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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砍不断 砸不烂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8-03 15:17:20      字数:9404

赵老拐没有赔雪梅砸了个大坑的铁瓢,他也没有敢回家,他害怕雪梅给姐姐说了,张红梅真敢把他那破茅罐给隔着墙头扔到大街上。两天后,他试试探探地回家看了看,红梅并没有什么大动静,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当他有一天见到魏老大的时候,一种难捺的无名火就升腾起来,——这个手大脚大屁也大的人,欠了他五块大洋不还,还堂而皇之地又挣了他五块钱,自己就在他女人的脊背上摸了一把还叫砸了一瓢!——你就知道俺不是去给你抻衣裳?
等老大喜笑吟吟地走到他跟前时,他不吭也不动,他在思谋着老大给他提出砸瓢的事他如何应答说辞。
老大搓着两只大手,一脸恭敬地看着他,老拐才说:“俺有点事儿,借俺十块钱。”
老大一脸窘迫地说:“姐夫哎,你知道,——你耍笑俺吔,五毛钱俺都拿不出来呢——”
老拐正要说什么,屁三远远地招呼老大快走,老大说:“他们等着俺去做焰火呢!”老拐拿拐棍“嗵——嗵”地戳了几下地说:“看烧燥的你,屁股眼儿朝天呢,借人家钱儿不还,借你个钱儿又没有,你以为捞了个天鹅蛋吃了?迟饭没好饭!好吃不贵的东西儿,能一直在货架子上摆着?吃到嘴里头也是块剩肉!说不定哪天,‘忒儿——’再来封信,早有主儿的花骨朵儿,还得叫人薅回去!”
做焰火的时候老大的手就一直不听使唤,两个大指头叫锤头给钉了个血淋淋。回到家里后,他越看雪梅越像是一个化缘或布施的僧尼,温和沉静之中埋藏着一种琢磨不透的蹊跷。那分明就是一只偶然落在他家房檐上的鸟,动手抓与不抓,只决定了她停留时间的长短,说不定和小桃一样,是一株盛开在别人家盆子里的花,——正象赵老拐所说,好东西就没有剩下的道理,大坡地的俊闺女,哪个不是早早地就叫别人抢了去?
魏老大躺下不动了,他的肚又鼓胀起来,迷迷糊糊之中听到雪梅嘤嘤地哭:“你个嘎蛋蛋到底为了甚?你吓死俄呦,俄亲亲的万不要吓唬俄,别叫俄做个十月的沙蓬无根草……”
老大一挺身子爬了起来,跪在炕上给雪梅说:“你要是有主儿就早些走,嫑拿苦命人寻开心噢!”
雪梅在老大眼前晃晃手,看老大清醒如常,爬到他的肩膀上就咬了两排牙印:“你个傻狗狗,净说胡话,这就是俄的家,俄往哪达走喂!——俄咬死你!”
和原来一样,老大尿了泡尿放了几个大屁就好了。
元宵节那天,两口子就悄悄地带了那块黄布到静峦寺来,到了大门口的时候,月琴穿着一只鞋在那里连跳带喊,她看见雪梅就撵了转着圈地看,看够了后歪着头问老大:“你会不会弹琴?哎,咋不吭声儿,你会不会弹琴?还不吭?噢,——俺知道了,你可不能乱弹琴,乱弹琴就得挨打,挨打!”
