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拉伸长脖子，端端地站在棉花地里四处张望，她的个儿比干枯的棉花杆略高出一些。
　　 天空中一点儿也找不见太阳的踪影，沉云把天幕拽得很低很低，仿佛马上要压着人的头顶了。
　　 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野风总在“呼呼”不断地吹，四周被搞得很冷很冷。
　　 田地里，落尽了叶子的棉花杆上还有一些炸开的棉朵，都被洁白的雪块慈爱地包裹着，怕冷似地不敢露面。
　　 三个月前，梅拉是被当做采花工被带进这个新疆北部的农场里来的。
　　 这些日子，她总是暗自埋怨：“都三个月了，除了八月十五跟大人们一起休息了半天之外，其余的日子，大家每天都弯着腰、低着头在棉花地里老老实实地摘棉花。世界上除了爷爷，难道真的就没有人心疼我了吗？那是多么糟糕的事儿啊！我早已很累很累了！”
　　 “懂得偷懒的孩子，才是真正聪明的孩子。”梅拉总是和爷爷这样争辩。每当这种时候，爷爷总会笑着说：“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狼拉没人管。”爷爷的两只眯缝眼笑得合成了一条线，谁知道他这时候还能不能看见东西。那脸上的皱纹，就好像梅拉用小木棍在地面上乱画出的小河。
　　 “那我只有等着让大灰狼叼走了。”她懒懒地站着摇晃着身子，两只胳膊软软地自由下垂着。
　　 “崽娃子，爷爷看，你将来还没准是块料呢。去歇着吧，爷爷一个人来干。”
　　 那是多么惬意暖人的话啊！如今要有人对她再说上一遍可就好了。“大家都很累，谁还顾得心疼谁？”梅拉的心里又这么嘀咕着。
　　 “还是老实地摘棉花吧！”梅拉对自己说：“大人们其实比孩子们更可怜，他们都必须挣足够的钱回家交差。”梅拉叹了口气，伸手去抓眼前那带雪的棉朵。
　　 其实在雪地里摘棉花，对梅拉来说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她觉得有些好玩儿。因为总是置身雪地，这很容易使她想起从前在村里和小伙伴们一起在雪地里玩耍的事情。
　　 他们一伙孩子在雪地里乱奔一阵子，嘴里和头顶上都开始冒着热气。然后冲着天空哈哈地大笑，故意夸张地呼叫几声。接着就在地面上找到了乐趣。
　　 脚下是一层洁白的积雪，干净得一如一片素洁的白纸。孩子们先发现在这儿画画会很有意思，于是有的用木棍子，有的用鞋底的外侧，有的则直接用手指。他们在地上随意地画，可就是这随意，却画出了他们自个儿心里最满足的画。
　　 抓雪吃、团雪球和打雪仗、堆雪人，那是后来的事。他们玩奔了不知道冷，更不知道累。
　　 是啊！雪天是多么美丽无限的世界，雪天的记忆是多么愉快动人。梅拉又抬头看看四周，皑皑的白雪使她觉得有点耀眼，一股风正好在这个时候迎面吹来。“啊！”她打了个寒颤。多冷！新疆的风啊，是那么英勇无敌地穿透了她的棉衣，义无反顾地渗进了她的肌肤，一直钻到她的骨髓里去。
　　 田野里零落地散布着摘棉花的大人，都是那专心致志的样子，他们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劳累和寒冷。而她觉得自己多么需要一堆火。
　　 在冬天里一个没有落雪的日子，梅拉跟着爷爷去山里拾柴。爷爷在山间的小路边架起一堆火，专门给她烤手。爷爷一边给火上加柴，一边给她讲一些小故事。
　　 天底下哪有不喜欢听故事的孩子？就因为这个，她非常喜欢爷爷，来来去去总跟着爷爷。爷爷在行走中的故事啊，一路飘啊飘，连小草、野花、野兔和风儿也被感动的欢腾了。
