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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大坡地>第六十章 乡长乡长放屁不响

第六十章 乡长乡长放屁不响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8-02 16:54:37      字数:10238

石小彩先到了自己家,门子虚掩着,家里静悄悄的,她打开箱子拿出一块四方的花布,包了两件衣裳和杂七杂八的一些小东西后,掩上门就往乡里去了。
乡政府临时在村东北角的大马车店里办公,破败的大门已被修葺一新,刚刷了红彤彤的油漆。马宁被绑在院里的一棵歪脖子山楂树上,二楞子正坐在一边的石头上,甩打着帮子上被撕开一个大口子的鞋,穿上去后又用一根绳子自鞋底到脚面缠了个活结,站起来走了两步后,冲着歪脖树那边骂:“狗日的个琉璃球,比个叫驴还有劲儿,把恁大爷的鞋也给撕扯了,这咋交代?——嗯?咋交代?”
当二楞看见一脸怒气的小彩时,胜利者的威风和骄傲一下子就崩塌了一半。
小彩略嫌粗壮的腰看不出增加了多少拖累,轻巧而平静的步子,透着无所谓的淡定,无荣亦无羞的一张粉脸,冰凉若三秋的霜痕。二楞斜挎了枪就一路小跑地钻进了茅房里。
见小彩一摇一晃地走了进来,围着歪脖子树看热闹的人,“忽——隆”一下子就远远地散了去,小彩走到山楂树下甩了甩头,顺势捋了捋刘海儿后又抿了抿头发,眼睛随着那个动作的承转起合,自然而然地把四周看了个真真切切。
马宁无奈的眼神里充满了焦躁的渴望,小彩抬头凝视着干瘦的山楂树枝轻轻地说:“天生的狼心兔子胆!干穰柴一抱儿(穰柴:容易点着火的软柴),忽隆一下儿连灰儿都不见了。——听清了,今儿是给俺捎东西儿来的,只要不死,就是这句话儿 ,二话没有,记住了?——嗯?”
安乡长回来后,二楞子才从茅房里钻了出来,他们三人报告说抓住了一个流氓,破坏革命军婚。
“放恁娘的屁!恁爹恁娘大白天在漫天野地里头作弄出来你个王八蛋?”二楞原本就管小彩叫嫂子,小彩没等他说完,就势就理地骂了起来。她扬着手里的包袱说:“俺本家儿哥哥给顺路捎了些东西儿来,自己往回送了一截儿,二楞你个窜种!喝了迷魂汤儿了还是叫鬼给架住了,挣了谁家的黑钱儿拿个屎盆子往自家人的头上扣,知道的是自己兄妹捎了些东西来,不知道的谁能猜准人家背后说些啥!坏了俺石家的名声不说,要紧的是辱没了家的门庭!这拴住了骡子嘴和驴嘴,谁拴得住了人嘴?安乡长要是给二楞子三个人要不出那个不要脸的证据,今儿俺要是死不到乡政府,就不出这个大门儿!”
安乡长把小彩劝了一回,把二楞子三个叫到另一个屋里说了一会儿话后,就瞪着眼训斥着二楞子给马宁松了绑,石小彩却不依不饶,非要二楞子当众给她和马宁磕个头认个错,才算恢复了她的好名声。
安乡长对二楞子说:“磕就磕个吧,自己屙出的屎自己擦,——咳!就当提前过年了,给恁嫂磕个头也不丢人。”
正当二楞子捶胸顿足地来回转圈的时候,赵老拐挤了进来说:“哎,哎,哎!这稀罕事儿,这二楞子拿不出证据,那就该磕头!”正说着,冷不防夺去了小彩的花包袱,走向一边后,向头上扬着说:“人家给送东西儿来,这有啥差!不过,咱也得问问那个送东西儿的,看知道不知道都送了些啥!”
赵老拐一边说,就远远地把包袱放到地下开始解,小彩笑着:“这盖的(盖的:的读di,被子)窝儿抻出来个脚,——亮你那只手儿来了?——嗯?要抽不回去,可就把你那驴蹄子给剁了!——嗯?”