静心师父笑吟吟地接待了老大和雪梅,拿了那块黄绢布在佛前给供了,又给念诵了经文,还给雪梅把了脉,说她血虚肝郁,冬怕冷夏耐热。雪梅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像遇到了活神灵,静心师父给开了方子:剁碎生姜和了红糖捏成丸子每日一粒,叫老大找些艾草,温炙肚脐正中下方寸半和三寸的气海穴和关元穴。老大夫妻毕恭毕敬地谢了,心中像升起一轮冉冉的红日。
又过了一年的五月,雪梅生了个闺女,叫巧鱼。
周大中随着他的驴一齐瘦了下去。自从入社的第一天起他就坚信着,那个看似轰轰烈烈的社,总有一天要呼拉拉地倒下去,——那天下的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家的大黑驴,总有一天他还要牵回去。自从把他的大黑草驴牵到社里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他的驴要开始过一段苦日子了。不太大的牲口棚里,挤着马、骡子、毛驴十几头牲口,在驴中,大中的牲口虽然属于个头大的一种,如今却要跟马和骡子一起争食,那就只有靠边站的份儿。半年多的工夫儿,他的驴就瘦了下来,圆圆的屁股凹陷下去,变成一个立体三角的大骨架,还要一歪一扭地给别人碾米磨面,送粪驮粮,也不知道哪个狠心的,在大骨架上又给砍了个深深的大疤。
赵老拐的大黑马还是一样的野性十足,见了大黑驴就“咴——咴”地叫,牵都牵不住,只要卸了车,尥着蹶子没命地往驴圈钻,——大黑驴到底还是怀上了一个杂种。大中就更加地心酸不已。
大黑驴在大中家,曾给他家生了两匹威武雄壮的骡子,大中嫌吃得多,长到半大喂得油光闪亮时,就都卖掉了,就当时的行情,石碾街上两间铺子一年的纯收入,也不一定买得起一匹骡子。
大中的毛驴在社里怀上骡驹的时候,比原先愈发的瘦了,社里的牲口少,大黑驴虽然不再拉犁拉耙,但套碾拉磨的活却要照干不误,——就像贫穷家里的女人,除非大人孩子都缝住了嘴,要不,挺着大肚子忙里忙外是不用说的事。
   大中忍不过,扯着嗓子和饲养员叫了几回劲,饲养员跳着说:“该喂的喂了,该饮的饮了,该骝的也骝了,你想咋,叫俺当闺女小子养?”
有一天,周大中偷偷地把他的驴牵回了家,社里派了人到处找,最后在大中家找到了,有人说他要偷走社里的驴,大中满肚子的冤枉,他说他的驴掉了膘,看着心痛,他就是想给喂上几天。
周大中整日的落寞无边,渐渐地就变得烦躁异常寝食不安,郁郁寡欢的没有个好脸色。韩老等说,不过一头黑驴,就是闺女嫁了出去,也不至于长年的闷闷不乐。按道理说,他应有另外的心病,就像赵老拐的腿,骨头还是原来的骨头,钻了个洞的肉早变成一块疤,早应长好了,仍然还是一瘸一拐,是因为腿里边的两根筋断了。
周大中尽管没有做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爷,更不曾享受过锦衣玉食花拥柳伴的富贵逍遥,但规规整整的四合院,四面的墙清一色的外贴砖,家里头驴、耧,犁、耙样样俱全,殷实的家境像一块方方正正的巨石,沉稳而厚重,即使五年颗粒无收,他囤积的粮食仍能保证全家人每日吃上一顿捞饭,扎扎实实的家境,是个大富人家不眼热、一般人家撵不上的小康之家。
在过去的大坡地村,除了王炳中赵老拐少有的几户人家外,他也算得上一位北圪台儿上能倒背胳膊高声讲话的人。只要高兴,小指勾上装着辣椒酱的带鼻子小碗,端上一大碗肉臊子拽面,一只脚踏到圪台儿上,一只脚踩在圪台儿下,把滑润透亮的拽面高高地挑起来,等不烧不凉的时候,“嗞——溜”一声吸到嘴里去,然后用筷子挑一点鲜红的辣椒酱,叭叽叭叽地咂着嘴,然后蓬蓬勃勃地打上个饱嗝再放上一个响屁,令许多穷困潦倒的人,在一片唏嘘声里产生一种自愧弗如的敬畏。——在他想来,那是一份好多人都力所不及的荣耀和不可多得的尊严。
  如今,像魏老大那样的人都大大咧咧地在北圪台儿上让人尝他的酸捞饭,周大中也尝了一口,下咽时觉不出什么,又抿了一口酸汤,咂咂嘴,顿觉浑身清爽。魏老大不无骄傲地夸赞着他媳妇的手艺,说酸捞饭清凉败火,雪梅那个白嫩,就是黍米做的酸捞饭养的!
