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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别样桃花四季开

作品名称:大坡地      作者:大坡地      发布时间:2012-08-05 18:07:03      字数:7989

敏敏说着说着就突然哭了,长脖子上的青筋又一根根地跳跃着。起升搂着敏敏,忙不迭声地问到底咋了,哽咽了好一会儿后,敏敏说,俺这一辈子第三件宝算给敲扔了,神仙也没本事给找回来了,也不叫你给找,你要真能给你说的一样,这辈子就靠你扶着俺走,只要你不撒手,俺一条腿跪着、爬着,给你当一辈子驴骡都行!
起升真想拿敏敏那把德制的小匕首割了胸膛给她看,他的心,此时比炉中的火还烧得旺。
对赵起升来说,“敏敏经”纯属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想,她是被杨老歪吓怕了,故而才想出那么些稀里古怪的东西来,什么宝不宝腿不腿的,敏敏就是一匹颇具灵性的汗血宝马!带着他过草原、越河流、跨高山,把他的威武和雄壮说给天,说给地,又证明给神灵。如果真的没有了宝和腿,敏敏就是一只小船,能静静地摇碎他赵起升一身波光粼粼的筋骨。
这一夜他和她睡得都很香。
第二天,赵起升去叫汤驴肉店时,满院子黑压压的人,宰杀驴骡的大台子上站着一个人,枯树枝一般细长的个子骨瘦如柴,自肩膀到手臂,一根根暴露着的青筋像一条条僵死的蚯蚓,高颧骨尖下巴,前突的大嘴和前伸的牙,有点像北京的古猿,侧歪的头好像累了,斜靠在肩膀上,他是店里的伙计,人送外号“树圪叉”。
“树圪叉”在台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后,人群就有些骚动,当人们呼地一下闪开了一条道后,一个低矮的短脖胖子就叫两个年轻人倒架着胳膊送上了台去。胖子打肿一般忽颤颤的大脸,中间有一道沟沟的肥下巴在腮帮子上坠着,再努力也抬不起来的大眼泡,鼻子和嘴显得有点小,受惊一般陷了进去。
胖子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气,大肚子一鼓一鼓地说:“老少爷儿们!——唉,这天理良心,这万福来,——杨老歪,他在的时候就数对‘树圪叉’好,不信挨着挨问问,‘树圪叉’弄下来的驴蛋,都偷偷送给杨老歪吃了,杨老歪配药面儿的方子能给俺?谁要知道不说,就叫他二掌柜烂了!”
叫汤驴肉里放的材料都是杨老歪亲手配置,捣成面后再拿细布一包包地包好缝好,他轧药面的时候,连敏敏也不让看,说女人长期闻了那种药会不生孩子。
“树圪叉”在台上晃晃荡荡的,嘴对着胖子的大腮帮子叫:“放恁娘的屁!那驴蛋是老板娘喂猫儿使,除了你个骚货抢,谁要那些脏东西!”
台下就又有人喊,那就说说驴身上的另外一块臭肉在哪儿。“树圪叉”干柴一般的两只手臂在空中乱舞,撅嘴巴喷出来的唾液乱溅,嚷嚷了一阵,好像累了,头就又靠在了肩膀上。
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就蹦上台去,手指着“树圪叉”的鼻子大叫:“谁说他老实?哎!——谁说他老实,他老实就不给蝎子对屁股儿!村东三英子家常年没断过驴下水,谁能证明他跟杨老歪就没瓜葛?”
“树圪叉”的头立马从肩膀上支愣起来:“谁像你?窑姐儿屁股里流出来的东西儿都是恁家的亲戚,你个没有喉咙系的家伙。”说着,就冷不防一推,那人就一个踉跄从台子上栽了下去。
赵起升从人群中挤出来以后想:这常吃驴肉的人就是有劲。
三天以后,叫汤驴肉店就又平静了,该杀的驴还在杀,煮熟的肉也还在卖,老杜说杨老歪把该说的都给他说了。开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相信,村里开了个党员会以后,几乎所有曹家集的人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奔走相告,——老杜真的啥都知道!