小彩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自己抖开了包袱:两袋苦林牌的雪花膏,两盒力士牌香粉,一件红绸面斗篷,一本闪着亮光的书,书的封皮上是一个妖精一样的女人,肩以下胯以上被一溜瘦瘦的布束得细长,腰以下的大裙子像一个降落伞的形状,四处飞扬着毛发的大帽子上插着一根大羽翎。
老拐嘿嘿笑着,扭过身子影住了包袱,冲着那边喊道:”安乡长,问问那个人,看给咱大坡地捎来了啥东西儿?——哎!”
小彩没等赵老拐说完,就一把抓住他的一只手,另一只手猫爪子一样飞快地在他的脸上掴了两三个耳光,没等老拐反映过来,她就卷起包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安乡长俺真不活咧,看包袱儿就看包袱儿,悄悄儿捏俺手做啥吔,拐子不安好心吔,扒死竟活的拿娘儿们的东西儿取乐吔,欺负俺少时蒙难男人不在家吔,……你二楞子今儿个不处置了俺,你不是恁娘养的咧,刘狗剩你个挨枪的货吔,咋想起来当兵咧,扔下个孤儿寡母没人管……”小彩一边哭,一边跑过去抓住二楞不放,眼泪鼻涕唾沫往他身上抹了一遍又一遍。
正哭着,小彩娘和刘大全相跟着急急忙忙地赶了来,小彩转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爹吔,娘哎!恁儿成了大坡地的人就饭吃的菜儿了,谁想掇打谁掇打。自从来了大坡地,咱大门儿不出,二门儿不迈,四处儿打听打听,咱是光鲜鲜的大门帘严严实实撑着,蚊子蝇子都飞不进来,没想二楞这自家兄弟,拿屎盆子往自家人头上扣吔,这自家不和外人欺,今儿给二老磕个头,赶明儿就再见不着儿了。”
石小彩一边哭诉,一边猛回过头,一把抓下二楞耷拉着两个耳朵的旧棉帽:“二楞你给俺听清了,石小彩干干净净来到刘家的时候儿是一个人儿,今儿干干净净地离开刘家可是一对儿!老刘家家破人亡,都是因为你!等俺死了,你再给恁刘家交待交待,给你四两棉花纺一纺(访),——石家的闺女使的那个骑马布儿,都得找个干净的地方儿扔!”说完就夹了包袱向外走,刘大全一跺脚,踩住二楞的破棉帽在上边拧了两拧,歪着头骂:“二楞!你个戳事骨朵,——唉!你个狗唚的货!”
当天,刘大全找了本家的几个能说会道的女人,给小彩母女说了一下午的好话,还看了小彩整整一夜。
刚进腊月,石碾街就到处一片欢乐和喜庆的气氛。整个儿冬天,瘦三一直赶着毛驴车拉了武老栓的挂面到山里换麦子,头天他就把挂面早早地装上车,然后守着那头毛驴吃好饮好,等毛驴眯着眼开始打盹儿的时候,再看一遍窝里的鸡和圈里的猪,然后点起灶火做饭,学着他娘的样子,在锅里的水开始“滋——滋”冒泡儿的时候开始和面,等面和好后,锅里的水也就开了,拿了小勺下进一勺米,再把和好的玉米面揉一下,把面团拍扁,贴到锅里挨不到水的地方盖上锅盖。
做的时间长了,每次他都能准确地舀好四个饼子的面,清晨走的时候自己吃一个,给娘和小玉留两个,再把剩下的一个包了当中饭。他甚至能够把握每顿饭要烧多少穰柴和硬柴(穰柴:容易点着火的软柴),等抱来的那堆柴烧完后,米汤就快煮好了,玉米面饼子也会熟透。等火完全熄灭了以后,贴在锅里的饼子一面软乎一面焦黄。瘦三总爱先把软乎的一面儿吃下去,然后再慢慢地咀嚼焦黄的另一面,有滋有味地享受那种咯嘣咯嘣的脆香。每当填入火膛里的最后一把柴冒尽最后红黄的火苗后,他会用几块断砖把灶火口封了,让灶里的余火慢慢地燃烧殆净,这时,冰冷的房间也会慢慢地温暖起来。——灶火和土炕是相连的,灶火的烟道在炕面的土坯下转了几个弯后,从墙角的烟囱里钻到屋外,土坯炕面就渐渐地热乎起来。