  魏老大撅屁股走的时候还放了一个硕大的屁,说如果谁有福气,就去山西河曲娶一个媳妇回来,一个比一个好看,一个比一个可人,天天黄夜给泡脚,洗脚水都不用自己倒,白嫩柔软得像棉花包……
周大中每每想起来,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甚至又开始厌恶韩老等那双狼耙子似的大黑手。后来他碰见张雪梅,偷偷地眊了一眼,那简直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只看了一眼,酸捞饭的感觉就饱盈盈地胀了一肚。
周大中想,这世界,真的变了。
周大中的大黑驴怀上了大黑马的后代,他仍然整日耿耿放怀不下。大黑驴的肚子一天天变大,身子骨却一日日地羸弱不堪,晃晃荡荡东倒西歪,一副满仓媳妇临死前的样子。天黑以后,大中溜进了马棚里,先揪住大黑马的耳朵抽了一顿嘴巴,又找了个荆条编的半球形的筹子(怕拉磨碾场的牲口偷吃东西而扣到嘴上的器具)给戴了上去,又去抓王炳中原来的青花骡子时,骡子正在抢着往嘴里吃东西,大中揪住它的耳朵后,骡子往前一伸头又来回一摇一摆,他就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爬起来后,找了根棍子把那个窜种狠狠地抽打了一阵,最后气急败坏地牵着大黑驴回了家。
  第二天早晨,饲养员就又找到了家,往回牵的时候,大黑驴突然上吐下泻起来,青绿青绿的稀便。周大中慌了,给舀了半盆米汤,牲口半闭着眼闻也不闻,往回牵的时候四条腿就哆嗦不停,到了社里的马棚就早产了一个不睁眼的黑骡驹儿,过了中午,大黑驴干嚎了两声后,一头栽到地上翻瞪着眼就死了。
他的大黑驴死的当天,他就被叫到了乡里,安乡长倒背着手,看也不看地说先关起来。
临近茅房的一间黑咕隆咚的小房子,茅坑的屎尿洇浸得满地湿乎乎的像洒了水,大中满肚冤屈无处申诉,惶惶然如黑暗中满地乱爬的土鳖虫。大中在一个千余口的大社,十多头的牲口平时就是宝贝,全社乃至全村的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瞅着,对于从他家牵出来就轰然倒地的大黑驴,安乡长无论如何要给大家一个交待。
大中在那个小黑屋里憋了两天。白日还凑合,太阳落山之后,成团的大蚊子就道喜贺寿一般嗡嗡嗡地尖叫着向他涌来,他手脚乱舞一阵后,几乎能听到手撞蚊子时啪啪的响声,用不了多长工夫儿,满脸都是紫红的大疙瘩。
山花和老等在家里哭,山杏急冲冲地找到安乡长,气呼呼地嚷:“你想大义灭亲是不是?你想踩着老丈人的肩膀头子往上爬是不是?俺爹悄悄儿从家里往外舀高粱喂驴,他能舍得把它给整死?你有啥证据?不放出来俺爹俺就不走,你乡长也是个老鼠扛枪窝儿里横……”
   安乡长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你小黑妮儿,还没弄清豆角儿低高粱高就来这儿瞎嚷嚷,摘下个人头你还想当球儿耍呢,去去去,我乡长乡长放屁不响,你该干啥干啥去。”说完,关上门就走了。
晚上回到家后,老等战战兢兢地问,安乡长说:“我爹也真是,就割不断那根儿筋?要真查不出原因,找不出个证据,还真不好说,按规定,恐怕要判刑,我能做的,就是先拖上几天,得找证据。”韩老等就呜呜地哭了。
周大中被关的第四天,就从棋盘山里传出闹驴瘟的消息,紧接着县里也下了通知,让各村领兽药。
那场驴瘟来势之迅猛令人们始料不及,周大中从乡里出来后首先到了马棚,他的大黑驴的驴皮已被抻展钉到了墙上,用手摸一摸,哗哗哗地响,他正在摸着他的黑驴皮难过,饲养员就在一边喊“倒了倒了”,大中过去看时,大黑马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连叫唤都没有叫唤一声就挺挺腿死了。
另一匹红骡子也开始拉浓绿的粪便,和好的药水闻也不闻,人们就吊起来灌,灌了半天,肚子一鼓就涌泉一般又喷了出来,四个蹄子刨挠了一阵也就不动了。
棋盘山里的情况更糟,除了长年在山上放养的几头驴,村子里几乎没有了种地的牲口。
文昌说社会主义的日子像倒吃甘蔗——一节比一节甜,经历了大黑驴的那件事之后,周大中倒觉得像是在啃一串冰糖葫芦,不爱吃的人咬一口就倒了牙,即使爱吃,酸酸甜甜的味道也要靠一点点地去啃去品,就像魏老大享受他的酸捞饭。
社里的的分配方案是按劳计酬,按劳动力所挣的工分计补贴口粮和分红,虽然儿子山民和山杏都能挣工分,但总体收入明显比入社前减了不少,大中给安乡长说了,把山杏和山民都送出去吧。终于等来了招工的指标,却只有一个,山杏叽叽喳喳地闹着要去,大中权衡再三,说:“闺女家,迟早一门儿亲的事儿,叫山民去吧!”
