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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粉碎(A章(四)


作者:冯积岐 进士,7818.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97发表时间:2012-08-06 14:26:37

A章(四)
   值班医生进来的时候叶小娟已经躺在了床上,是她自己上床躺下的。值班医生是一个瘦高瘦高的年轻人,有一张白净的脸,一双眼睛像没有喂饱似的,睁不大。他极力张了张眼睛,问道:“叶小娟,你感觉怎样?”叶小娟似乎没有反应,没有回答。值班医生头低了低,看着叶小娟的脸,又问了一遍:“感觉怎么样?叶小娟,说话呀。”叶小娟突然坐起来了:“谁叫叶小娟?”她问值班医生。值班医生莫名其妙:“你不叫叶小娟?”叶小娟睁着双眼茫然地看着值班医生:“我这是在哪里呀?”景解放急忙说:“在医院。”叶小娟说:“医院是干啥的?是睡觉的地方?”景解放一听,小娟好像在睡梦中,他说:“医生问你啥,你回答啥。”叶小娟说:“医生是干啥的?谁是医生?”值班医生打了个手势叫也小娟躺下。叶小娟没有躺。景解放扶着叶小娟,叫她平躺在床上。叶小娟这才躺下了。值班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叶小娟的心脏,又问道:“感觉怎么样?”叶小娟说:“没有感觉。”她看看景解放,又补充了一句:“不怎么样。”
  
   值班医生走出去了。景解放跟到了医办室。值班医生说:“病人好像意识有障碍,明天做个脑CT再看看。你们去休息吧。”景解放说:“娃清醒了,咋会是这样?”值班医生说:“清醒不等于没有疾病了。清醒不一定就比昏迷好,清醒不是康复的标志。”景解放问值班医生:“不会有啥危险吧?”值班医生说:“不会的。你去休息,明天再进一步诊断。”
  
   景解放回到病房时,叶小娟又坐在了床上。她的双腿曲起来,下巴支在膝盖上,她抬起眼,看了看景解放,问道:“你是谁?”景解放愕然了:“我是你景伯伯呀!”叶小娟说:“哪个景伯伯?我不认识你。”景解放说:“咋不认识?你不是在我的炮厂栽‘捻子’、封口吗?你不记得了?”叶小娟说:“不记得。没有的事。”叶小娟的回答使景解放摸不着头脑,这孩子咋了?昏迷了四十多天,换了个人似的。景解放有点吃惊:“你是在炮厂受了伤被我送到省城中心医院的。”叶小娟说:“我是咋受伤的?”景解放说:“我要问你哩,你还问我?你不知道你是咋受伤的?”叶小娟说:“我没有受伤呀!”景解放说:“你被撂翻在玉米地边了,你不记得?”叶小娟摇摇头。景解放一看,叶小娟好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有十五六岁女孩儿的个头,十七八岁大姑娘隆起的胸脯和身段,而她的智力只有二三岁——似乎连二三岁的孩子都不如。景解放说:“你睡下,天还没有亮,再睡一会儿吧。”扶着叶小娟,叫她躺在床上。
  
