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韵小说】尿床的张小阳
张小阳今年七岁,他也不知道他的“秘密”怎么会让村里的小伙伴们知道的,每次放学的时候一大堆人走在一块,总有好几个人哄笑着指着他叫喊:“冒冠的公鸡叫三遍,打碗碗花来爬杆杆,还有那没爹的孩子晒被单,羞呀羞脸脸。”然后都笑着一哄而散,只剩下张小阳一个人慢腾腾地走着,在这个习惯嘲笑别人而且顽皮不堪的年龄里,谁会愿意和一个尿床的人走在一块。每次都是姐来拉着张小阳的手,给他讲着故事,俩人一起回家。
是的,张小阳是尿床的,从他有记忆开始,每天早上睁开眼后下身总会一片湿漉漉,同时泛着一股尿骚味。妈每天早上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总要把炕上的被褥拿出来晒在院子里,张小阳总能看见那被褥上弯弯曲曲黄色的印记。
张小阳每隔两天,都要去看他的这个“病”,他握着妈的手,走过一段又一段坑坑洼洼的路,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七拐八绕,就到了看病的地方。张小阳记得他第一来的时候,就被这家院子里的阵势吸引住了,很深的庭院,两边栽着两排高大的树,树上挂满了红色的果子,中间的架子上一簸箕摞一簸箕地晒着草药。他被妈引着走进一间屋子,屋子里一股藏香和草药混合的味道,这味道一下子把张小阳迷住了。
给张小阳看病的是一位老中医,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家传好几代都是出了名的大夫。老中医已经满头白发,他给张小阳号了很长时间的脉,然后拿起毛笔在纸上打起了药方,然后交给身边的徒弟才说:“这娃从小就体虚,这是小时候得过大病后落下的,现在肾也虚,还好娃年龄还小,按我开的方子吃一年的疗程,再加上扎针,好起来是没问题的。”说着就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后,里面全是银针,发着亮光。
张小阳第一次扎针,看着那明晃晃的细针,心里一阵一阵的恐惧。当第一根针扎入张小阳细嫩的小手上时,张小阳只觉一阵麻,接着就慢慢的觉着疼了。不一会,全手上扎满了银针,活像一只刺猬。回家的路上,妈问张小阳疼不疼,张小阳拉着妈的手,边走边说:“爹要回来了,就不疼了。”
是的,张小阳还记得妈说过的话:“你病好的时候,就是爹回来的时候。”
别人说张小阳尿床张小阳也不觉得怎么羞,但是别人说他是“没爹的孩子”,张小阳就难受的要哭,他的心里一直盼着自己的病好,每天晚上睡觉前不喝水,每天早上一醒来就用手揣摸自己下身那块的褥子,但每次都是满手的尿骚味。
张小阳有时候想爹想得厉害,就问妈:“我爹在哪里?”
妈说:“在一个叫宁夏的地方当兵哩。”
“当兵?是不是和警察一样?”
“比警察还厉害。”
“宁夏?宁夏在哪里?远不远?”
“很远很远,远到天上的飞机才能飞到那里去。”妈说的时候偷偷抹了把泪,其实妈也不知道宁夏在哪里,只知道去那里要连着坐好几天的火车。
从此,每当天上有飞机飞过的时候,张小阳就仰着小脑袋,嘴里噙着指头出神的看着,那“嗡嗡”的响声,就像爹在喊他一样。那泛着银白色的光的飞机,在云中穿梭,直到在一团云中缩成了一个小点,张小阳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直到天上的两只鸟儿扰了他的视线,再也找不到那个黑点的时候,他才低下仰得酸痛的脖子。
张小阳有时候也想:爹是不是在这架飞机上,要是在,那来来回回的,他为啥不从上面下来回家看看。和张小阳一起抬头看飞机的还有姐,姐是受张小阳的影响也开始看那在天上飞来飞去不停歇的飞机。姐比张小阳大两岁,可以说张小阳是被姐背着长大的。在村子的老池塘到村子另一头的大槐树下的这条路上,经常可以看见瘦弱的姐背着张小阳,边走边喘着气和张小阳商量着:“在前面的碌碡跟前你下来自己走好不好,走到那棵桐树下我再背你。”
但姐到底比张小阳大,她还记得很多关于爹的事。
“爹长得啥样?”张小阳睁着大眼睛问姐。
“爹很高。”
“有多高?”
“站在地上可以够得着屋顶的灯泡。”
“那脸呢?脸是什么样子?”
“脸不好看。”
“为什么呢?”