自从周山民招工挣工资之后,赵老拐总感到自己的日子江河日下,他总感到自己精明的算计总是快半拍或慢半拍,就像一个蹩脚的丝弦演员,再努力的轻歌曼舞说念做打,总也合不上击打的檀板,他为周山花极力撮合了一对绝好的姻缘,周大中坐在安乡长的大树下,摇着芭蕉扇,舒心惬意地享受着得天独厚的安然,安乡长见了他,除了多给打了几个热情的招呼外,他并未得到过任何优厚的回报。他也曾想,他种下的树迟早会给他结出一个甜美的果来,他也曾劝自己要做一个经验丰富的渔翁,可是放完了线轴上的线,也迟迟不见晃动的漂,他一点一点地失去耐心。
更令他恼火的是,妻子张红梅不知为何,竟日日羡慕妹妹雪梅的好命,大有动真格把他这个臭茅罐隔墙头扔出去的意思。老拐低三下四地问,红梅也总是不说,他老老实实地去了老大家两趟,满屋子最值钱的东西,也就是从她娘家带来的一把景泰蓝的小铜镜。他百思不得其解,挖空心思左问右问,雪梅扑闪着猫猫儿眼,想了一会儿说:“男人要是秤上挂东西的钩钩,就要把女子看作秤杆杆上的砣砣,过生活就像烧火做饭,不能总续水,也不能总填火,心舒服才是真欢喜,好日子就是在一个不论稀稠的锅里,舀一碗你,再舀一碗俄。”
老拐走出门的时候悄悄地骂:一个从酸曲儿里钻出来的土疙瘩,学问不大,屁话不少!抱上你个亲亲的不吃饭,看饿死饿不死你!
后来,他终于找出了原因,红梅羡慕妹妹早晨起来的时候,老大总按着被子不让起炕,老拐说,哪个新打的茅子不香三天!
红梅还羡慕雪梅病了,老大坐在炕头上两黄夜没合眼。老拐说,俺知道,老大那种穷命鬼觉就少。
红梅又羡慕老大为了让雪梅先吃饭,不小心一抡胳膊把她弄了个跟斗,老拐呵呵地笑了,他说这回老大真弄准了,这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俺骑来任俺打,开始的时候要降住了,一辈子就好管了。
红梅叹了口气说:“猴儿变不成人了,该做啥你做啥去吧,看见你俺眼都不待见睁,气儿也喘不匀,哎哟哟,哎哟哟,罢咧,罢咧,——有个喘气儿的给说话儿,总算比寡妇强。”
老拐高兴得跳了几跳:“这就对咧!没听人说,寡妇抱着夜壶哭——俺还不抵你咧……”红梅抓起个小板凳就想砸过去,老大抱着巧鱼和雪梅走了进来,红梅马上就是一脸灿笑。

周山民招工挣工资一个月后,赵老拐拉着儿子起升找到了安乡长。
赵起升已快十八岁了,老拐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红梅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叫他一脚踹到了肚子上,从此就再也不能生养。
起升白白净净的皮肤像红梅,一对小眼睛却坚实地证明了他是赵家的不二传人。读了几年书,最讨厌多音字,总是读错或写错;爱好画画儿,却只能画老虎。刚开始画的时候还受过老师的表扬,几年之后,虎爪、虎皮和虎形有了些造诣,那些虎却禁不住端详,仔细一看全是一只只瞎虎。最大的特长是爱跑善交际,虽不能把死人说活,总也能把好人教坏。
赵老拐领着儿子起升找到乡里时,小坡地村几个人正围着安乡长吵吵着要退社,说大骡子大马和犁、耧、耙、耢全归了社里,他们几十年节衣缩食省俭下来的东西如今也不能分红,净养活了些好吃懒做的人,还说村里有人把自己养的猪、羊偷偷杀了,吃不完腌起来,晒成干肉慢慢享用,他们的牲口就不该牵回自家去?一辈子省着省着,到头来却窟窿儿等着,偷偷地杀猪宰羊的人现在还满嘴油光光的呢!