瘦三爬上土炕,摸一摸苇席下面的谷草,他的炕面下面的烟道和他娘那边的炕面是相连的,当他确信已经有了温度,不需要再烧的时候,就来到娘的屋里把小玉叫起来撒泡尿,然后再蜷曲到他的土炕上小眯一会儿。
瘦三对于时间的掌控甚至超过他窝里的公鸡,遇到天气不好或受了什么惊吓,公鸡的叫有时也会提前或错后,瘦三则会提前计划好了第二天要去的地方,连那毛驴的脚步也算了进去,根据路程的远近,确定在寅时或卯时的某个时段翻过三道岭去。
当毛驴的脚步踏破村里的宁静,山村的第一缕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挂——面——唻哟”,闷雷一般的吆喝声此时会变得清晰而嘹亮,久久的回荡声会告诉沉睡的每一个人又一个黎明的到来,有时他的灰毛驴也会“咕——嘎——咕——嘎”地和上一段高八度的伴奏。有时会碰到一两个头发蓬乱的女人,急惶惶地提了茅罐到茅房去,哗啦啦的一片水石相撞的声音之后,女人就提了裤子出来,一面窸窸窣窣地绑裤腰,一面歪着头打量着瘦三和他的毛驴车,然后揉一揉惺忪的睡眼,看一看红彤彤的天,皱着眉头说:“又是你!比鸡叫还准,山外边儿的老阳儿比俺这儿出来得早?”
瘦三捂着耳朵跺着脚说:“早吔,恁这儿山高影着呢,——今儿这挂面比上回还好,都是新麦子面做的,一根儿一根儿的比针还细,比毛尾丝儿还匀,再大的火也煮不碎,生上个葱花儿油儿,——嘿!又好吃,又好看啊,汤儿是汤儿,面是面,这老人吃了养胃,小孩儿吃了喜欢,要不,——少来点儿尝尝?”
女人叫瘦三说得动了心,嘴里嘟囔着:“上回你的挂面有点儿湿,有两把儿还净是些粗头头儿,也没敢叫当家的见,自己悄悄儿煮着吃了。”
瘦三嘿嘿笑着:“这挂面仗盐,见潮就钻,天潮的时候儿勤拿出来晾晾晒晒,就再不能湿!——这粗头头儿,再好的手艺也不能没有,这再细的手指头儿也得在粗胳膊儿上长着不是?今儿不给你粗头头儿,上回的粗头头儿拿出来叫俺自己吃了,——其实你不知道,还有人专拣那粗面,他胀锅,咳!——这老东家了,今儿准给你个称星儿外边儿还旺撅撅的大抬头!”女人就欢欢喜喜地回去舀麦子了。
瘦三做买卖惯了,看到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会说:“要不要来点儿?大坡地的空心儿面!日本人在的时候抢都抢不到,-----轮不上那龟孙儿吃!”
看到年轻点的他就会说:“吃没吃过大坡地手提出来的面条儿?哪根儿里头都有一个毛尾眼儿,《聊斋》里头的妖精给相公送的就是这种面条儿!”
遇到一个下地劳动的就说:“就不想尝尝?大坡地的空心儿挂面,恁里边儿的气候儿凉,种出的麦子不好使,做不出来这种面!”
瘦三的腿又勤,每天总要跑上百里以外的路,运气好的时候,每天可换出去五十余斤的挂面,每斤可赚二两麦子,算计下来也是二万元(旧币)左右的收入。
也有人眼气瘦三的买卖,干了一段时间,十天的工夫儿却抵不上瘦三一天的收入,慢慢地都就不干了,有些村间隔的时间长了些,总会有人见了他说:“还以为你过成地主不来了嘞!”