　　 唉！世界也许总有一天会归于平淡无奇，人的快乐最终会从身边渐渐远去消失。梅拉本来就是一个孤儿，她是被爷爷收养的，她从来不认识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亲人和依靠，然而爷爷就那么走了，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另一个遥远遥远的世界去。
　　 梅拉有点难过了，泪珠儿从她那幼嫩的脸颊悄悄滑落，她的眼前就那么模糊了。
　　 又是一股寒冷的风，像农场老板的那令人难为情的询问：“今天怎么摘得这么少？是不是在地里睡大觉了？”
　　 在场上过棉花的时候老板就这么问。
　　 还是好好摘吧，为了自己的面子，爷爷不是常说：人活脸，树活皮吗？给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数落一顿该有多丢人。梅拉的心被自己强迫着，开始一心一意地摘着棉花。
　　 她没有戴手套，棉花上的雪和她的小手相遇的时候，总有一股尖锐钻心的寒意。啊，那真的不由人想到赶紧将手缩回去，藏在衣角下或者袖筒里暖暖。
　　 可这么暖下去，能把太阳公公从云里暖出来吗？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多没劲！假如真的小手冻麻木了，那才算小事。问问一双埋在雪窝里的小脚吧，它们这时候有多痛苦？
　　 梅拉的脚上穿的是一位好心的阿姨送给她的一双军用棉鞋。那显然是大人穿的鞋，在她的眼里，那好像是一口棺材。多讨厌的，然而又实在是一双使她感恩不尽的鞋。她知道，如果不是那位好心的阿姨，在这样寒冷的雪天里，她就只有赤着脚在雪地里摘棉花了。
　　 自梅拉能记事起，她的那双小脚就从来没有穿过一双像样的棉鞋。从前，冬天一到，还是爷爷想办法给她弄棉鞋穿。
　　 爷爷用积攒下来的一大堆废旧烂货，从收破烂的老人那里换来好些双小孩子穿的棉鞋，让她选着穿。那时候的情况多令人怀念！即使她白天在雪地里弄湿了棉鞋，爷爷也会熬夜给她在火上烤干。
　　 啊！穿着暖烘烘、干爽爽的棉鞋，那感觉是多么舒适幸福啊！
　　 “唉，在这儿，要是有人能熬夜给我把雪地里弄湿的鞋子烤干该多好啊！”那阿姨确实是对梅拉很好，可她每天都累得喊叫腰疼。一到晚上，大家从场上过完棉花、装完车回来，那阿姨进了冷气袭人的宿舍，就上床拉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脑袋也一并裹进去。紧接着她就扯出了雷吼般的鼾声，把整个宿舍的人都吵得不得安宁。
　　 大家都累，谁还有功夫和精力去操心别人的事，有人喊着：“只要把自己的命保住就是万幸了。”
　　 梅拉的一双娇嫩的小脚就那么失去了知觉，只有她的心知道她的鞋子早已完全被雪水浸透了。
　　 梅拉看看远处的阿姨，内心升起一股深切的同情。多可怜的阿姨！在这样寒冷的雪地里，她那么辛勤，真的像个石头人一样不知道寒冷。她的棉花包里已经装了好些棉花了，好像马上就要满了吧。
　　 梅拉这下子想起了自己的棉花包。她一转头，把目光很随便的送过去。那棉花包可怜兮兮地平躺在大路边的雪窝里，盖住了地面上的一片积雪，像一张空皮子一样。
　　 “太不像话了吧！”梅拉暗自数落着自己，又开始为奋斗目标努力。她跟老板说过，她保证每天至少摘三十公斤的棉花。这个奋斗目标倘若在棉花初开的时节，是不难保证的。因为那时候大家都刚刚开始摘棉花，棉花里的水分大一些，老板计称可能扣杂也少一点，所以那些天她每天要摘四十多公斤的棉花。那些天可真是让她感到无比荣耀的日子。老板每天晚上过称的时候，在磅秤上一读她的斤两，就笑呵呵地给她一个大拇指。大家就立即跟着夸赞她了。可惜以后渐渐地，就是她每天自己感觉差点挣断了胫骨，所摘的棉花斤两也上不了三十。
