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散文】小姨,我对不起您
有一种情缘不用来述说,提起来总是放心不下;有一种思念无论过多久,想起来总是让我淌泪花。
二十年了,每当我的三小姨的祭日到来,这心中的哀思就会计上心来……
那是一个杨梅上市的季节。每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一蓝篮的杨梅,我的眼前都会浮现出一个小男孩和他手里的那个装杨梅的小竹箩……
那年,我七岁,她和我姐姐同龄,是我外婆的三女儿,四个女儿中数她长得好,端庄秀丽,温柔贤惠,这就是我的三小姨。
那年正是早稻插秧的季节。那天,天下着大雨,大人们都戴着斗笠,穿着縗衣在田里忙着莳田,我跟爸爸冒雨给外婆送去一担柴火。
刚到外婆家,二小姨正在挑拣昨天从山里采撷回来的杨梅,笑容可掬地招呼我和爸爸坐下。
看到杨梅我哪儿坐得住呀,馋涎欲滴的我,恨不得抓一把往嘴里塞。
二姨似看出了我的嘴馋,便很快就招呼我,禄禄快点过来帮二姨挑拣。二姨小心翼翼的除掉枝屑和叶子,将红透了和没有红透的进行分装,等到明天一早挑到市面上换些零钱补贴家用。
我哪儿顾得这么多,以其说是帮忙,倒不如说是添乱,将吃了的核,竟然吐在二姨挑拣好的箩筐里。二姨看到了说:去吧,吃好了玩去,这里你帮不了忙的。
这时三小姨小姨面带笑容地从里屋出来,同爸爸打过招呼后,便笑容可掬的走到我跟前,抚摸着我的头说:“今天是礼拜天,是来看望外婆和小姨的吧。以后呀,不要做挺脚锤,你想来就自己来嘛。最近学习还好吧?”说着就将那些调出来红的发紫的杨梅倒在脸盆上,用清水清洗干净,再往杨梅上撒上一点细盐,然后端到我和爸爸的跟前。“怎么样,味道比刚才那些没清洗的好多了吧?”她一边说,一边笑呵呵的看着我。
“杨梅尽管好吃,但毕竟不是我们劳动所得。吃过午饭小姨带你采野草莓。”
外婆到菜园子里刚刚回来,我看她的脚丫里还有不少的泥巴。外婆一边洗菜一边问我:妈妈为何不一起来,肚子饿了吧?“妈妈跟婶婶她们上山砍柴去了。我刚才吃了杨梅,不饿。”我有点害怕的回答着外婆。
午餐刚过,小姨手提竹箩,拉着我就往外走。途径外婆后高段的刀石坑,直奔那荆棘丛生的粪箕窝。
初夏的南方,田野是活跃而美丽的。天上的白云缓缓地飘着,在层层叠叠地梯田上三五成群的农民正在辛勤地劳作,有犁田的,有拔秧和莳田的,有跟着老牛屁股后面拣边角的;更令我不解的是,这么紧张的功夫,竟然还有躲在树下抽卷烟的。
依依垂柳贪恋地挨着水渠里的清水,渠底厚厚的水草顺着水流飘起了长长的叶菲,那浪里白、红叶鲤、清水虾等鱼儿翻卷着身子,争先恐后的抢着田里流出来的肥水。
河边,那些与我年龄相仿的小朋友们,一边采撷野草莓,一边在深有四五十公分的水渠里捕鱼捉蟹。看见我和小姨走过来,便唱:
细伢子,牙祭祭,娶个老婆八十四;
上床要人捧,下床要人俾(背)。
我听了,怒不可及的骂了几句。“不要理他们,咱们走。”三小姨;拉着我悻悻的离开了。
小姨,路很滑,您可要小心才是。“不用担心我,你自己小心便是了。”三小姨说。我和小姨走着,看着,撷着,当看到河涌两边如小小红灯笼般绽开的野草莓时,小姨总是情不自禁地叫着喊着:“快来呀,这边多着那,又大又红又甜哦!禄禄,快点把箩仔提过来呀!”我只顾吃,忘了还要帮忙去接装小姨采撷在手心里的草莓。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一篓仔水汪汪的野草莓就呈现在我的面前。小姨她小心翼翼地提到河涌里冲洗,冲掉附着在草莓上面的泥沙和草屑,嘴里还哼着我第一次听到的旧时的山歌:
世上种田(哎)苦死哩,清早做到日落西
一年四季冇闲日,身上冇件好衫衣(呀呵嘿)
耕田之人(哎)好惨凄,天晴落雨冇停息
收成再好别人格,灯草织布枉心机(呀呵嘿)
天热割禾(哎)乱纷纷,一身汗臭好难忍
放下禾镰冇颗米,样般养活一家人(呀呵嘿)
财主收租(哎)冇人情,又要十足又要精
上等谷子包送到,苛捐杂税逼死人(呀呵嘿)
越想越是(哎)痛心肠,困为冇食去借粮
借到三升还一斗,好比落雪又打霜(呀呵嘿)
财主心肝(哎)嘿蛮刁,利上加利谷要燥
割完早禾冇米煮,饿得心肝当火烧(呀呵嘿)
三小姨深情地唱着,我静静地听着。尽管意思不大懂,但我知道这是三小姨借此山歌抒发心中的感悟,控诉旧社会的不公。
这时,在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悟到什么是“肃然起敬”!我呆呆的望着我的三小姨,心里想:小姨连学堂门都没进去过,竟然能唱出这么好听的山歌,如果不是外公死的早,也许小姨就是个大学生了。
从那时开始,我对三小姨更加敬重。我倾佩她的睿智,敬重她的聪慧。随着我的长大,三小姨也更加的疼我,就像爱自己的儿子那样常常把我记在心里。
回到家里,小姨将那些个头大小相当的草莓小心翼翼地挑拣出来,用一根根草梗串连起来,吊在门口的竹篙上,等我回家时,将杨梅一起带回去给我们兄弟姐妹分享。