前些天连续下了几场大雪,日渐的寒冷瘦三倒是不怕,当山岭上流下的雪水被冷风变成一层一层的冰时,他再也不敢去换挂面了。
那天他迟了些时辰,六十来斤的挂面换完后,太阳正挂到西山巅的树梢儿上,上到三道岭时,连晚归的老鸹也落了窝。瘦三不敢坐在车上,借着微微的月光,冻了一层冰凌的山路上泛着幽幽的一道亮光,他牵了驴沿着那条亮光走。
正走着,猛惊起了路边的一只野兔,兔子在亮光光的路上翻了两个跟头后,“吱——吱”地叫了两声就跳着跑了,毛驴却受了惊,摇头摇尾地一甩,他和驴都倒了,顺着斜坡瘦三一直溜到悬崖下,幸好没有松开牵着缰绳的手。他攥紧缰绳,拼尽全身的力气爬了上来,灰毛驴却爬不起来了,他一个人折腾了半天,急得出了一身汗,大叫了一声:“老驴跌倒搊尾巴”后,使劲托住驴屁股才把毛驴搊了起来,四条腿的毛驴却变成了三条腿——一条腿拐了。
瘦三把驴拴到车后边,自己拉了车,直到东方渐渐透出一片白他才回到了家。
从那以后,瘦三才又在石碾街煎开了灌肠,很久吃不到他的灌肠的人说:“叔吔,成冬天也看不见你,听说你在山里边混了个小婶婶儿?到底身板儿不结棒,小婶婶儿嫌你瘦腥气不好使,一脚给你蹬回来了?”
瘦三晃了晃手里切灌肠的刀子说:“骟了你个兔羔子,好使不好使,回去问问恁娘不就知道了?——你个狗日的!”
“灌——肠——吔”。瘦三拖了长腔,悠扬又韵味十足地叫了一声,最后那个“吔”字的腔调依旧,仍然好像掉进了裤裆里,但那不变的腔调明显地增加了几分雄壮。
雷月琴仍然疯疯癫癫地不见有个好转,看见对心思的人总爱歪着头看上半天,然后翻着白眼问:“你会不会弹琴?”如果说会,她就会说:“那你把俺弹弹”;如果说不会,她就会说,不会弹?真扯蛋,你就是头骟了的驴。月琴来到瘦三的灌肠摊前,照样问他会不会弹琴,瘦三也不吭,拿起一个小盘子,用刀子插了几块煎好的灌肠,抹上蒜递给月琴说:“会不会弹琴都顶个屁用,给,吃了它能不饿!”月琴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着瘦三说:“真的?吃了你不打俺?要不,——俺就吃了吧,打俺一顿也行!”月琴捂着盘子吃了,一边吃,还一边惊惶地看着瘦三,吃完后又伸手从锅里抓了两块嬉笑着跑了。
瘦三一整天的喜气昂扬,最重要的标志就是他切灌肠时那只不再抖的手。每当他的手抖起来的时候,他切下的大小不一的灌肠片几乎都是一样的重量;若是手不抖了,便准是遇到了高兴的事,切下最小的灌肠块也会比原先重了许多。有人早就瞅准了他的这个毛病,就在他手不抖的时候去买着吃,他听说后,反复试了多次,总也不能叫那只不抖的手切出个理想的分量。
“灌——”瘦三的肠字还没有喊出来,赵老拐就拿拐棍敲了敲他的灌肠锅,丢下一张上面画着一个大轮船的墨绿色的一万元钞票,说:“今儿的手又不打颤了,说不定还真从山里边弄了个娘们儿,俺说瘦三,山里的娘们儿担担子担多了,这腰可硬得很,省俭着点儿使,不操心,把瘦骨头儿上的松皮也就给耗干了。”
瘦三白老拐一眼,说:“没事儿,瘦干了也就舒坦够了,反正腿又拐不了。”说完就得意洋洋地笑了,把赵老拐气得连伸脖子带瞪眼的不能吭声,过了一会儿后,瘦三悄悄地问老拐:“咱村儿的学校又填了一个先生,你听说没?”