　　 老板是没有因此而直面批评过梅拉，可是老板过称时，老板娘站在旁边看。完了之后她就问梅拉：“怎么这么少？”
　　 老板娘说话的声音是那么好听！梅拉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悦耳的女声。梅拉很喜欢这个老板娘，因为她的身上有一股梅拉从来没有见过和感触过的高贵。人活到那种分上，也就算至尊至贵了，所以活着也就问心无愧。
　　 “这是什么糟糕的理论啊？”梅拉暗问自己：“这种理论可能会使人越变越懒的，懒人怎么可以摘更多的棉花呢？”还是适当地放弃一些美好的想法，老老实实地面对一切吧。
　　 梅拉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采花工，而且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梅拉的小手失去了知觉。那是正当她把小手伸向欲摘的棉朵的时候，那手怎么也没法子抓住棉朵，它们不听使唤了，像淘气孩子。那该有多糟，这棉花就因为这个，想摘也不能摘来。她有点心急，最怕的是老板晚上数落她。
　　 梅拉无奈地站着，把小手举到眼前仔细地看。
　　 这曾经是多么滋润、光滑的小手。爷爷从前总是看见就夸。
　　 爷爷坐下院子里的房檐台上抽着烟锅，梅拉就坐在爷爷的旁边。她习惯地把一只手伸过去，安放在爷爷的膝盖上，专心地看着爷爷那噙着烟锅嘴的嘴唇一张一翕地动着，一缕缕淡黄色的烟雾从他的嘴巴和鼻孔的悠悠地冒出来，再加上烟锅头上冒出来的那些烟雾，爷爷一时就像腾云驾雾的仙老那样高大神圣。
　　 这种时候，爷爷就抓住她的小手摸索着仔细地看：“多嫩的小手手，手背上还有这么多可爱的豌豆窝窝，将来准是个有福气的人！”爷爷把她的小说拉起来，放在自己的脸上爱：“好光滑的手背，挨着人的皮肤真舒服！”
　　 如今可没有那么光滑的手背了。这双手背干裂得不堪目睹，除了遍布的白色裂纹，再有的就是一些裂开的小口子。那本来是润过棒棒油的，可是那些油分早被“呼啦啦”的西北风带走了。或者是棉朵上融化的雪水带走的吧，总之没有了。
　　 拇指、十指和中指的指尖上还有一些更大的裂口，里面可以看到红红的细肉。这是剥棉桃的落头。那简直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一种活儿，没干多久，指尖就被弄破。不知道是被棉桃干硬的壳缘割破，还是因为使劲才把指尖撕裂，总之那伤口一碰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梅拉突然感觉自己饿了，很想吃点东西。她又一次伸着脖子朝四周张望，内心寄托着这一种很大很大的希望：“送饭的拖拉机，你快把吃的给我送来吧，我已经很饿很饿！”
　　 假如送饭的拖拉机真的开了过来，那位好心的阿姨一定会帮梅拉去打饭的。她们的饭碗和筷子一直是放在一块儿的，就在那阿姨放棉花包的地方。每天早晨天不亮，她们就在农场的大灶上匆匆吃过早饭，然后把碗筷装在一个小布袋里，由阿姨背到棉花地里来。
　　 午饭通常都是在地里吃的，为节省时间，多摘一些棉花。
　　 新疆的地方可真大，从农场到棉花地，来回一趟要走多少路程。那真是一个艰辛的过程啊，大家都觉得太累人、太费时间。老板也是为采花工们着想，所以每天中午派一辆拖拉机专门往地里送饭。
　　 这儿的饭菜有多糟，每顿都是那么令人难以下咽，而且没有多少温度。自从到这儿来，尤其中午，梅拉没有吃过一次热饭，没有喝过一口热开水。这时常会令她非常怀念和爷爷在一块的时光。
　　 冬天里，特备是雪天，每天早上，梅拉坐在热炕上，爷爷会把自己做好的热饭端上来给她吃。爷爷通常是不允许她在那些日子里，跟着村里的小伙伴们乱跑的，怕她的手脚会被冻坏。爷爷更不允许她吃冷饭，怕把她的胃吃坏。爷爷说：“年纪小小就搞坏了胃，以后还怎么做事？”
