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关于开始，没有人知道可以走多远。
　　 关于结束，也只能自我成全。
　　 烟花令，红颜锁，乱了韶华，失了锦色。
　　 且行且走，终于明白，心是不受控制的。锦瑟无端的郁郁年华，在你春风化雨的十年，卑颜奴膝，贩夫走卒。你说，你也不希望她受伤。这场慌乱无章的意外，我该怎么告白，又该如何道别？
　　 十年倾心掩埋，等你回眸。那些精心的灌溉，在黑暗倾城之前，你能否告诉我，该如何带自己离开？
　　 那年你说，我会记得你的，小丫头。却一直将那年雨夜的那场相遇放在心门之外！如过巷的穿堂风一样穿过缱绻的流年，记忆里你明亮的笑容，成了手里晦涩的经文。
　　 你给的，我念的，诘屈聱牙却又铭心刻骨。
　　
　　 【一】
　　
　　 有些事情，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注定。聚散离合，有如指砂，根本掌握不了。
　　 仿如命运于母亲，再仿如楚南风于我。
　　 无论倒回去多少年，我仍然知道，记忆里有一个别致的雨夜。之前之后的记忆，全部聚合在这一刻，无限扩大，无比清晰，以于念念不忘。
　　 不因为什么，只是因为楚南风。
　　 认识他的那一年，我十四岁，他多少岁，至今我都不知道，或许二十，或许三十，或许又四十，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应该忌妒，不得不承认，岁月在楚南风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记。即使是十年后的现在，晃在眼前的这张俊逸的脸，仍一如多年以前的那个雨夜。
　　 压抑的夜幕，如同洇开的墨迹。淅淅沥沥的落雨，从视线所能及的地方落下。借着不远处店铺前淡蓝色的流萤灯光，溅起微弱的水泡转眼又随徐徐水势涌进一旁水道。稍远一点的地方，斑驳的墙垣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萝。偶有花瓣飘下，落在地上，如同残破的尸体，瞬间又被雨水卷走。
　　 我光脚穿着一双早已打湿了的球鞋，站在那一家店铺的门口。三月的夜风簌簌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染了湿气的衣服凉凉地贴在身上，有细小的水珠顺着额前的发梢滴落。
　　 我只知道那是一家咖啡厅，似乎刚开不久，并没有多少客人。素淡的木质招牌，桌椅，装饰，若有若无的木香，恰到好处的感觉，有家的温馨。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不期然的瞬间坠入一双幽潭般的眼眸，四目相对，是店铺里一身悠闲的男子恰到好处地提醒了我的狼狈。错愕的瞬间，对面男子抿唇一笑，俊逸而温润的脸上，似有还无的宠溺，还有一闪而逝的茫然。抬头正好看到头顶牌匾上的“白术”二字，才知道竟走了这么远。掏遍口袋只有十几块钱，正踌躇该不该进去的当下，那扇通透的玻璃门忽然被推开。抬头正好瞧见一双幽泉般深邃的眼睛，一层一层徐徐荡漾，点点头，示意我进去。
　　 收起最后的骄傲，跟着他走进去。寻了个位置坐下，掏出最后的十几块钱放到光滑复古的桌面上，开口道：“给我一杯白开水，其它的我付不起。”
　　 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勾了勾唇角，似乎想笑，又觉得不妥。
　　 “一杯咖啡还有得找。”
　　 他轻声道，是似曾相识的柔滑音质，细细去听，却去得远了。
　　 我没应声，只顾着揉捏垂在两颊的发丝，望向窗外稀稀疏疏的雨，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他回来坐到我对面，热气腾腾的咖啡盛放在洁白的瓷杯中，金色繁复的花纹在杯底迤逦开来，分明是一朵精致的莲花。手指抚摩着杯沿，有温度徐徐传过指腹，冰冷的手指舒展开来。面前碟子里一块三角形的巧克力蛋糕，被他缓缓推到我面前，看着我，目光温和。
　　 蛋糕在温馨的空气里散发着馥郁香醇的芬芳，我始终没有动。谁也没有开口，在他略带探寻的目光里，我猜想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可怜可恨的孩子，在下雨的夜晚任性离家出走，饥寒交迫，以至于狼吞虎咽楚楚可怜。
　　 不想解释。我只是轻轻摇头，告诉他，我不饿。我只是有点冷。当然这句话我不可能告诉他。只是静静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微苦而醇香的温暖液体，企图让它们打通五脏六腑。什么话都无须说，只不过要道一声谢谢。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依旧要冷静，保持最得体的举止，这是母亲最后教给我的事情。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不是故人，却胜似故人。
　　 多年以后，真正了解楚南风的个性，还有从心尘上碾过的无情，那一夜的宁静与和谐，仿佛只是我的一场幻觉。他只是静静地盯着我，深邃如泉的双眸泛着一层薄薄的光，仿佛凉夜下浸洒月光的湖面。