赵老拐知道瘦三问的话是啥意思,——白文昌真真正正地做了大坡地村的“先生”,那是大坡地村人人皆知的事,是瘦三故意借机炫耀的问话,他想一次又一次地听到人们奉承的,“白家蒸蒸日上”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就像吃过他的灌肠的人,总爱一遍又一遍地咂吮着辛辣透顶而馨香无比的嘴。
赵老拐明知道瘦三的心思,却万分吝惜那句对自己并无半点毫损而有益他人身心的话,只顾一叉子一叉子从罐子里捞了蒜泥抹到灌肠上低头闷吃。
瘦三就不高兴,拿起削灌肠的刀子,伸进罐子里捞了几团蒜泥抹到老拐的盘子里,说:“快吃快吃,家有万贯吃不起俺瘦三的灌肠蘸蒜,俺的蒜乖着呢,嘴里头吃下去能烧得你屁眼儿冒火!”
白文昌在县里的演讲团告一段落后,就被安排学习了一段时间,学习班里的人多数被安排到了县里或区里,但文昌却被分到大坡地小学作了教师,林先生是学校的校长,他见人就说,这是俺的学生,县里选拨出来的老师,德才兼备呢!脸上显现着无尽的荣光和骄傲。——他就是那个先生的先生,岂有不荣光的道理?!
在大坡地,庄稼主儿向来对先生都是恭恭敬敬而宠爱有加的,尤其是白文昌,大家甚至说不清楚他的那身衣服该叫一个什么名字!——四个整整齐齐地缝在外面的口袋,胸前一溜令人眼花缭乱的洋纽扣,右胸的口袋里,挂着两支闪着银光的自来水笔,不大的个头却精神十足活力四射,走在大街上就像一只立在鸡群里的鹤,甚至是一匹立于羊群里的骆驼。
村里的大人们遇到不听话的孩子总爱说,看人家文昌!打小儿比你吃的好还是比你穿的好?人家喝到肚子里的饭都变成了文化攒起来了,你吃下去的窝窝都变成屎屙出来了,千年的狐狸修成仙,人家把工夫儿都使到正经地方儿了!
妇女们大都是些娇惯孩子的主儿,看到满肚委屈的孩子总会片刻难容地挺身而出,一身的凛然像个乍开翅膀护雏的母鸡:去去去!就能一套儿一套儿地训教别人,恁家上八辈儿都不知道一横一竖念个几,比人家啥?!比人家脚后跟上的皴?人家白老掌柜,那是大风大浪里撑过来的船!临死啥也顾不上管,单记得传给文昌一卷“金刚经”!
说得男人哑口无言后,男人不吭声了,又回过头去说儿子,羊也没草了,猪圈也该垫了,光怨恁爹说,恁大个小子也给结个茧儿!光指望着恁爹,就是把骨头也镟成扣儿,也给你娶不了媳妇儿!
人们看见文昌,首先称道的是白老掌柜的远见卓识,无比羡慕他临死托付瘦三让文昌好好念书的未卜先知。对白老掌柜的纷纷褒扬,似乎在证明自己家的不发达自有原因种种,似乎上辈甚至上上辈都没有个统筹的安排和计划,那才是最重大缺陷,除此以外,那就是在家里找不到一个象瘦三一样勇于牺牲自我又无私奉献的人。
人们见到白文昌毕恭毕敬地称呼着白先生,似乎只有这种称呼才能够涵盖他的所有,那一溜的洋纽扣和两支银光闪闪的洋笔,足以让大坡地的每一个百姓对他另眼相看而敬佩有加。
那个手指一般粗细的“华富”牌钢笔,文昌每次用的时候,先旋几圈拧下少半截戴着长鼻子的笔帽,然后轻轻地扣在笔屁股上。阳光下,那长鼻子一闪一闪地晃眼,也不用蘸水儿,就能写出好多好多的字,文昌笑嘻嘻地看着满眼疑惑不解惊讶万分的人,一脸骄傲地说,这叫自来水笔!
