行地念给他听:二八佳人体如酥,腰仗利剑斩愚夫,明里不见人头落,暗里叫人骨髓枯。
狗剩听也不听就说:“你是旧社会的老脑筋,柳柳不是说,中国共产党就是要打翻几千年人吃人的旧社会,叫地主富农的后代身上掺点儿咱贫下中农的血,那不好?你看看秀山,都要这样儿,这改造旧社会的任务完成得也就快了。”
令刘大全没有想到的是,狗剩娶小彩就像是那黄了梢的麦穗,刮几场干热的风之后就熟了,而且随了革命的形势,几乎到了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的境地。
分了田有了房的百姓参军的热情不再高涨,尤其是新婚不久的妻子总是百般阻挠丈夫外出。刘狗剩却坚决地报了名,他的条件是娶了石小彩马上当兵,他要给所有大坡地的青年带个头。安乡长还专门叫白文昌以“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全靠毛主席”为题,专门给县里写了汇报材料,紧接着就有反反复复的人多次到小彩家做工作,说她们母子两个如果同意,马上就成了革命军属,是受保护的对象,小彩娶了后,马上给落户、分地、修房。
小彩娘最先动心,她给小彩说:“这眼看瓜蔓儿都断了个净,根儿也都烂了,闺女就甭结记那蔓儿上的瓜了。”小彩娘把马宁比做了那“蔓儿上的瓜”,说完后就把一腔的哀怨和委屈全抛了出来,呼呼的眼泪象六月天的雨,小彩也“哇——哇”地哭着说:“他要是叫一枪打死了,俺还是马宁的人!”
刘狗剩是穿着军装和石小彩进入洞房的,安乡长主持了狗剩的婚礼,县里专门派人送来了结婚证。闹哄哄的人都散去之后,狗剩轻轻地闩住了房门。
他当民兵的时候经常穿着袅裆裤,是祖祖辈辈的庄稼人代代相传的行头。袅裆裤是庄稼人不图好看,只图方便做又方便穿而遗留下来的服饰,肥大的样子甚至比练武术的人穿的功夫裤还要宽阔,为了方便穿和脱,裤腰的宽度是实际腰围的两倍以上,除了两个裤腿口和腰口,绝没有第三个透气的地方,绑上两个裤腿口,就是一条硕大的双筒布袋。在冬季寒冷的日子里,跟着小孩子的妇女盘腿坐在热炕上,许多人会解了腰带把孩子放进裤腰里,让孩子享受袋鼠一样大暖袋的温暖。由于腰口太宽,绑腰带前要将多余的腰口揪紧后再折回来,一大堆挤挤撞撞的折皱,就乱乱团团地都集聚到了裤裆处,当地人就叫袅裆裤。——任凭多俊美的人,再靓丽的青春和优美的线条,都会给那皱皱折折的裤裆袅了去。
狗剩换了军装后,挺挺拔拔的小伙子一脸的精气神儿,小彩看了这突如其来的英俊,板了一会儿脸后就开始脱衣裳。刘狗剩抖抖地坐在地下的长条凳子上,解下了胸前的大红花后,就再不敢解军装上的扣子了,他浑身抖抖索索,象掉进冰窟窿里忍受不住那股子寒冷。
小彩脸朝里,慢慢地脱去火红的小褂后,颤悠悠的扁担腰上,细腻如脂白生生的肉就露了出来,她一边解着胸罩上的扣子,一边咬着嘴片回过头说:“傻样儿!扛枪的那股子劲儿叫狼叼跑了?”刘狗剩的脑袋里忽然就象放枪一样“当——当”地响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他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他平生第一次知道女人的奶子还要用一块浅粉带花的罩子罩起来!罩子脱下后,他胆战心惊地偷觑着,那两个宝物像一对白鸽子一般颤悠悠地四下张望着。
他终于听清了她再一次的召唤,双腿打着颤,一只脚跨上炕前的火台时,颤颤着的脚令他打了一个滑,膝盖猛地跪到了坚硬的石台子上,直磕得一会儿胀麻一会儿酸痛。待他终于爬上炕脱了上衣,小彩已撩开被子的一角脱下了花裤头,这时狗剩真的傻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外面穿着裤子,里边还要穿个小花裤?——心里就油然升起一股地主的羔子恐怕难以伺侯的感觉。
小彩忽煽一下盖上了被子,吹过来的风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气,狗剩的胸膛中就像一条开冰的河,“咔嘣——咔嘣”地一声声爆响着,一股汹涌的河流就渐渐地奔涌而来。
狗剩抽筋一般地在被窝儿中瑟索了一阵子,身边一股股的香气一阵阵地涌来,他就觉得胸膛里的那个“咔嘣——咔嘣”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小彩往下钻了一下身子,扭过头往他这边凑了凑,一股带着热风的香气就滚涌着进入他的胸膛。
她毛茸茸的头发像一团乱云,飞飞扬扬地就把他不知裹挟到了一个什么去处,当他摸到一条伸过来的腿时,猛觉得身子里炸雷一般响了一声,那条冰开的河,排山倒海一般地忽涌几下之后,就决了堤坝四处奔流了。
狗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感到他是天底下第一松怂人。
小彩摸索了一阵后,狠狠地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除了雨季河里有了水,狗剩平时很少有洗澡的时候,小彩一边唾着嘴里的脏东西一边说:“真脏!满嘴碜!啥也图不上,恁结棒个人,比根豆芽儿还脆!”