等我回到家里,妈妈同我说:小姨自小就很聪明伶俐,你三个小姨就数她最聪慧;不但她的山歌唱得好,种田、种菜、犁钯、藟泽,样样在手;裁剪、刺绣、纳鞋底宗宗都会。
听了妈妈的介绍,在倾佩三小姨的同时,更多的是替她惋惜!也就从这时候开始,我的三小姨在我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在那漫长的十几年,小姨没日没夜地帮外婆照看弟弟妹妹和负责一家人的茶饭。可谓里里外外一把手,缝补浆洗全靠她。
就在我上初中的那年,小姨被邻村的一户人家相中,与一杜姓的小伙子结成夫妻。
在小姨出嫁时,我拉着小姨的手问:小姨你什么时候还带我去采撷野草莓吗?“去呀,等小姨归了门,你就到小姨家里来,小姨还会带你去。你可要好好地念书哦,将来要成为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大男子汉,小姨将更加喜欢你的。”小姨说话时眼睛里噙着汪汪的泪水……
从那以后,我和小姨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只是在参军前,小姨和小姨夫专程到县城为我送行。到了部队之后我曾经给小姨写过几封信,尤其是当杨梅成熟的季节,我总要写上几行字寄去才感到安心。因为她自己不会认字,更谈不上回信。所以,这几封信还不知道她收到没有……
退伍后,我曾好多次去看望小姨。
第一次去看望她时,小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尽管因为贫困而导致面容有些憔悴,但她那种村姑的质朴没有因为生儿育女而马上褪色。遗憾的是,小姨出嫁之后,就像一台生育的机器,短短的十几年时间里,她为杜家生育了八个儿女。
小姨夫是该村一位淳朴、帅气而勤劳的农家子,但终因子女众多,家庭负担过重而累出了痨病。可怜的小三小姨不但要挑起这个家的重任,还要服侍沉疴难返的丈夫,生活从贫穷走向贫困。可是,我的小姨仍然无怨无悔,在她看来这就是命中注定……
就在小姨五十大寿的那年冬天,小姨夫怀着对爱妻依依的爱恋,带着对儿女的牵挂和耽心遗憾地离开了人世。
就在小姨夫去世的第二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我从乡镇上县里开会回家,看见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悄悄的抹泪,我忙问:妈,你怎么了?妈妈哽咽着说:你的小姨过世了。
我的头翁的炸开了,“怎么会?不可能!”我急忙打断母亲的话。
母亲说:“真的,就在三天前的一个上午,你小姨下地干活时就有点发烧,下午你的大表弟带她去医院看病,去时还好好的,谁知,回到家里还没过当夜,凌晨四点多种就断了气……”
闻此噩耗,我悲痛万分,好似全身的血液都急剧的下沉,汪汪的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但我还是将信将疑,再问母亲是怎么回事?“你小姨一向体弱,加之生小孩之后没有得到及时的营养的补充,所以就病来如山倒。”母亲含泪地说着。
我含泪问母亲:小姨的后事都料理了吗?“前天就还山了,因为你在乡下路途遥远,我们也就没告诉你……”,妈妈哭诉着。“你们也太狠心了,我如此尊敬的小姨过世怎么能不告诉我呀,我对不住她呀!”我几乎绝望的说着,哽咽着。
这一夜,我没有入眠,不时地抽着闷烟,我的眼前总是涌现小姨的身影。好像小姨站在枯黄的夕阳和将老的秋的景色中,使我回忆起她在穷困中挣扎的情形。而如今儿女都长大成人了,正是尽情地享受,颐养天年的时候,您却溘然而去,怎不叫人为您多舛的命运惋惜!
我也在思索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一生。我们这一辈都曾经是中国苦难的大地上生活战斗过来的人们,每个人都不缺少苦难的过去。这些苦难,就像地下深厚的炭层一般埋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没有人能够说出这些炭层蓄量和它的深度。我的小姨,就是那个时代象征和见证。
次日一早我来到小姨的家里,这时的大表弟还坐在他爸爸妈妈的遗像前,看到我的到来已经是泪流满面,其余七个表弟、妹都在,看见我的到来都泣不成声。此时的我心情更加沉痛,只有静默无声地向小姨深鞠着躬……
看着小姨的遗像,我再也控制不住哀伤的心情,我愧疚的长跪不起,也第一次声泪俱下的喊着小姨:我来迟了,我对不住您呀!这时的我几乎声嘶力竭,内心的懊悔像钢刀铰心般的生疼,生疼。可我的小姨却永远听不见我这声对不起了……
那一刻我终于在泪水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回来,有些事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