　　 那一刻，我竟然受盅惑性的觉得格外温馨。
　　 我一向不喜欢审视的目光。母亲很早就告诉我，目光最能表达内涵，无论是好奇、猜忌还是窥探。这些方式，总是可以让人轻而易举地找到纰漏，继而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伤害。然而那夜楚南风的目光，真正如同午夜跳进窗棱的月光，皎洁地一层铺在地上，这样的安静和缄忍，并不让人觉得讨厌。相反，似乎一种失而复得的心安。默默地坐了一阵，直到手指完全缓合过来，抬起头认真打量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子：直挺的鼻梁，琥珀色的眼眸，微微上翘的嘴角，似笑非笑，嵌入刚毅俊朗的脸庞上，是个让人赏心悦目的男子。即使是十年后的现在，我仍然觉得他是个好看的男人，和当初一样的赏心悦目。
　　 良久，我开口：“你很像一个人！”
　　 “一个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也许。”
　　 换来的仍是他不置可否的笑容，充满着对任性叛逆故事的善意宽容。
　　 我知道，他一早就认为我是任性的女孩子，与父母赌气，离家出走。最落魄的时候，仍不思悔改。他遇到我，出于对幼弱群体的善良，举手之间给予宽容，他懂得这样的方法。于是我耸耸肩，不解释，不揭破。
　　 他首先打破沉默。坐在我对面开始侃侃而谈，仿佛将自己当成一个拯救失足灵魂的天使，亦或是很久没见面的旧友。他讲述经历的种种，零碎烦琐的事情，在欢快的节奏里调和，小心翼翼的宠溺，希望我能丢掉困扰自身的任性与苦楚，做个快乐的女孩子。至始至终笑容都挂在脸上，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咖啡店里的小事，他都记在心里，一件一件，很小，很无关紧要，像溪水般悄无声息流淌。这样的方式，我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不断述说着的男人是否知道在他对面坐着的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亦或，他同我一般，只是太孤单。
　　 他说，他在等一个人，等了很久。那个人一直没有回来，他却迷恋上了这种微苦而甘甜的等待，他开起了这家咖啡店。他说，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像这里所有的情侣，坐下喝一杯咖啡。太多的时间掺和着心思投放在此，微小的事情也能放大，停下来时发现，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故事。时而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时而是刚刚发生的事。有人在此相遇，有人在此分离。爱恨纠缠，凡尘纷扰。他说，我听，不同的时空，不同的事情彼此交错，在此汇集，偶尔一个瞬间擎头听雨，让人分不清虚实之间的距离。
　　 他以及他所述的事情，一如一场黑白交错的电影，迷蒙地让人有些心伤。
　　 我算是个合格的听客，他唇角一张一合，并不在意我是否在听。
　　 持续的交谈，像个迟暮的老人，拼命地留住时光，安静地回味过往。真正直白的部分，借假苍白的形式，让虚无的怀想成为真实的一部分。却真正忘记，这本就是一无望的过程。想要停留在一个繁华的地方，就必须忍受由繁华的巅峰骤然跌落到冰冷僵硬的低谷，要提前做好这个准备。再念念不忘的事情，早已断了再与之重逢的机会。
　　 抚摩着手里柔滑的咖啡杯，再一次认真打量这场相遇。背景放在微凉的雨夜，过场是打马而过的画帧。一个沉默、孤僻、稚幼的女孩，一个内敛、执着、孤单的男子。他们之间只能如此，慌乱无章的邂逅，转身即忘，确定的泛不起一丝波澜。
　　 抬头望着他：“这样的事情，最后都将会被遗忘吧。”
　　 他笑，伸手揉揉我的发，略带宠溺的脸上，一道明亮的笑容豪无遮掩地绽放，是安抚小孩子惯用的技量。朗朗地道：“我会记住你的，小丫头！”
　　 “呃，此话当真。”我笑，稚嫩的童音。
　　 尽管是虚晃的措词，无法当真的诺言，听起来依旧美丽。也正是因为这美丽，让我下意思当真。十四岁的小女孩，在往后的岁月里，他略带宠溺的脸上明亮的微笑，眼波荡漾的温柔，成了过目不忘的温暖。
　　 我常常在想，哪怕当时我有二十岁，甚至十八岁，这都有另一种可能。
　　 可惜，这个世上最缺的就是以假乱真的假设。
　　
　　 【二】
　　
　　 再遇到他的那年，我已经二十二岁。
　　 大学毕业，只身来到上海。带着一张文凭，成功挤身一家声名显赫的外企。
　　 我最喜欢的作家眼中繁华而苍凉的城市，在八月遍地飘散的桂香里，令人窒息的闷热无比。朝九晚五的生活，只有工作是热情的出口。
　　 二十二岁，早已不是当初落魄的小女孩。用算计的美丽，行走于这座过度繁华的城市之间，柔和的微笑，并不怎么出尘的举止，知道如何让自己在职场中处于游刃有余的不败之地。生意、酒会，事事都可在掌握之中，看似光鲜、饱满的生活，仍有一角空白。残缺的部分，在雨夜走一条长街，十几米的高跟鞋扣到地上嗒嗒地响，微凉的雨水从白晰的足面上滑过，总能记起八年前的那个雨夜，那家叫“白术”的咖啡店，还有那个面容俊逸的男子。