马上就有人问:自来水?笔里边儿也能下雨?
文昌摇摇头又摆摆手:“没去过开州?地下埋着恁粗儿根管儿,一拧,哗哗地流水,啥时候儿拧啥时候就有水,那是自来水儿,比咱大坡地的水好喝,甜!和笔都是一个道理。”
问的多了,说的也多了,于是那些见过的和没见过的,听懂的和没听懂的人们一律点头称是,——到北圪台儿上再与人海吹的时候,仿佛除了文昌之外,自己就是第二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文昌跟着乡里和县里的人断断续续在外面跑了两年多的光景,他几乎每一次回到大坡地都有一个崭新的变化,——黑粗布的大棉袄外套了一层多余的褂子,褂子上双层的小领子有些仿佛日本人的军装;掩腰的大袅裆棉裤也套上一条细腿裤子,再看不见折折皱皱的大裤裆;祖祖辈辈的尖口老头儿鞋也多了两个耳朵,一根带子从耳朵上的窟窿眼穿来穿去地绑了起来。还把白大灰一样的白面面抹到嘴里来回地擦,有人远远地闻过,那是薄荷一样的味。许多人怀疑文昌的白牙吃起东西来应该更有嚼头儿。
在文昌身上,瘦三有着不一样的收获,文昌给哥哥瘦三带来的,是在那太阳升起之处,一个红红火火充满无限生机,且注定蓬勃兴旺的优美世界,人见人赞、人见人叹的这些和那些,甚至远胜过善男信女心中的佛。
在瘦三看来,如果不是他娘的那句话,学校里那位比文昌早到一步的洋先生,也许会成为他的弟媳妇儿,——白家的后代,说不定将会有一个令大坡地所有人都炸了眼的洋娃娃。
洋先生姓肖,叫肖红艳,刚来的时候穿了一件浅粉的旗袍儿,外面套了一件雪白的毛绒背心,大坡地的许多女人,都不敢正眼去看她那张扬的胸脯和两条鲜活的腿。不知是谁说了些什么,肖老师脱去那件露着大腿的旗袍之后就没见再穿过,后来她穿了一件叫“布拉吉”的连衣裙:圆圆的小领子,白花红底的细布料,篷起来的半截泡泡袖,尤其是束在腰间的一根细带,把女人所有的窈窕和妖媚给张扬得丝毫不漏。鸡蛋清一般的嫩胳膊,撩拔着大坡地人一道道火辣辣的视线。
在大坡地,只要不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可以随处看到敞开怀喂孩子的大奶,除了疯子雷月琴,却不容易见到小女人们胳膊腕以上的皮肉,那是一块除屁股之外的第二个私密之处。
和学校住不远的陈宝妮偷偷扯了扯肖红艳的花裙子问:“这衣裳叫啥?”
肖先生笑眯眯地看着白瓷壶一般的宝妮说:“布拉吉呀!”
宝妮重复了几遍后就捂着嘴“哧——哧”地笑起来:“拨拉吉,拨拉吉,这不该拨拉的地方儿可不能瞎拨拉!”
肖红艳好像没有听懂陈宝妮的话,就说:“老大哥苏联,苏联红军的共同偶像喀秋莎!喀秋莎就穿着这样的裙子!”
宝妮重复几句:“圪蹴啥?圪蹴啥?”陈宝妮把喀秋莎听成了“圪蹴啥”。
肖红艳看宝妮还是不懂,又说:“就是那个歌: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就是这个。”
宝妮笑了一阵后说:“唱得真好听,以后嫑穿那个“圪蹴啥”了,那个东西儿一圪蹴就傻!”