老杜见到赵起升的时候,一脸的皱纹里充满了哀伤,生在屋里的火又熄了,塞进炉膛里的干柴冒着浓烟,驴的膻腥气扑鼻。
老杜说,他跟一个女人好过,还生了个儿子,二十岁了,那个女人叫翠仙,真俊!比敏敏的脖子还长还细,身上的肉又白又滑,比敏敏还嫩。
老杜说,翠仙那女人的心真实诚,俺给了她家半口袋红薯片儿,她说救了她一家人的命,翠仙没有酬谢的东西,就给俺好上了。翠仙有个姐姐叫香仙,后来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很年轻,和香仙同岁,年年轻轻的就成了团长,有为倒也有为,但有人也是果真。据说也是广西人,和李宗仁是老乡,也姓李,李团长和香仙两个人像树叉上一对儿头拱着头的鸟,天和地连接起来的缘分。
俺比翠仙大了八岁,职务和李团长比,李团长要立在山上,从地面就再往下挖,挖到地下的深度和地上的山的高度一样的时候,俺就在那里。
俺很高兴,俺比李团长岁数大,却娶了妹妹,李团长比俺岁数小,娶了姐姐。更高兴的是,俺的儿子比李团长的儿子也大,真很高兴。人也就是,高兴不高兴,愉快不愉快,关键是想事和看事的人。队伍里好多坐小车的人,都整日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满箱满柜的大洋在家里存着,也丢不掉满心满肺的负累。
不说别人,李团长和俺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枪手,都得了奖,李团长得了钱还升了职,香仙却不咋高兴还提心吊胆;翠仙就不一样,因为五块大洋的奖励,骑在俺的后背上叫俺背着转了半天!——人呦!说起来比鸟叫的都好听,做起来,咋都抵不上那些个不会说话的东西儿?!
老杜说,翠仙好,她那边的人也都好。台儿庄战役那会儿,村子里凡是能动的人都支援前线,凡家里能用的东西也都给了前线。李宗仁就说过,都要和这里的人一样,还怕打不过日本?真的,那里的人不像其他地方的人,别处的人一听到枪炮声就跑个精光,那里卖鸡蛋的老太太,都敢到日本军营里看个情报后给了中国军队!连老蒋都说,咱们需要这样的人民。就是打了那次仗,香仙死了,留下一个孩子,翠仙时时地帮李团长照看着。后来,不巧部队要走,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大移动,一乱,裹挟着翠仙也走了。也真是,原本说好一块儿走的,又一开仗,俺就没走成,翠仙原也以为俺还在部队里,就是,——慌乱的年月,自己也说不清以后走到哪里,后来俺就过来了,成了解放军。
老杜说,人活着和戏里的故事差不了几分毫,好多想不到的事,它还就能来。翠仙走的时候,是混乱中随李团长一块儿走的,一走好几年也没个音信,那会儿俺真恨死她,姐夫小姨子的事,能有个好?当时要叫俺撞上他两个,剁不了也得给打个贼死。谁想,到了四八年,翠仙回来了,李团长成了李师长。见面以后,俺的火还没有完全冒出来,翠仙就拿恁粗一根大棍子把俺给砸了一个跟斗,她说她这几年连厕所都跟姐夫分着用,一人一个!当时有谁能相信,李团长就是再有钱,也不会在家里打两个茅坑儿。俺不信,她就追着打,说要打折俺腿。
老杜说,后来就不说了,翠仙的姐夫叫俺给打死了,是在战场上,就放了一枪。原本只想把他打伤,留个记号儿也就算了,耽意瞄得偏了点儿,不想刚要搂机子就起风了,——就没算计风,结果李师长就布袋一样栽那儿再没起来。咋解释翠仙都不信,结果,俺立了功,翠仙就走了。
老杜最后说,那个女人,真好,比敏敏还俊。那年头儿,半布袋红薯片儿就能给做个大媒!忘不了红薯片儿呦,俺把它年年当神气儿供着,不信你看!