　　 摇头苦笑。不过是一场雨，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坐到一起。一杯热咖啡到雨停，然后各奔东西，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却扎进最深刻的记忆，成功长出八年的根须。看到一场相似的雨，微微心疼，微微欢喜。
　　 “沈言，你爱上他了。”
　　 在一个醉酒的雨夜，对白微道出这段掩埋在心里八年的往事，她如此道。
　　 白微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毕业后一起来到上海。是个行走在潮流前端特立独行的美丽女子。微微的任性，不与为善的冷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魔鬼般的身材，无可挑剔的五官，海藻般的琥珀色微卷长发，还有那双略带冰凉的眼睛，似曾相识的光波，让人无论如何也拒绝不起来。明眸皓齿，顾盼飞扬，是漂亮到无须形容的女子。
　　 岁月在她身上流淌，只为沉淀出更多的美丽。
　　 精致的妆容，优雅贴身的旗袍，做工精细的复古缱绻花纹在胸口蔓延开来。放荡的笑声，与面容不相称的野性与不羁，在嘈杂的喧嚣里矛盾融合。隔着酒色对望，挨在一起的两张脸，一张冷艳，一张迷离。
　　 声色縻香的吧台，她摇晃着手中的酒。在我醉倒之前，直视我的眼晴道：“沈言，你爱上他了。”
　　 爱么？十四岁那样的年龄哪有什么爱情。
　　 “小微，你又喝醉了。”柔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吞下想要否认的话，莫名的熟悉。回过头，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被我珍藏了八年的脸。墨黑的西装，修身得体，我竟不知道，西装也能穿得如此好看。
　　 对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走到我身侧，夺过白微的酒杯，“小微，你喝醉了，跟我回去。”
　　 对突然出现并夺她酒杯的人非常不爽，长长的睫毛微微皱到一起，抬头看清楚眼前的男人，即使是在醉酒当中亦能够提起一分清醒。将眼前的男人往边上推了一推，站起来拉过我的手就在往门外走。踉跄的步子，被身后的男人赶上，拉住她的手郑重道：
　　 “小微，跟我回去，你别这么任性。”
　　 柔滑的声音，带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偏偏有人不领情，甩开手上的禁锢，“你真是好笑，你是我什么人？”言语中带着莫名的冷漠和刻意的疏离，在他眼眸黯然的那刻拉着我朝门口走去。
　　 此时才从重逢的震惊里反应过来，任她拉扯着往外走，回过头望一眼，又是一派温润如初。同他陌生而客气的目光对望一眼，有宠溺，也有对我的拜托。不禁苦笑，我心心念念了八年的男人，与我唯一的朋友，下意识地抿紧唇角。
　　 “我会记住你的，小丫头！”
　　 他曾经如是说，显然，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毕竟八年，一个小女孩的蜕变，恐怕连我自己都会觉得陌生。况且，即便还是当初的模样，他会记住我的可能有多少？即便记住，一句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又能如何。我在拼命成长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八年的时间，要多少努力，才能走进他和煦幽深的世界？
　　 手被白微牵着，一步步艰涩地往前走，恍惚的心志混着些许忧伤让空气也变得压抑。
　　 “白微，他是谁？”
　　 “一个不相关的人。”停了停又说，“沈言，我们回家吧。”
　　 依旧是冷漠而疏离的语气，又仿佛无限疲惫。
　　 我便不再多问。
　　
　　 【三】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一如那日只是我醉酒后的错觉。
　　 八年之期，如果上天安排我们在另一个地方相遇，是不是很多事情都是注定？偶尔想起那夜，会觉得莫名地心慌。母亲曾告诫我不要来上海。她说上海是个美丽的城市，却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够承受美丽的。她以自身经历告诉我，命运是如此百转千回，越是想，越是难以得到。
　　 但是倘若命运真的如此容易回避，又怎会有那么多天意弄人！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如此，早上七点起床，花半个小时画个不浓不淡的妆，踩着高跟鞋出门，她还在熟睡。来到公司，微笑地与同事打过招呼，便开始一天的工作。职场是疲惫和失望的催化剂，却也给教条形式的生活以平稳的保障。与人周旋，违心而无可奈何，再精致的伪装，多多少少有些失望。下了班回到家里，白微已经出去。倒一杯清水在阳台上望着半暮的天空出神，并不是试图寻找什么。天光一点一点遗落，看着霓虹灯光托起的夜幕，让我想起，某一个人，也早已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