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你走的特别匆忙，我没有来得及把许多事情告诉你。就这样，你在暮色苍茫之时，踏上了不归之路。当你从摩天大厦飞下的那一刻，我无法知道你的魂魄是否已经融化在蓝天里，我自己早已是魂不守舍，脑子一片空白。我呆呆地朝西望着，夕阳西下，天的尽头被红云尽染，看着暮归的孩子和鸽子，我忽然感到人生就像一场梦。哭喊着在这个世上降临，带着一个又一个的希望，不断走向生活的深处。多少纷扰，多少争执，多少恩怨，多少悔恨，变成了眼角的皱纹；做官梦、发财梦、作家梦、显贵梦，一个个变成了泡影。当你决定撒手人寰，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牵挂，你总是放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又有谁能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和他们做最后的诀别。我已经不知道哭是什么样的感觉，你倒解脱了，什么心也不用再操了。孤独和寂寞在包围和蚕食着我的生命。我想，你在天堂等我，我一定要越过云层，把自己的灵魂放映到你心中的天幕上。
　　 那月是最热的季节，你却仍然把自己装在衣服的壳子里，不能改变在世人心目中形成的固定形象。我看见汗水从你帽沿下渗了出来，形成了一个黑湿的圆圈。晚上睡觉时，不关灯，你从来不摘掉那个丑陋的帽子。你始终把自己装在一个套子里，我看不到本来的你，人性的你，活泼的你，调皮的你，活生生的你。我甚至觉得你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原来的那种自然的声音了，你的做作已经成了习惯，我总觉得你在表演什么。那个具有七情六欲的你不见了，你的躯壳承载的是一种社会意识，我感到在我面前活动了几十年的你只是一种龟缩在套子里的行尸走肉。你和我走在大街上，总认为别人在议论我们。你看见领导的孩子瞪了你一眼，你晚上睡不着觉，总感到有人要给你小鞋穿，到头来也没有见有什么异样。你总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好人的模样，见到别人在议论时政，你赶快用棉花塞上耳朵，逃到了别处。别的男人在和一个漂亮姑娘搭讪，你偷看了人家一眼却对我说你什么也没有看。你见到别人，管人家爱听不爱听，总要教导他们几句，好象别人什么也不懂，不听你的话就会吃亏似的。
　　 那年你父亲把你领到我家来，我没有想到你就是我今后的夫君。你穿着条绒上衣，只有半截，袖子很短。后来你告诉我，就那件衣服也是借人家的。吸引我的是你口袋上插的那枝钢笔和那副彰显文诌诌的眼镜。那时候，你的眼睛很亮，目光很纯，像一汪秋水，搅动得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我之所以默认了双方父母的包办，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日后说不定会发达呢。谁能想到，在这个纷纭复杂的社会染缸里，你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本色，成了一个钻进套子里的人，我看你就像在两个太阳的照耀下形成的重影，这个影子是无形的，但是，它套住了你的一切，使你成了傀儡，你钻进了这个看不见的硬壳里，循规蹈矩的说话、做事，你以为只有这样才能与这个社会相融和，其实不然。你虔诚的举动在别人看来，实在滑稽可笑，你却那样的认真和一丝不苟。有时候，我翻起过去的相册，总想找到过去的你。看到你真诚的笑容，看到你憨实的模样，看到你那样的纯朴，一丝慰藉在我的心头掠过。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书越读越使你糊涂成了这种模样。为什么，你的一个又一个理想都以失败而告终呢？我一个小女子，如今成了老太婆；你一个文化人，反倒成了套中人。我曾经试图去掉你身上的套子，让你回归到一个正常人的位置上，我的种种努力都成了与你反目的导火索。你已经成了这种模式的人，我无法改变你的过去，也无法改变你的现在和将来，我只好由你去了，我就全当和一个陌生人在一块生活。也许，你觉得我是一个爱唠叨的女人，其实，倾诉也是人的一种欲望，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总感觉到不舒服。