赵老拐站在一边插不上嘴,伸手从安乡长的办公桌上拿过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猛吸了两口后,拿拐棍猛地敲打着地面说:“这洋烟卷儿味儿好,味儿好,——就是纯正,它不呛嗓子。”
临近中午的时候,安乡长的那包烟就叫老拐快抽光了,他似乎有些急,把小坡地村的社长也叫了来,从一沓信纸上撕下二指宽的纸条,从当烟灰缸使的罐头盒里捏起几个烟屁股,捏碎后把烟丝撒在纸条上,一转一拧就拧成一个圆锥状的自制烟卷,抽烟的人习惯叫做“大炮”。
安乡长伸出舌头把“大炮”的纸缝拿唾液沾好后,两头一掐,擦根火柴就点上了,猛吸了两口后,小指般粗细的烟头又“嘭——”地燃起一股黄黄的火苗儿,火苗儿熄灭后,一缕悠长的蓝色烟雾就升腾起来。
安乡长斜睨了老拐一眼,又扭过头看着小坡地的几个人说:“这叨叨一晌午了,翻过来掉过去还是那几句话,这大坡地乡十几个村,好几十个社,就恁村的事儿多。有问题,反映是对的,总不能出点儿事儿就要回到旧社会去,这社会主义是桥梁,共产主义是天堂,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总不能有点儿啥事儿,就桥也不上了吧……”
几个人走后,赵老拐眯着眼皱着眉头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安乡长一直静静地听,当他把又拧的一根“大炮”吸完后,说:“指标儿就一个,山杏也嚷嚷着要走,这事儿不好办,——再说了,干啥也是革命工作,只要能干,有成绩,总会受到重用。”
安乡长手里夹的那支“大炮”只剩下小小的一截,他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住,又猛地吸了一口,当最后一股蓝烟从鼻孔中喷涌而出之后,突然想起了那支买牲口的队伍,他以一种挑衅的眼光看看老拐,又看看高出老拐半头的起升,说:“敢不敢?——嗯?拉出去遛遛?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按道理说,七十二行数年轻,要真能花最低的价钱买回最好的牲口,我就——服你,画老虎,心里头有老虎才行,不傻不苶,敢不敢试试,——嗯?——起升?”
赵老拐像三九天里兜头叫人浇了一桶凉水,每个汗毛孔里都在抖抖地打着寒颤,要不是安乡长最后给起升找了个不大不小的临时差使,他真想把那条不拐的腿也弯下去,或者干脆躺到安乡长的床上,两眼一闭俩腿一挺,房子只要着不了火,就是不起来!