赵起升往屋里的小墙洞看去,本来该贴神码的地方,果真摆放着红薯片儿。
老杜看了一会儿后就哭了,吧嗒吧嗒的泪。
一个晚上,赵起升和敏敏悄悄到了驴肉店,两个人从院中的水井中提上来一口铁黎木的箱子,箱子很沉。起升一路背着,放到了敏敏新住的院子里。
起升要回沙水的时候,敏敏勾着起升的脖子问:“你不想看看箱子里是啥东西?”
起升说:“老杜说过,啥也没有人好。”
敏敏就把嘴凑到他的腮边,香香甜甜地亲了一口:“老天爷该照顾我了,哎!——你说,老杜真知道那煮肉的方子?”起升好像沉醉在那一身的幽香里,没有说话,敏敏一脸的幸福,像春风里一朵灿烂绽放的花儿。
“大火开锅快,大火是火燎皮;文火开锅慢,文火入了内。好东西都在里面,要慢慢儿来,口外的烧羊肉就都一个味儿,——知道了?俺不信?慢慢儿你就知道了。”敏敏说话的时候双手托着两腮,流盼的巧笑,是桃花溪水经久洗濯过的那一缕温柔。

魏老大娶了张雪梅已近三年,女儿巧鱼刚过了一周,正歪歪扭扭地学走路,除了睡觉,没有半刻的闲暇。巧鱼和雪梅一模一样的眉眼,白嫩的小脸蛋,大眼珠子忽灵忽灵地亮,巧鱼是他们两口子的心头肉。
在老大家,无论常用的镢头、耪镢、锨和锄,还是不常用的削谷刀子割草的镰,都明晃晃地耀眼,用过的人都知道他的农具好使。平时的时候大凡留心,只要看看庄稼主儿攥在手里或扛在肩上的农具,就知道他是不是一个辛勤劳作的种地把式。老大家的农具是庄稼人的荣耀,他的锄板耀眼的透亮,和镜子一样能照清人的每一根胡须,那上面刻载着他不尽的劳作与辛苦。
魏老大情愿无偿地给人白做一天活,却不愿意把他的农具借给谁使,但有时候就不是针对所有的人。只要找准了老大的那根筋儿,稍稍一碰,事儿就准成。
想借老大工具的人进门后要先说:“哎!——巧鱼儿,这小妮儿真俊,还待动,模样儿随娘,待动随爹,老大真的好福气。”
老大就会合不拢嘴地笑,把巧鱼扛起来,放到自己的脖子上,巧鱼就仰着小脸挓挲着两只小手格格地笑,老大就一样兴奋地说:“这闺女娘还能不连心肠?——真的,大了恐怕比俺还做活呢,从小就爱动,闲不住嘞!”
趁着老大高兴,就接着夸:“老大你真有福气,雪梅娘家恁远,咋就白白给你养了个大闺女,一朵花儿飘了几千里,到了大坡地,偏偏儿就看上了你,多少人家儿本地的媳妇儿还圈不住,恁俊个人儿,还就真怪,人这东西儿就怪,不知道多少人都眼气死你了。”
说到这里,只要雪梅在家,她总会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脆生生地笑:“要做甚?一张甜嘴嘴!”