　　 他真是个令人永远都怀念的好爷爷。
　　 冷饭的确是会把人的胃吃坏的。到这儿三个月多了，早在一个月前她的胃就好像出问题了。每天吐一大堆的酸水，肚子里有一阵子像被什么东西在狠狠地捣。那种感觉并不疼痛，但足以使她停下来，不想在摘一朵棉花。
　　 梅拉真的不想再摘一朵棉花了，她看着冰天雪地里那些干枯的棉花杆，感到无比的焦急和无望。不知道要把那么多的棉花地全部清理到让老板满意的程度还得多少日子？她担心老板永远也不会满意，觉自己仿佛一个被囚在笼子里的小鸟，再也没有希望从这儿离开了似地。她的眼泪突然扑簌而下眼前一片模糊。
　　 她太想离开这儿回老家去了，她太向往一个温暖的家，太想念她亲爱的爷爷了。她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爷爷，没有人再会给她更多的温暖。
　　 爷爷这时候，在永远的另一个世界。那儿到处是充满快乐和阳光吧？那儿是没有饥饿和寒冷，没有劳累和不幸吧？梅拉是多么喜欢她亲爱的爷爷，爷爷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最美好的世界。
　　 梅拉地下了头，望着脚下，嘴里悄声地嗫嚅着：“亲爱的爷爷，请来看看我吧！假如您会来，我一定会跪下来求您把我带走的。我再也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
　　 梅拉难过着，又开始摘棉花了。这次她好像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寒冷，一点也感觉不到劳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饥饿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梅拉突然瞌睡了。她打了个哈欠，朝棉花包看看：“真想在那儿睡上一觉。”她自言自语。
　　 自从进了这个农场，她没有好好睡过一个晚上。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晚上回到农场吃过饭，过完棉花，时间都快午夜十二点了。再跟着大人们装饱饱一大卡车的棉花，直到凌晨两点多才回宿舍睡觉。
　　 她有点悲伤，这儿好像没有一个人懂得她的生活习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瞌睡是多么多。
　　 爷爷总会说：“你真是个瞌睡虫，一个地地道道的大熊猫。”她睡在热坑上，爷爷轻轻地指着她的鼻子说着。他永远都是一个慈祥的、不会发怒的老头儿。对梅拉说什么话，爷爷都是笑眯眯的，看不出一点儿脾气。
　　 爷爷多半时间都任由着梅拉懒睡。他说：“小孩子不好好睡觉就不好好长。”
　　 “真的，我到这儿来都三个月了。三个月在爷爷身边的时候要长好多的。在这儿三个月，我到底长了多少？不会的，这种环境下人怎么会长呢？还是不要梦想的好吧。”梅拉自问自答。
　　 她开始将自己摘来的棉花总的收集起来，带到地边，然后装进棉花包里。“太少了！”她叹息着，却还在不住地打着哈欠。“睡一会儿吧！我又不是铁打的。”梅拉自我安慰着，在棉花包上坐下来，将脊背对着迎风的一面，然后缓缓地躺下身去。
　　 她终于睡着了，她在睡梦中露出了愉快的笑脸。
　　 爷爷向她走来，他双手端着满满的一碗面条，热腾腾的冒着气。
　　 爷爷精神矍铄，满面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