经过那场驴瘟之后,大坡地一带死掉了一多半耕田的骡和拉车的驴,乡里经过研究,就组织了二十多人的队伍为各社购买牲口。因为驴瘟是从西边过来的,买牲口的队伍拟走的方案是向东行。
当儿子起升上了乡里的大车时,赵老拐才第一次感到了不能割舍的父子情深,红梅把包袱递给儿子时就哭了。起升把包袱斜跨在肩上,轻轻一弹就跳上了车,一副欢呼雀跃的样子,走的时候竟头也没有回,赵老拐双手把拐杖拄在胸前,抖抖地说:“个兔崽子,真大了。”
两天后,买牲口的队伍相约集中到了沙水县城,大家几乎一无所获,买上个四条腿的牲口,竟比抱养个两条腿的孩子还要难!于是大家商量继续分散向东。
赵起升是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时候向东走的,开始的时候,他到那个钉着木牌子的火车站看了半天,他企图坐上那个咣哩咣当的铁皮房子过一回瘾,或者扒一回“黑皮楼子”(货车)享受一会儿也行,静听呼呼的风声如何从耳边飞过。但转悠了半天,两根明晃晃的铁轨向南向北直通天际,根本就没有向东转弯的意思,于是回过头来到旁边的木板房里,花半斤粮票一元钱买了五个猪肉大葱包子。按平时的饭量,吃上三个也就差不多了,他实在经不起那竹笼里飘出来的香生生的诱惑。
和赵起升在一个木桌上吃饭的是一个大个子男人,四十多岁将近五十岁的年纪,五大三粗浓眉大眼,轰隆隆的声音像坐在水缸里说话,瓮声瓮气的像敲着一面大锣。那人要了两大碗米汤,面前一个大木瓢里盛了多半瓢乌黑透亮的酱菜,姜片、黄瓜、蒜瓣、萝卜、黄豆、花生的一大堆。
那人的大厚嘴唇嘎吱嘎吱地嚼咬两口酱菜后,就吸溜两下灌下两大口稀粥,呼噜噜的声响之后,脖子中间的大疙瘩上下一滚,好像能听到稀粥美美地落入胃中的“咕——咚”声,然后用一长一短两根筷子,从木瓢中再夹一团酱菜送入口中,嘎吱嘎吱的脆响,叫任何一个人都会坚信,木瓢里的东西是人世上最可口的美味。
当他的第二碗米粥只剩小半碗的时候,就开始大嘴大嘴地吃瓢里的菜,喝上一小口饭就吸溜两下气再叭叽两下嘴,头上的汗珠子顺着两鬓汇集到尖尖的下巴上,嘀嘀嗒嗒地往下落。
赵起升吃完第三个包子以后就一直瞅着那个人看,眼光跟着人家的筷子从瓢里到嘴里,再从嘴里到瓢里,当那人脸上的汗有几滴滴在碗里时,起升就咳了两声,那人就抬起头,他以为起升要吃他的酱菜,就递过来筷子,见起升不接,就说:“咋?嫌脏?”说着又夹了一口送进嘴里,一边专门嘎吱嘎吱地使劲嚼一边说:“尝尝,怕比你那包子味道儿还好呢!”
赵起升接过来尝了一口后,拿筷子指了指那个碗,那人伸出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往地下一甩,说:“你个小豆芽儿,哪有那些个穷讲究,自个儿脸上掉下来的东西儿有啥脏!”说完就咕咚一声把剩下的汤全灌了下去。起升嚼了一口菜慢慢地咽下去,倒也脆生生的可口,但听到对方喊他小豆芽儿,心里就有几分的不愉快,嗤嗤地笑着说:“汗就是尿吔,就是出来的地方儿不一样罢咧。”
那个人等起升又吃了两口菜后呵呵地笑着:“你知道啥是个干净?俺给你说嘞,眼不见为净,只要吃不出来臭味儿,那没看见的东西儿就都净,你就知道你吃下去的酱菜里头,俺的大臭脚没有去里头踩过?”