老大就急急忙忙地给找来坐物,遇上巧鱼不太调皮,会再给端上碗水,遇上个抽烟的,还会递过来他的大烟袋,然后再给你讲一遍他那个讲了许多遍的重大发现。
那是魏老大在娶了张雪梅以后的重大发现,和种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像梨花井里的水,叮叮咚咚源源不断地在他心头流淌着,似一曲原生态的赞歌。
开始的时候,魏老大几乎都是同一个开场白,每一次他都郑重其事而语重心长,其实也就是一个埋在土里、长在地上的事,听着的庄稼主儿,往往会心有灵犀一般附和进去,有时候甚至弄不清该谁说又该谁听。
老大说,真的,好女人像红薯秧子,落地生根。
红薯秧子的培育是一门儿技术,拿土坯砌一个方池子,底部也用土坯砌起曲折相连的通道,通道的两头,一边烧火,一边出烟,通道上再码上土坯,火和热气只能在土坯的底下走。平整的土坯上撒上一层拌上少许碎土的驴骡粪,把选好的红薯——红薯母在上面码放整齐(红薯母:挑选出来的用来培育红薯秧苗的红薯),再撒上一层厚厚的拌上土的驴骡粪盖住,洒上水,保暖又保湿。池子的最上面拿谷草编的草苫子盖严实了,就在火口处烧柴,火和烟在下面曲曲折折的通道里走,池子里不冷也不热。红薯母出芽很多,一个红薯母能长出几十根的秧苗。
许多天后,驴骡粪上就钻出一层裹一层的嫩黄的芽,象皇帝的黄袍那样的黄颜色。天气温暖的时候,就掀开草苫稍稍地晒,让幼芽接受天和地的抚爱。当秧子长到一拃半、两拃高的时候,一片的嫩黄就变得满眼翠绿了,栽种的季节也就到了。要种的时候,只须轻轻一拔,秧苗就从和红薯母的连接处脆生生地折断了。干旱的季节里,在翻滚着尘烟的地里刨个坑,只须半瓢水,但凡有几根半截毛须的秧子,往里一插,盖上土,就活了。
红薯这庄稼的确好作务,不娇养。——每逢说到这里,老大会加重语气。
但凡能生草的地红薯就都能长,耐旱还耐涝,稍稍有些雨水,只要旱不死,就疯长,产量也大,长长的蔓子有点象瓜,缠缠绕绕地纠结在一起,长的能达丈余,也是见土生根,穷苦人熬日月度饥荒,就靠这救人命吔!又当菜又当粮,俺喝红薯稀饭就没吃过菜。——老大说这话的时候就拖了长腔,仿佛在过往的岁月里走。
红薯的种植范围很广,象其他地方的土豆和南方的芋头,是穷苦人离不了的裹腹之物,块状的根富含淀粉,青枝绿叶的时候,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掐破,就有一股白白的汁液流出,像奶。收获之后,无论蒸、煮、炸、煎、烤,都能做出一道道的美味,松软、滑润还有一股微甜。
种红薯很省心,保湿保墑护地皮。——说到这里,老大就一脸的惊喜。
红薯开始长的时候正是旱季,只要碰不折苗,抡起锄头猛鋤就是,很省心,等到了雨季,地里的杂草要发芽疯长的时候,红薯也就长大了,满眼的青翠把黄土地密不透风地给遮了个严严实实,由于叶子遮了阳光的暴晒,地里的雨水蒸发就少,庄稼人都知道,红薯地的墒最好,叶子下面的草黄歪歪地蜷曲着,——红薯把保存下来的水份留给了自己。红薯地杂草很少,只有一个毛病,蔓子长到一定程度,隔一段时间要翻动一次,不然扎下根去,结个小红薯就跑了营养。——那真和俊俏的女人有些仿佛的地方。
红薯好,照着撑死去吃,胃就难受,吐酸水儿。——那些深深地嫉妒魏老大一脸骄傲的人,往往会这样接。
等到听的人不再点头,皱着眉开始想的时候,魏老大就会极舒心地猛拍一下那个人的腿或肩,咧着大嘴笑呵呵地问:“说,想咋?”
想借东西的人就达到了目的,走出大门后悄悄地说:“啥红薯,夸老婆呢!”想借的东西借到了,但借东西的人在好长一段时间内,心中都会泛起一股隐隐的酸,但不一定是吃多了红薯。
不管酸不酸,张雪梅却实实在在地是一个红薯一般的好女人,她尽管缺少那种富贵人家才得以享受的,可以使人肠肥脑满的肥美,但魏老大的好就像东去的江河水,无时无刻不在滋润着她身边的所有存在。
雪梅刚到大坡地的那段时间,路上遇到个相熟的人打招呼时,总爱说:“作甚个来唻唻?”
