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家族的影响，八个子女，家教都严。他们信奉，“严父出孝子”，“自古以来，严父慈母”。我常常听到他们说，从前，你们的爷爷，稍有不如意的，就是一个巴掌扇过来。我亲眼见过，因为二堂姐的调皮，躲在堂屋里柴堆后面，晚上被寻出来，二伯父用一种周边是刺的叫“阳刺”的灌木，抽打，二堂姐的尖叫声，至今让我心悸。
　　 似乎真的应了那句严父出孝子，我的堂哥们和嫁到别乡的堂姐们，都勤实，本分，有良好的口碑。但是，我总觉得，勤劳本分的思想，更多的应是家长们自身榜样作用或遗传因素。
　　 父亲虽然不像伯父一样严惩过我们，但是，家教也算严的了。比如，吃饭，夹菜的筷子不能带有饭粒，只能在靠自己边的菜碗里夹菜，不能在菜碗里翻来覆去，饭桌上不能掉菜掉饭，不能端着饭碗离开饭桌，不能翘起二郎腿，不能把脚放在凳子上，一旦出现状况，他虽没有爷爷那样扇耳光，但他大声地呵斥声，让我心惊胆颤。
　　 早晨，还在酣睡中，他的高亢的声音就响起了，起床，起床，做事，做事，太阳都晒在肚脐上了。其实，天才蒙蒙亮。暑假里，忙过早晨，吃过早饭后，天气热得身上直冒痧皮子，他还说，这么阴凉的天气，哪有在家休息的。我们只得顶着炎炎夏日，哪怕是出去锄草，或者于田地间刨点草皮倒入猪栏里，做完这些，他才不会说我们，我们才会玩的心安。
　　 我记得最深切的一回，是邻村放露天电影，这可是儿时的盛大节日，村里的伙伴们早就雀跃着，相约着去看电影。我也小心翼翼地问父亲，我也要去看电影。
　　 父亲立即呵斥道：“不准去，看电影，走这么远的路，会把心看野的，老实呆在家里读书！”
　　 “可是，他们（伙伴们）都去。”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我要去，我就是要去。”我倔强地，虽然知道在父亲面前无用。
　　 “看谁敢去，打断她的腿。试试看，去了今晚就别想进屋。”
　　 我最终妥协，但我恨，我流泪，我想自杀，呆在家里不开灯也不读书，以示我的抗议。父亲胜利了，也就随我。我也没自杀，早早地睡着了，但那种气恨如今想起来还那么真切。
　　 我们惧怕他，学生惧怕他，他学校的老师们也惧怕他，村里的人也惧怕他。他说，强势的人我也不怕，弱势的人我也不欺负。他的声音高亢洪亮，威势十足。的确，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惧怕过谁。
　　 在这样的父亲面前，越是老实听话的，越得他喜欢，比如我弟弟，越是有个性，违逆他的，越顶撞他的，越惹他恼燥，比如我。
　　 那时候，我经常去好朋友张英家玩，她在家排行第四，她父亲年纪大，很慈祥，面容和蔼地微笑地柔声地和家人聊天拉家常，对妻子，对子女，他的话里经常出现俺xx俺xx的字眼，这个俺字说不出的亲切和温暖。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体会到了温暖温馨，舒适自在这些词。而我的父亲，他太年轻了，太严肃了，太强势了。
　　 印象中，有过两次温馨的情景，也仅仅在儿时。大约我三、四岁的样子，一个早晨，母亲出外忙活，我醒来后坐在门前披头散发，等出外忙活的母亲回来给我扎辫子。父亲见了，帮我梳头，扎了个马尾辫，再梳梳刘海，然后，抱我入怀，说，真好看。母亲回来后说，谁扎的，真难看。
　　 有一次，我看着父亲系腰带，便问道，爸爸你老了吗？他反问，为什么呢？我说，你系了皮带呀，系皮带就老了。后来这话被他当做笑话讲开了。
　　 再后来，我渐渐发现父亲，其实并不像外表那样强势。
　　 曾经，村里的鸡散在晒谷场，偷吃稻谷，父亲见了，追赶，扔过去的扫帚，正好打在了一只小鸡上，那鸡摔倒后爬不起来，父亲蹲下身去，端详着挣扎着的小鸡，很久很久。我一直在他身后看着，直到那只小鸡站立离去。
　　 也曾经，因我的淘气，父亲要教训我，我逃跑，父亲伸手一抓，抓破我的衣服后背心。逃出很远的我，蜇回家，在堂屋听到厢房里父亲的声音，把她的后背心也抓破了，只是想吓唬吓唬她，那声音里有内疚呢，母亲责怪他，他好久没做声。我愣住了，静默的房里，我感觉到父亲那颗仁慈的心，我想，父亲对我们这么严厉，我们反而越亲近他敬佩他，这才是真正的缘由吧。
　　 我未上学前，学校就在村旁。早晨，学校里“当当”的打铃声，清晰地传到村里，随即，响起了歌声，预备铃响了，那些还在田里土里忙活的孩子，立即回家，扒拉几口饭，飞脚跑进教室。那时候，我有大量闲余时间，便常常那里玩，那曾经是个祠堂，四合院几间厢房成了教室，教室里坐得端正的学生，朗朗的读书声，引得我长时间的羡慕。院里一架水井，一洗衣台，常见到一位好看的女教师，梳着美丽的长辫子，在那里洗衣择菜。我远远地，对着她喊，老师，我也要读书。那好看的女教师微笑地，要等报名的时候，你还不到年龄呢。后来，女教师就把这事告诉父亲，父亲就叮嘱母亲在家辅导我写字，算数。到如今还记得，我写阿拉伯8字，怎么也圆滑不成，写成了之字形。