“因为爹脸上的胡茬,会扎得你脸疼。”
……
每次看到姊弟俩你一言我一句的这样说着,妈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妈一个女人家,拉养着两个孩子,还要照看田地里的庄稼,实在是苦。三口人挤在一个屋子一个炕上,屋子的顶棚已经烂了,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能听见老鼠在上面跑来跑去和唧唧吱吱的叫声,每天早晨起来炕头上堆满了一粒粒的老鼠屎。家里的厨房四面冒风,门都是用纸板堵上的,每次下雨的时候和露天没什么区别,盆盆罐罐摆的到处都是,房顶漏下来的雨水,接满一盆又一盆。厨房晚上什么也不敢放,妈就把所有吃的用的都要搬到屋子里来,但有时候,房子和厨房是一个样子。妈是经常哭的,她也不避张小阳和姐,就那样当着他们的面,坐在炕沿上,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不停地哽咽着。每到这个时候张小阳和姐也就安静了下来,去趴在院子里的洋灰台子上写作业,过一会就听见妈打开盒子的声音,那个盒子妈经常打开看,像宝一样珍爱着。那盒子里装着的全是爹递回来的信,每次妈哭的时候都会拿着这些信看。在张小阳的眼里,妈是最漂亮的,即使哭红了眼睛也是最漂亮的。去年不知从哪里传回来说国家要打仗了,又说爹已经被打死在前线了。妈听到这个传言后接连哭了好几天,妈每天去队长家里一次,看有没有爹递回来的信,但每次去都是失望地回来。
就在那段时间,张小阳晚上睡觉的时候总被“咚”的声音惊醒,起初他以为是院子里的什么倒了或者圈里的猪又跳墙出来了,但接着又听见有人在门外吹口哨,过了一会就听见妈在炕的另一头哭的声音,张小阳知道,妈的枕头下压着一把剪刀。第二天起来,院子里就满是土块。有一次妈在地里干活,张小阳和姐在地头玩,村里出名的逛客刘光棍笑嘻嘻地走过来给了张小阳一块奶糖,当张小阳剥开纸刚放进嘴里的时候,妈就过来一个巴掌打在了张小阳的脸上,还没尝到甜的糖就掉在了地上。妈从来没有打过张小阳,张小阳捂着火辣辣的脸站在地头淌着眼泪,姐也吓得哭开了,妈没有说什么,继续在地里干活。张小阳听见别人劝说妈的话:
“娃娃还小,这方面的事还不懂。”
“刘光棍那不要脸的就不是个正经货。”
“娃他爹或许在回家的路上,你不要太伤心,怎样也不能给娃娃撒气。”
“娃娃这么小,怎么经得起这么打。还是趁你年轻招个人好好继续过日子吧,也别太伤心了。”
……
回家后妈从那个盒子里拿了一封信就出去了,妈站在村口,每碰到一个人就拿出那封信说:“娃他爹要回来了,是立了战功的,秋收前就回来了。”妈说的时候是拉扯着嗓子说的,隔着老远就可以听见。不到一会,全村的人几乎都知道了爹要回来,还是立着战功回来的。妈回来的时候,还给张小阳买了一大包奶糖,买了很多平时要用的东西,就像爹明天就要回来一样。从那天以后,晚上睡觉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在门外往院子里扔土块,在门外吹口哨了。
后来是六月份的时候,麦子黄了,进入了收割期。妈一个人拿着木镰,在大片的麦田里一把一把地割着。几天下来,别人家的麦子已经装袋入仓了,只有张小阳家的麦子还有一半在地里长着。那天下午,天空就飘着团团的乌云,接着起风后,一团一团的黑云就从山那边涌了上来,翻滚着朝着正空而去。妈也急了,满地都是割倒的麦子,张小阳和姐一捆一捆的往架子车上装,要赶在这场无情的暴雨降下来之前,把这麦子转到雨淋不到的地方。但张小阳刚刚提了两三捆的时候,轰隆一声,天就像被劈开了口子一般往下倒起了雨水,不一会所有的麦子都被浸湿了,张小阳全身淋透了,被雨水模糊的眼睛啥也看不清楚,妈刚开始还小跑着转麦捆,但一会就全身湿透了,妈站在地里就哭了。妈哭的声音很大,扯着嗓子嚎着,就连那雷声都压不住妈的哭声。妈哭着哭着就骂了起来,张小阳听了一会,知道妈在骂爹:
“你没良心,部队需要你,你屁股一拧就走了,扔下两个孩子和这个烂包的家让我操劳,现在连一把糊口的粮食都抢不回去,你在部队不愁吃不愁穿,我们娘仨靠啥活呀。”
“部队需要你那为啥在计划生育上还要卡得这么严,说啥也不能带两个孩子过去,在你心里就没有这个家和两个孩子,我就是你招回来的长工。”
“你说你要回来,等了这么些年还不见影子,还不如当初就真的死了去,我去招个人免得受这不是人受的罪。”
“你这个天凑什么热闹,我骂我的男人你打什么雷,你是帮这个没良心的骂我吗?这个死天,你就干脆用雷劈死我吧。”
……
哭声充斥在整个天地里,雷声也显得有些怯弱。渐渐地雨小了,雷声消失了,张小阳睁开眼睛看见妈躺在地里,全身的泥土,嘴里还在说着什么,妈是骂累了,几年来的所有辛酸在这一场暴雨中全部吐了出来。妈突然坐了起来,看着站在她身边的儿子和女儿,又一把抱着他们哭了起来,娘仨人全身湿透,衣服到处都裹着泥巴。后来妈把木镰扔了,所有的麦子也不要了,妈两只手引着儿女回家了。回家的路上村里人都站在自家的门口看着,他们都是听见了妈在地里的骂声了,才出来看这家的孤儿寡母。回到家妈做了饭,但是谁也没有吃,妈哭着说:“都吃饭吧,妈明天带你们回舅家,咱还是要生活下去。”
就在刚吃完饭收拾行李的时候,队长拿着一封信来了,刚跨过门槛就喊道:“苦日子熬到头了,你掌柜的来信了!”
妈读完了信,笑着笑着就哭了:“又是一个月后。”
是的,爹信上说已经办好了所有的手续,估计一个月后就能到家了。张小阳和姐是那样的激动,那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那顶棚上的老鼠也好像比以前跑得欢实了。第二天早上,张小阳还沉浸在他昨晚上的梦中,他梦见爹真的回来了,穿着军服,腰间扎着红色的武装带,戴着大檐帽,肩上还扛着一杆黑亮黑亮的枪……
张小阳猛然往下身的被褥上一摸,就笑了,这次爹是真的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