开始的时候多数人听不懂,往往再问一声:“说啥?说啥?啥个唻唻?”雪梅脸就一红,不好意思地一掉头,走了,象飘过的一阵风。等听话的人明白大概不是个坏意思后,那股风已飘远了。
于是,调皮的孩子就远远地冲着雪梅喊:“个唻唻!个唻唻!”大人们在场的时候,往往会沉着脸呵斥:“兔羔子!才知道屙尿就忘了大小?叫婶子!”孩子就又大声地叫着“个唻唻婶子”跑了。时间长了以后,一些叫雪梅嫂子的人也开玩笑,见了她呼叫“个唻唻嫂子”。后来,雪梅见了人就问:“作甚个?”——去掉了“唻唻”。
也就两年多的工夫儿,雪梅就把拖曳的腔调和爱重叠字的习惯改了大半,还学会了好多远处的人听不懂的土话,她的姐姐张红梅就说:“俺妹子儿可惜没能念学堂,要学门儿外国语,准是个再伶俐没有的人了。”
在女人当中,雪梅的块头不算大,但真要做起活来,是属于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尽管十里之外风俗就不同,但年余的工夫儿,她就和男劳力一样,锄地、耪茬、担担、赶车样样动得了手,社里评工分,她是几个每日挣十分工的妇女中的一个。
怀着巧鱼的时候,眼看到了临产期还扛着镢头出工,老大就心痛地嘟囔,雪梅说:“瓜儿熟自落,瓶儿满自溢。跟解手儿一个理儿,怕个啥!”
在大坡地,张雪梅是许多庄稼主儿的一面旗帜,认识雪梅的男人,教训不听话的媳妇时往往会说:“你也动不动就呲牙咧嘴,能耐个啥?你思谋自己是张雪梅?”
魏老大有个串门子坐夜的毛病,而且不论妇孺老幼,只要说对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就像扯住了他手里线轴子上的线头,拉不完是万松不开手的。尽管他绝无杂念邪心,但那些李下正冠、瓜田拾履的事,许多时候儿是没有多心的人做,还有多心的人看的。再说,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女人们都是始终不渝地剪除同类而防意如城的,没有人愿意去伸手试探那锅“不怕贼偷就怕贼想”的油汤究竟有多烫。
对于那方面的事,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六月天里煮着豆角和瓜块的一锅稀饭,好好地放一个晚上,到不了第二天太阳露脸,碰都没碰就酸不可闻了。
和许多女人不一样的是,对付魏老大,张雪梅的办法独到而绝顶,就像一个母亲对付一个哭叫不止的孩子,永远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脸,没有骂也没有褒奖,看不见高兴也看不到恼怒,循循的教诲是深埋在肚子里的事,奇怪,最后孩子不哭了,而且从此再也不闹。
老大晚归的几个夜晚,雪梅打发了孩子,抻好炕,拿个草片盘腿坐在土炕前的火台上,颇似一位打坐参禅的尼僧,一个人静静地在昏黄的油灯下苦守着她的孤独。后来,在进大门的地方,她又给点上了一台罩子灯。从黑咕隆咚里走来的老大叫满院的辉煌吓了一跳,他知道,雪梅是个省吃俭用的人,冬天里天明得迟,雪梅早早地爬起来做饭都是摸黑的,她不忍心让嗞嗞地吸着油的捻子灯燃烧。
老大进门后,雪梅更像一尊打坐的佛,他慌忙把两个灯一齐吹熄,摸索着把雪梅抱进被窝,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黑暗中亲着吻着老大,他就好像置身于静峦寺南山上的,那一片海一般熊熊燃烧的红叶之中了,所有的身心都在她无声无色的火热中激荡着。他真的感到万里云川入画图了。
从此以后,老大就再也不跑了。
张雪梅会唱山曲,荡气回肠的旋律,是一股自黄土高原深处积聚而来的风。曲子里镌刻着黄沙土中的哀怨,蕴含着高原人不屈不挠的奔放,很好听,是辽阔而悠远的那种。
如果有人想听雪梅唱曲儿,要先从老大说起:看!准是老大锄的地,看不见一菶杂草,三根儿五根儿一堆儿,匀死了!老大耩的地,象比着线,心笨手拙的人比着线也做不出来,多好的一个人,等了这些年,就是为了你!可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就等着你嘞!