当剩下的两个包子一个人吃掉一个后,两个人就熟悉起来。那人姓孙,山东人,常年四季往沙水城送酱菜,沙水城里所有的酱菜几乎都是他的货,起升管他叫老孙。
老孙听说起升要买牲口,就说离他家三十里有个三不管的曹家集,那里有满地的驴螺,驴皮都整车整车地往外拉,愿意去看看,可搭他一趟便车。
曹家集的驴骡不少,但总不至于遍地都是,那里离沙水城近二百里的路,老孙愿意叫起升跟了他走,主要是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遥遥路途上一个人的孤寂和落寞。
曹家集位于两省的交界处,是一片开阔的低洼池,大运河曲曲折折地从中间穿过,两省的交界历代以运河为界,由于地势的原因,每过一二十年,遇到雨水大的年份,四周的雨水也汇入运河滚滚而来,滚漕的河水一段时间在村东走,一段时间又从村西流,曹家集也就自然地一段时间归西边管,一段时间归东边管,因该村水患又多,历朝历代的官府总是推过来踢过去,曹家集就像一面脚打的锣。它风风雨雨地延续到今天,是缘于它那特殊的地里位置,——水面阔大能停靠运河里来往的船,滚来滚去的河水又形成肥沃无边的良田,四方那些不愿意倾刻毙命的饥饿人群就在这里安顿下来,操着不同的声音和习惯在这里栽桑种树生儿育女。
曹家集响当当的特产是万福来的炭火叫汤驴肉,经过或到过曹家集的人,没有吃过或带过叫汤驴肉,就像到了五台山没有见到文殊菩萨。
离曹家集二里多远,村东运河的高岸上有一处大宅院,青砖蓝瓦的二层楼建筑飞檐翘角,在绿树环抱碧水缠绕之中相映成趣,传说是一国民党的军官所盖。军官共有四房夫人,平日里公务家务往来穿梭,闲时和四个女人共处一院,一个个妖艳如花飘逸若云的女人,陪军官柳林待晓凤楼达旦,绿林交映之处确实是一个人羡人妒的去处。胶东大战时不知究竟为何,军官突然在自己的办公室中死于乱枪之下。四个太太一夜之间在各自房间里吊死了三个,剩下一个收拾了金银细软之后,将宅院白菜价卖给了永泰胶庄,随娘家人半真半假哭啼啼地去了。
永泰胶庄买下那座楼后,连续住了几伙人都毛骨悚然地走了。
第一次住的是胶庄的掌柜。一天,掌柜夫人到茅房方便,刚进门就见一个美貌女子衣冠整齐地蹲在那里,开始吓了一跳,看那女人一直喜笑盈盈地半蹲着就是不解裤子,掌柜夫人就说:“不解裤子蹲在那里做啥?正经个占着茅坑儿不拉屎!”
那女人摇着扇子扇过一缕香风,圆睁杏眼说:“你个贱东西,脱裤子屙尿算啥本事?女人娇贵不就是一个屁股?摆弄好屁股啥都有了,裤腰能随便解?动不动就解裤腰,不解裤腰能屙尿才叫本事!看我,这大个庄院就是我给屙出来的,——你个贱货!”
掌柜夫人癔癔怔怔地一想,这大雪纷飞的天气,那女人拿把扇子做啥?敢不是碰到了鬼?正要张嘴喊,却被那女人冲上来揪住脖领子,左右开弓给打了个天昏地暗。掌柜的发现之后,夫人已嘴歪眼斜地躺在墙角里,手里拿着把扇子,满屋子臭气冲天却看不见屎尿,抬回去一看,满裤裆的污秽像多少天没有解过大便。当天,掌柜的就搬走了。
第二次,永泰胶庄在这里新开了一间门店,掌柜的原计划借来来往往的人脉镇一镇邪气。不长时间,买了永泰胶的顾客就有人找上门来,气冲冲地把永泰胶放到柜台上大骂不止,账房打开一看,一盒盒的胶却都变成了牲口吃的谷草,还加了几粒黑豆!
开始时账房以为是雇来的伙计做了手脚,就拿竹板一个个轮流抽打审问。这个伙计歪着嘴说:“你那胶都是有钱的烧燥人才吃的东西,就解了个心病,俺吃那东西干啥?”
那个伙计抱着头说:“这批胶熬的时候儿,三瞎子给扣进去半茅罐尿,老板娘的洗衣水涮的驴皮,给俺俺也不吃。”
又一个说:“起先的时候,俺倒偷吃了几块儿,疑疑惑惑的也不顶啥用,还不抵俺狗旦娘叫两声儿来得快,后来,俺真没有吃过那些黄鼻子一样脓叽叽的东西儿!”
账房把竹板背到身后,摘下眼镜仔仔细细瞅了一遍一个个黄瘦的脸,然后在每个人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说:“那是大补的东西儿!一个个富身子穷命,原物儿吃进去还得原物儿屙出来,滚,滚,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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