后来天也凉了,肖老师就穿了一身天蓝的“列宁装”,西服一样的大翻领,双排扣。系在腰间的那一根宽宽的布带,似万山丛中的一弯碧水,不仅影显了山的挺拔,更增添了河川的秀美,齐耳长短蓬松的短发,额前一缕偏向一侧扑扇着的刘海,滴滴嗒嗒的半普通话,更增添了一种遮挡不住的香艳四溢。
她管猪耳朵叫车前子,管白花苗叫茵陈,管小黄花儿叫迎春花。肖老师为人随和又豁达大方,在大坡地百姓的心中,她就像贴到墙上的年画儿,由于对美的向往,叫人忍不住要产生一种摸一摸的冲动,尤其是一些年轻的,总会为那些不沾边的欲望而生出一些不靠谱的事,刚来不久就有人教唆傻二小跑到学校门口喊:“摸摸肖红艳,三天不吃饭。”气得肖老师拿花手帕捂着眼直抹泪。
令肖红艳肖老师没有想到的是,白文昌不大的个头儿竟成了她的守护神。只要有白文昌在,那些或许并无恶意的年轻小子们就都远远地去了。文昌懂得又多,大坡地每一块突兀的山岭,他都能讲出一个美丽动人或惊险传奇的故事,从怀了一万八千岁的盘古,到欧李川的小欧和小李,——那个神圣的遥远和人情的紧紧相连;从龙降沟皇妃的石牌坊到皂角树上的老鸹窝,——一个个人上人的起伏沉降到生活中的真实自我……
肖老师被白老师引领着在太行山的峰峦沟壑中流连感悟,肖老师是白老师最忠诚的听众。一方山水一首歌谣,一方山水养一方人。
瘦三娘哆哆嗦嗦,不无担心不无牵挂地对文昌说:“咱家池子小,恐怕养不了那条大鲸鱼。”
安乡长最近老是感到家里家外诸事不顺。自从把农协两间半房卖给了瘦三,他就没有个清静下来的时候。先是有人说他优亲厚友慷国家之慨,把公家的房子给小姨子作了嫁妆,后来人们从瘦三的嘴里知道了文昌和山杏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儿,这事才算渐渐地平静下来。
瘦三把房子卖掉后买了头灰毛驴,山杏见了安乡长就整日不见了好脸色,她不仅苍蝇蚊子一般在大中夫妻耳边说些不周正的话,见了安乡长也不再叫姐夫而是改口叫乡长了。
她最不能看到的,就是白文昌看她时那一副若无其事的眼神,文昌家四面透风的土墙和油漆过一般的黑梁檩,满屋子呛鼻的烟草气味,她向来就没有把那个伸着两颗门牙的小个子放到过心里面去,但最令她不能容忍的是,那样的家养出的一个小东西,也不把她周山杏放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知道自己没有倾国倾城的貌,但她的伶俐,只要略施小计就会轻松子把一帮混小子呼来掂去。在她跟前转悠的人,就像她锄头下的一堆谷苗,白文昌只是她看见的其中一根,她不急于去掉哪根和留下哪根,她要等它们再长一些时日,以准确地选好那最雄壮的一株。而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白文昌这株小苗或许根本就没有在她的田野里生根的打算!——在她的心里,就像一个讨饭吃的鄙夷了她的白面馒头。
尤其是瘦三,互助组的时候身边就围了不少的人,初级农业合作社的文件刚刚传达,就又有人嚷嚷着要和他统一经营,在山杏看来,撬起白家兴旺的那根杠杆,她周山杏才是那个举足轻重的支点。
这天,安乡长终于忍不住说:“房子是人家掏钱买的,至于卖房买驴,那是钱不多,钱多了人家还买骡子呢!其他的事儿,那婚姻自由两厢情愿,你小黑妮儿是猪八戒扛个耙子横搂竖刨,那都是些驴头不对马嘴的事儿,根本给我扯不上瓜葛!”