　　 那次走到十字街头，你笑着对我说，这个地方对于一个人来说非常有象征意义。人一生有许多十字路口，一步走错，终生后悔。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爱情婚姻家庭，还是事业成就地位，只是哦哦的应承着你，并没有往心里去深想。可能你后悔没有找省长的女儿，她的父亲可以使你飞黄腾达，但是，像你这样迂腐的人，又能腾达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是社会的风尚浸染和改变了你的性格，还是你从精神家园的食粮中过多的吸收了消极的因素，异化了你的人格。我知道，只有我最清楚，你有许多方面是不甘心的。我从你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你的愤懑和不满，某某人凭什么当上了市长，他当年是你手下干事中最差的一个，可是，人家现在就是堂堂的市长，你有什么想不通。你以为你学贯东西，才华横溢，又有什么用。如今挣大钱的不是高级知识分子，而是曾经被小学开除了的文盲。你一生注重学识和德行，你以为你无比的高尚和伟大，其实你只是一个被世人耻笑和看不起的书呆子。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你呆子，好象这本来就是你的名字，我感到非常的悲哀。当今在追逐功利的市侩风潮中，金钱的拥有量成了判断一个人能力的砝码。富裕被社会所推崇和景仰，穷酸成了无能的象征。你的清高，你的傲慢，你的忧思，你的狂妄，会被世人所不容，会被权贵所不齿。你以为世人皆醉你独醒，你以为少年奢侈最可怕，你以为官员腐败最危险，你以为失去精神追求最无聊。你的这些想法又会在那里找到共鸣器呢。
　　 那夜在同学聚会的餐桌上，当别人掏出金箔名片发给大家时，我看到了你脸上的窘迫，你却撒谎说名片用完了，印都印不及的。我看到别人目光中的冷笑。你追逐虚荣却没有得到你理想中的辉煌，你嘲笑别人却得到了别人无情的嘲笑。你不是阿Q却神似阿Q，你不是唐吉诃德却整天与不明白的目标作战。我看到了你心灵上的疲惫，我看到了你内心的忧患。你躺在床上睡不着，坐在凳子上常打盹，现在的事情记不起来，过去的事情忘不了。你诅咒世态炎凉，你诅咒你的部下忘恩负义。当初你把他们招进国家单位，吃上了皇粮。你以为是你的功劳，人家就要记你一辈子的功德，怎么可能呢。那是你当时还掌握一点小权，是那个岗位的职能所赋予的权力，不是你个人的恩德。如果你能这样想，就会心理平衡的。可是，你没有，你几乎想不通。你计较走在街上原来的熟人和你当面过去也不打招呼，你觉得你退休就等于被这个社会所抛弃一样。你不止一次地叨叨，你这一辈子力尽汗干，官没有当上去，钱也没有挣下来，你感到特别的窝囊。你说你要做最后的挣扎，我以为你是发泄一下怨气而已，没有想到你迷上了收藏。我对于这个行当是一窍不通的，那些坛坛罐罐，在我看来就是一堆破烂，有什么用，你却当成宝贝。在家赋闲，总得有个寄托，基于这样的考虑，我对你的爱好并没有阻拦。你把咱家30年省吃简用节省下来的10万元买了一个所谓的唐代瓷瓶，说是行家评估过的，一经转手，最低的价格不下100万元。你幻想着你将会像大款那样过上拥有花园、洋房、小汽车的上等人的生活。我们为你这样的设计而兴奋了一阵子，过后，我也没有放到心里去。虽然，我也心疼那10万块钱，但是，看到你比过去高兴了许多，我也觉得这是值得的。
　　 那日我从体育场扭秧歌回来，却不见你的人影。我找了半天，在卧室看到你写的绝笔信。你告诉我，你被人骗了，那个瓷瓶送到文物部门鉴定，结果是个赝品，最多值10元钱。你说你受不了这样的愚弄，你无颜再见街坊邻居，你要寻找一个适合你生活的地方去反思过去的一生。看到你吓人的留言，我浑身直打颤，我不知道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等我找到你时，你正从那幢全市最高的大厦上飞下来，楼下人群黑鸦鸦的，警车鸣叫，警察乱喊。我觉得我的天塌了，眼前一片黑暗。人活百岁，终有一死。暮年魂归何处，却千差万别。当年你曾经戏谑我们的暮归之路，你说你要走在前面，让我走在后面。我可以带小孩、做饭，不至于被后人讨厌和嫌弃。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走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地走上暮归之路的，我要从容的安排好一切，把你未尽的心愿作以了断，我会从那条铺满彩虹的天道上去追寻你的足迹。有我这样一个死心塌地的伴侣，始终填补你心灵上的空缺，你在九泉之下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