每逢此时,雪梅总有一腔掩藏不住的喜欢,嘴里却嗔骂着:“俺家那匹死笨的骆驼!可不是一身的蛮力气!”一边就荡漾起一脸的春风,在妇女们的进一步怂恿下给唱上一曲。
大家最爱听的是那首和《《东方红》》差不多的调调,雪梅能唱出不一样的好几段;
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抽筋筋,三天不见想死个人,哼儿嗨呦,哎呀,我的二哥哥……
骑白马,跑沙滩,你没有婆姨我没有汉,咱俩捆成一嘟噜蒜,呼儿嗨呀,土里生来土里埋……
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狼,有心回家看姑娘,打日本就顾不上,要穿灰,一身身灰,肩膀上要把抢来背……
许多女人就都羡慕,有那张俏脸,还会唱恁好听的曲儿,怪不得老大见了俺不待说话了,原来,早就叫那个“俏婆姨”给牢绷绷地给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了。
张雪梅来到大坡地已近三年,或许是想念家了,有一天她忽想吃顿“莜面鱼鱼”,就把二十来斤小麦当莜麦做了起来。她先把小麦在锅里炒至焦黄,再磨成面,用开水烫过之后,在案板上搓出一条条的“莜面鱼鱼”,不想煮入锅里之后,就一条条地化了,煮出一锅香喷喷的粥来。
在她磨面的时候,就有几个妇女好奇地看,做饭的时候,就更是睁大了眼睛看她的“莜面鱼鱼”,做好后就齐声地惊叫:“莜面鱼鱼?啊!——哊!——吔,吔——腊八儿粥喂——,腊八粥该使棒子面儿做吔……”
那些受过男人欺负的女人们,好像终于抓住了那个“俏婆姨”的坏把柄,急急忙忙回到家里,振振有词地嚷嚷:“熊样儿,一口儿一个张雪梅,俺当是叫你吃了人家的美美(美美:奶),要不,咋就净干些穿豁裆裤耍尿泥的事儿,要不,咋人家放个屁也叫你傻小子当花儿戴,啊?恁那个小皇奶奶那边儿,可把好面都炒熟了,还糊了一锅糊儿,咋?——还不紧跑到那儿喝两碗!要不好吃,就再给人家两句好听的,钻到怀里噙两口儿!”
男人就愕然,刚要发脾气,邻居的媳妇就嘀嘀咚咚地跑了来,大叫着:“快点儿快点儿!俺家那驴连踢带咬要打俺哩,老四家的快给那老驴说说,那好面糊糊儿的事儿,看是不是俺瞎扯的?”两个男人就一齐在鼻子里哼哼着,斜愣着眼来到北圪台儿,张雪梅炒麦子面做糊糊儿喝的新闻,就眨眼间传遍了大坡地的角角落落。
瘦三娘年轻的时候去过山西,她知道小麦和莜麦的区别。雪梅的事勾起了她一腔的感怀:“唉!小鸡儿不尿尿儿,自有小门道儿,这不随性的事儿,像撵鸭子上架,难呢!”
她的难,主要因为儿子文昌的婚事,时不时的在她脸前晃悠的两个姑娘,把她的心给搅乱了。
她早就说过,肖红艳是只大鱼,她家的水池子小,养不起,但不管是钩儿先下还是鱼先来,文昌却自始至终没有松开手里攥着的那根线。
红艳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心肝上净窟窿眼儿,风儿一吹就透。来到家里的时候,瘦三娘总是乐盈盈地迎接:“闺女来了嗯?!——坐,坐,坐会儿。”遇上那张上了漆油光光的板凳,红艳就会客客气气地坐下,碰见那个脏脏的有点皴的板凳, 她总会说:“不忙不忙,总是坐着,站着就好站着就好。”
瘦三娘就更加坚定了她开始的念头:这条大鱼咱真养不起呢!于是就嘟嘟囔囔地说儿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跟你一般儿大的,孩子都要上学了,指不定哪天娘一挺腿,叫俺到死也不能圪挤住眼!”文昌总是说:“都行,都行。”当娘的却分明看见,儿子的秤砣分明在肖红艳那边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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