半夜以后,小彩又捅醒了狗剩:“你个挨枪的货,睡着了?”蒙蒙怔怔地醒来后,狗剩就在新台口又唱了一出旧丝弦。
第二天,狗剩像一个偷东西没有偷到手的贼,他感觉所有的人都在看他、笑他,小彩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他此时真有点想去问问林先生,那首“二八佳人”的诗究竟是啥意思。
晚上,狗剩带了一身的雄壮早早地钻了被窝,小彩要上炕时对他说:“一辈子也不洗澡,也不嫌脏!一身子汗臭味儿,先煺煺再上炕,煺不净就在地下睡!”小彩说的“煺煺”,平时人们专指宰杀鸡或猪后用滚水烫掉身上的毛。
狗剩仔仔细细地洗涮了好多遍,确信身上再没有一点泥屑,也没有半点怪味后才爬上了炕,小彩却早已香香甜甜地睡了,——但弄不清到底是真睡还是假睡。
第三天,刘狗剩在全乡的民兵训练会上进行了射击表演,石小彩应邀坐在了主席台上,刘狗剩或许有了那个颤悠悠的扁担腰撑着,枪法奇准,连带兵的连长都给惊呆了,一迭声地给刘大全夸赞狗剩是一棵好苗苗,如果到了部队上再学些文化,指不定前途多远大呢!
小彩红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心里像有一个乱攘攘的麻团。刘大全爽朗地笑着,说:“个狗日的货,要真出息了,——再出息也不能给俺扔了这个家不管,要真出了那样的事儿,俺一头碰死到他娘坟上去!”说的话好像是给小彩听,又好像是给每个在场的人都听。
第四天,刘狗剩上车走的时候真的偷偷地抹了两眼泪,有一个醉心的哼叫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着,他真的不知道,那些想起来最最复杂的事,叫扁担腰轻轻地一点拨,就把他给引领到了一个比牛头垴还高还招摇的去处,就神仙一般地在五彩的云中飘着,飘着,——漂久了还真能飞!他的愚钝和他的笨拙,叫那蓬蓬乱的一切给掂弄得分崩离析之后,就懵懵怔怔地融化为了一大滩稀里糊涂。想起当初他那个不二的抉择,一种冲天的豪气就又在每个毛孔中膨胀起来,他想再搂一下那个颤悠悠的扁担腰,但到处是人山人海,终于没有找到个下手的机会。
这时他才知道:大家都上了原先不愿意当兵走的那些人的当,——不愿意走的,其实是他们自己,只不过把责任推给了自己的女人。
卖灌肠的白运昌瘦三,在三十出了头以后,终于真真切切地见到了那冲破乌云的万丈阳光。尽管他很早就对这个结果深信不疑,就像一个果农,看着自己的果树开花、授粉、坐果、长大,明知道那是属于自己的果实,但摘果子时激烈的冲动与喜悦,足可以把整个心房都敲击得“当——当”作响。她的弟弟白文昌在村里和乡里前后总共干了一年多,连补贴带奖励,挣了就有三百万之多(旧币,一百万约合后来的一元),那是瘦三有生以来的辛苦、挣扎和煎熬结出的第一个伟大而辉煌的硕果,睡梦之中他都能看到父亲摸着他的头,夸他是老白家第一个钢筋铁骨的血肉男人!醒了以后,他偷偷地跑到父亲的坟茔上哭了个痛快,回家的路上就感到轻盈无限而荣光万丈。他的辛苦和挣扎,就像他放入笼中的荞麦面糊,在烈火和滚烫的水中渐渐地有了形状;他的牺牲和煎熬,更像他放入油锅里的灌肠片,在“哧——哧”作响的高温里,爆出一片片金黄,溢出一缕缕清香。他虽然没有挣过大钱,但是无数次的机会说明,他的小灌肠摊,至少应该使他讨得上一个能说话儿、能做伴儿、能生孩儿的女人,但父亲临死的嘱托,就是他终生不可违的王命。他在供弟弟读书和娶女人之间,他每每地选择了前者,痛苦不堪的时候,他就到父亲的坟上哭一回,在孱弱不堪的内心里重新注入一次执着和雄壮。
在大坡地村,除了林先生之外,文昌是数得清的几个可用的文化人。文昌的崭露头角缘起那次批斗大会,大会需要几个上台讲话的农民代表,苦大仇深的几乎全是文盲,平时说话能连成串的时候就不多,更不用说站到众目睽睽之下去讲话,能说会道又识文断字的,大都是些富家的人,不是不能上台就是没有代表意义,文昌终于成了穷苦人眼里的星光。从那以后,文昌就经常到农协会和区里,后来到了乡里帮忙,时间久了上级就开始给补贴,由每天一千元到二千元再到三千元、五千元,虽然没有付给现金,但应付的工资已是个颇为可观的数目。