　　 小学五年，我的头脑总是懵懵懂懂地，成绩平平，也因此，没考上初中。
　　 在我们村里，女孩子小学毕业就休学，钱要留着给男孩子读。何况我还没考上初中，我面临着休学了。
　　 暑假里，父亲长吁短叹，不读书，这么小的年纪做什么呢？奶奶和母亲不断敲边鼓，支持我继续读书。
　　 父亲决定让我复读。他问我，你还想不想读书。我不知道不读书意味着什么，我害怕，我老实地说，我想读书。
　　 糊里糊涂地，我考上了初中。脑袋突然像开了窍，思维敏捷，学什么都心领神会，成绩在全班数一数二。
　　 父亲就鼓励我说：“我以前读书也是这样，总是考第一，你也要考第一，争第一。”
　　 于是，我就和班上的同学拼搏，争第一。
　　 大自然总是讲究平衡，也许读书时代把拼搏精神用得过度，很长一段时间，我厌倦拼搏，甘愿平庸。
　　 我读到高中，弟弟到了初中，两个妹妹上了小学，家里的开支入不敷出，家境愈来愈艰难。村里的姐妹们，外出，打工，赚钱，养家，她们家的经济生活宽裕多了。
　　 高二那个暑假，一天，村里人围在一起闲谈。
　　 有人说：“让女儿读书，钱只出没进。”
　　 我的大叔叔立即赞同，指着我，“就说咱冬儿，她读到高中，就快20岁了，如果考上了大学还好说，考不上，就又要准备嫁妆，这一世，只出不进。”
　　 叔叔的话，真实又实际，村人大都赞同。
　　 也有人接茬：“读了书在肚子里，是子女一世的好，现在吃点苦，子女一世的福。”
　　 “考上了大学，也要嫁人，也是好了别人家。”
　　 最终大多数人认为，供女儿读书是亏本的事。
　　 父亲听到这些，憋气，难受，他似乎和村里人较上了劲，村里人愈让孩子打工，父亲愈让我们上学。暑假里，我们要出去打暑假工，父亲呵斥我们，只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读书，复习，复习，读书。他的声音很大，仿佛说给村人听，仿佛打工是最不屑的事。
　　 那年，我的运气来了，应届生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位大学生。父亲宴请亲戚朋友乡邻，笑颜舒展，送我上学的时候，终于和蔼地说了句奖励我的话，你帮我争了气。
　　 自从上学后，记忆中的父亲，就是不断地送我们上学。我初中始读寄学，父亲骑着他的自行车，为我送米送菜。初三那年，我扭了脚，跛了半年。这半年，父亲骑车带我跑遍邻县医院，问诊，照片，查不出原因。每周一，父亲骑车送我上学，周五，又骑车把我接回去。每到一段上坡路，父亲就下车，推着我走。近在咫尺，我在自行车后座上，看着父亲双手推着龙头，身体努力前倾，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绑紧，双脚用力一点一点往前移------这些镜头，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我愧疚，我难受，我想流泪，发深愿要努力读书，报答父母。学校建在一座山上，路长坡陡，半路上，一截路断了。他抚我下车，把车抬过去，置好，又背我过去，再艰难地一点一点往上移。
　　 父亲送我进城读书，带我报名，到街上挑选席子，生活用具。临走，鼓励我说，好好读书。第一次出远门的我，体会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寂寞，孤独无助，父亲看出来了，说，怕什么，人家还去长沙去北京读书呢。
　　 读高二那年，天渐寒，正好中饭时节，父亲送来被褥。我从食堂端着饭菜出来，一边吃一边问父亲，吃了吗？我打饭给你吃。父亲说，吃了，吃了，不麻烦。后来母亲告诉我，他哪里吃了啊，他后来在街上吃了碗粉呢，他是习惯性讲客套。
　　 送大妹去长沙读大学，晚上，为了节约住宿费。父亲和另外一个家长，睡在学校露天操场，两人盖一床毯子。大妹说，第二天，看到父亲不断地擤鼻涕。一晚上的凉风，把强壮的父亲吹感冒了。
　　 四个子女，弟弟是让父亲最疼爱的，也是最操心花钱最多的。弟弟没考上大学，复读了二年，还是没考上，只好读自费。当时，有公司去学校签合同，毕业后可以分配到公司，前提是交押金400元。为了包分配，父亲毫不犹豫地签了。三年后，那公司再也找不到人影，合同只是一场骗局。而这些钱，都是父亲和母亲从衣服从牙缝里节俭来的钱。
　　 父亲一生的精力，除了教书，就是为了四个子女的读书了。他生活极其简朴，没穿过几件像样的衣服，苦行僧似的，基督教徒一样，辛苦积攒点钱，全部花在子女身上。算命的人对父亲说，你这一生，为子女所累，就像是棕榈树，长高点，棕叶就被割去一点，再长点，再被割去，自己存不到钱。父亲说，这是我的命。我们听了，心生愧疚，暗暗下决心，要好好读书，做人，报答父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