山杏把两只手向后乍着,小圆脸向前伸着,说:“你乡长乡长放屁不响!女人有福带满家,男人有福福个人,没俺姐姐就没你……”话还没完,安乡长就抢过来说:“女人有福带满家?你给人家做啥了?恁俩人要真有了啥事儿,你小黑妮儿也下手太快了!——那是得另说。”安乡长揪住山杏的小辫子一样兴高采烈。
山花腾出抱孩子的手就在他的背脊上砸了一拳,山花娘也“吭---吭----吭”地干咳嗽起来。
正说着,乡里的一个干部就找来报告说,周巧巧要找绳子上吊呢。
安乡长倒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他把山花和山杏叫到一起说:“恁俩给咱爹娘做做工作,再不入社,这个家我就不回了,咋也成不了一个路上的人!”说完就走了。
安乡长自从因为周巧巧的生活作风问题和她谈了一次话之后,巧巧就粘上了他。巧巧的男人蛤蟆作不了活,巧巧的为人又不好,互助组的时候大家就把她撇下了,眼下初级社又闹攘攘地开始了,周巧巧四处奔波说好话,仍然没有人愿意和她到一个社里去。多数人都享受了新社会的幸福与快乐,她家的生产和生活却都被远远地隔离开来,除了几亩地,她家里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农具,该种的时候种不上,该收的时候也收不回。到了每一年犁地和耩种的时候,周巧巧都像进入一场无比惨烈的战斗,虽然要不了命,仰脸求人四处碰壁几乎让她脱一层皮。
屁三那年因为被工作组的柳柳从夜校里给扔到雪地里,回去后就叫他爹打了好几个脖子拐,今年秋天犁地的时候,周巧巧在多数人都耕种上之后,费尽口舌才借齐了牲口和犁,一个人吆喝住了牲口却忘了扶犁,扶好了犁牲口又乱了套。
屁三看不过眼,就帮着周巧巧犁了半天,也是时运不济,那是一块山根的坡地,在这样的地块,那些有经验的庄稼人,会熟记地下的每一块大石头,弄不清也要问一问,或把犁铧插得浅一些,以免被地下看不见的暗石块撞坏了犁。
周巧巧则是季季靠找人帮忙耕种,再说犁地耩地本应是男人才常干的活,最勤快的妇道人家也是帮忙牵牵墒打打坷垃。也是因为屁三第一次看到一个面目尚可的小女人对他如此的献媚和阿谀逢迎,他被一种温柔无边的奖赏击昏了头,使劲地修订了一下犁砣和犁轅,犁铧就深深地钻到地里去,然后似有回报或献殷勤地对巧巧说:“看,这样才犁得深,翻得深庄稼的根才能扎得好,咋也是借来的牲口,一回是一回,今年深点儿犁,一年顶两年,明年借不上牲口,镑镢儿镂打镂打,种上去也不碍事儿。”
周巧巧自然不胜感激地再送上许多亲如一家的俏话。快到犁完的时候,离坡根就越来越近了,忽听“咔——嚓”一声响,犁铧挂在地里的大石头上,折了。
送牲口的时候,人家说:“哎呦呦,别人家的东西儿就是不心疼,看,咋给打了一屁股的血道道儿,你行行好,下回再嫑来借了,你的那点儿麸皮俺也不要,俺家不缺那点儿东西儿!”周巧巧仍是千恩万谢,唯唯诺诺撅着屁股从那人家里退了回来,走出来后才知道出了一身的冷汗。
送犁的时候,人家说:“老天爷吔,这犁铧才磨出来正好使呢,这犁底是从老鸹崖上砍回来的酸枣木,满西山找不到这大这好的材料儿。不叫你使吧,你一趟一趟的跑,伤心得能上吊;叫你使使吧,刚递给你筷子就砸了碗。呀,呀,呀!这爱沾腥惹骚的人就是不吉利,去去去!你也没法儿赔,再嫑进俺家门儿!”这户人家简直顾不上听她那些一文不值的千恩万谢的话,人家嫌她的屁股脏,——她压根也就没敢坐就叫撵了出来,一身的冷汗加了止不住的哆嗦。
屁三则叫人笑话了个稀屎不上锨:烂眼儿狗,带点儿臭味儿的东西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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