文昌像影子一样跟了安乡长一段时间,经常到周大中家去,渐渐地就和大中的二闺女山杏熟悉了起来。山杏小文昌三岁,十七,模样随了母亲,身板却独树一帜,圆乎乎的脑袋像杏,颜色却随了栗子,不高的个子却一身的肉,步子不大却轻盈而快捷,来来去去像刮着一阵风。也是一副永远的喜笑颜开的样子,无忧无虑的心如湛蓝的天空一般澄明而开阔。无论家里和家外,山杏永远的一副蹦蹦跳跳的样子。
安乡长却不那么看,他说山杏:“小黑妮儿的心高着嘞,娶了咱黑妮儿的男人,不是享福就是受罪。”
有一天安乡长带文昌来到了大中家,山杏叫文昌替她写几个字,山杏倒背着手撅着屁股伸着头,在文昌后边笑嘻嘻地看。哪个字写得好,她就拍着手蹦几蹦,天真的娇美像随云而落的雨,现时而又现成。额头几乎贴在了文昌的脸上,文昌却笑嘻嘻地装做不知,毫不客气地享受着这免费的温柔。
安乡长在一边看着,捅了捅山花说:“这明奶奶,甜瓜瓜,——老头儿看孩儿,老婆儿纺花,小两口子学文化,这学文化——”山杏马上捂起耳朵跺着脚说:“放臭屁,放臭屁,不听不听!”(明奶奶:月亮)
安乡长接过山花手里的孩子递给山杏,说:“还不听,我可给你小黑妮儿说,文昌这孩子的本事,指不定日后蹦多高儿呢,一松手儿,指不定就给谁抢去了!”山杏说:“能蹦多高儿?指望干成你那个样儿就心满意足咧!”山杏在孩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后,拿脚踢了踢文昌坐着的小板凳,“姐夫说叫你娶了俺,你要不要俺?”文昌红着脸不说话,山杏冲着安乡长嘻嘻一笑,说:“看!嫌俺黑咧——”
山杏娘韩老等给山杏使个眼色把她叫到了屋里,悄悄地说:“哎呦!——,俺这是从哪儿要了个疯闺女呦,一点儿都不像恁爹和俺,疯疯癫癫的胡扯,叫人听见了,日后谁敢要你?——哎,给娘说实话儿,你是不是真有那个心儿?要有,就正经找个人给说说,要没有,以后就规规矩矩的像个女孩子样儿!”
山杏仍然一副笑呵呵的样子:“有那心也不成吔,俺就是逗他耍罢咧,俺去过他家,四五口子人住那几间小破房儿,立都没处儿立,去他家干啥,受罪?”
韩老等端详了文昌好大一会儿后,说:“俺看这孩子倒是不错,有文化,心眼儿也够使。”山杏说:“没法儿咧,人好命不好!”
文昌走后,老等把安乡长叫到屋里说:“他姐夫,这分胜利果实那阵儿,咋把瘦三给忘了?”
安乡长说:“忘倒是没忘,他家总算还有几间房子,院子也不小,日后还能盖,没地方儿住的人还多呢!”老等又说:“这会儿可都有房子了,没几间剩下的?俺的心事是想咱山杏儿,咱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甭看她整天活蹦乱跳的,心气儿高得很呢!又是一副肉里骨的脾气,从哪儿找那个人又俊、家又有的男人叫咱挑?要遇见个心性儿不好的,还不天天儿打架?俺看文昌人实诚又好脾气儿、又灵性,真要给捏古成了,说不定是咱山杏儿的福气呢!”
后来安乡长就和刘大全商量了一下,原来农协会临时办公的小院子现在用不上了,虽然只有三间半的房子,但街门楼和小厨房样样俱全。一年多来,村和乡里共欠文昌近四百万了,就把那个小院经讨论后折了五百万元给了瘦三,余下的款从文昌的工资里扣。
后来,文昌被县里工作组的演讲队抽了去,一去就是半年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跑遍了沙水县的每一个区和一半以上的村庄,许多人都知道大坡地有个小个子白文昌。苏区长也给安区长说了几次,说大坡地乡培养了一个有用之材,安区长偷偷地给苏区长说:“可不是人才咋的?我小姨子早就看上他了,弄不好我俩就成条串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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