   等叶小娟睡熟以后,景解放走出了病房,下了楼。他走到住院部后边的小花园里,坐在了一条石凳上。一丝凉意似乎从花草的叶片上袅袅而飞,从伫立的树木上飘落而下,他的皮肤凉凉的,心里更凉,凉透了。景解放睡意全消,头脑里只有叶小娟,什么也装不进去。叶小娟总算清醒了,清醒着的叶小娟好像在梦中,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如同人的梦呓,这使景解放十分蹊跷: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值班医生只是看了看,一时半刻也说不出原因,这使景解放忧心忡忡。他最担心的是叶小娟由此而成为一个痴呆,这样,孩子的一生就毁掉了,他的后半生就难以安宁了,他每天将面临良心的谴责。他看得出,叶拴定两口把责任全部推到他身上了,他倒不怕承担责任,他愿意承担责任。一个不敢承担责任的人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人,是没有道德感的人。可是亲情呢?难道叶拴定两口和叶小娟就没有骨肉之情?人不只是自私的,人为了自己的生存和利益所表现出来的残酷无情令他心寒,他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外省一对夫妇把十二岁病重的儿子抛弃在医院里不管,逃回老家的报道。这件事使他很震惊:在儿子危难时刻,父母亲怎么能够忍心将儿子抛弃呢?叶拴定两口和这两个狠心的父母有什么区别呢?叶拴定两口已经从心理上把叶小娟剔除了,似乎叶小娟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他景解放的女儿。他能体谅到,这两口来一趟省城要花费,不容易,可是,四十多天了,这两口连一个电话也不打,一封信也不写。他们固然贫穷,但贫穷和儿女亲情是两回事。如果是生活把他们逼上了贫穷之路,但生活绝不会逼走他们心中温馨的情感的。使景解放不可容忍的是,他们竟然丢下了女儿回到了凤山县城,还怀疑他的为人——可是,他最终还是容忍了。假如叶小娟成了痴呆,假如叶小娟不可医治,他就养着她,他不能丢下孩子不管。从叶小娟刚住进医院他就给乔桂芳说过,他就是倾家荡产也要给叶小娟治病。乔桂芳倒没有阻拦他,乔桂芳担心的是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以后叶小娟依然治不好怎么办?他不这么想,他只想给叶小娟治病。住了四十多天医院,已花了五万元。再花五万元呢?他也不会被钱愁倒的。钱虽然是硬头货,但钱是人身上的垢痂,有人就有钱。十多年前,他还是个穷光蛋。文化大革命中,他曾经要过饭吃。二三月间青黄不接,挟条口袋四处借粮。一家人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日子。他饿得像牛一样扒着路边的青草吃,他照样不是活到了今天?只要有他在,他一定要想方设法给叶小娟治好病。景解放捏弄着裤子口袋里的那只鞭炮,想了很多很多。作为一个男人就要敢于撑起生活的一片天空,要敢于顶天立地。假如他是一只炮,他不能做哑炮做臭炮;要做,就要做雷子炮。
  
   初秋的天空升得很高,黎明前,城市里的天地间是澄清的,尘埃落定,空气清新。景解放站起来长长地呼吸了几口。亮光已经挂在楼房的墙角,悬浮在城市上空,景解放本来打算再坐一会儿,一直坐到天大亮,他突然想,假如叶小娟再从床上翻下来,再回到昏迷不醒的状态怎么办?人世间,有幸和不幸随时可能都会发生,叶小娟不是跌到床下突然苏醒了吗?景解放这么一想,走出了小花园,上了住院部的楼房。
  
   第二天刚上班,主治医生开始重新给叶小娟做检查。又是抽血化验又是做B超又是做CT,从这个房间出来进了那个房间,需要做的检查差不多都做了。晚饭前,脑外科、神经内科和胸外科、心内科,好几个科室的医生对叶小娟进行会诊。医生的认真使景解放感到,医生们对叶小娟是很负责任的。经过会诊,医生们得出的结论是:叶小娟没有任何记忆了。这是为什么?医生回答:原因很复杂,也许是脑血管出了问题,也许是脑神经受损,也许和脊柱神经有关,也许是其他神经有了毛病。医生暂时还不能得出结论。医生告诉景解放,要恢复记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有可能一辈子也恢复不了记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观察治疗。
  
   医生这种不确定性的回答将景解放的心又悬起来了。看来,叶小娟的苏醒和恢复健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只有听从医生的吩咐:坚持治疗。
  
   主治医生重新确立了治疗方案。
  
   主治医生告诉景解放,在药物治疗的同时,家属一定要配合医生。怎么样配合?主治医生告诉了景解放几种方式。景解放一听就明白了,从现在起,他要像幼儿园的老师一样对叶小娟进行启蒙。假如说叶小娟的意识里是一片空白,假如说叶小娟的感知世界连新生婴儿都不如,景解放就要担当起给她的意识里灌注她没有意识到的新的事物的概念。比如说,他首先要叫叶小娟明白他叫景解放,他是她的伯伯。伯伯是父亲的哥哥,而父亲就是和母亲共同生育她的人。他给叶小娟说,她现在在医院,医院是给病人治病的地方。病人就是身体不健康有了毛病的人。景解放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来一只鞭炮,对叶小娟说,这是鞭炮。叶小娟夺过去鞭炮往嘴里塞。景解放说,这不是吃的东西,鞭炮只能燃放,燃放时会发出响声。鞭炮是给人带来愉快的东西。景解放在比划中念着谜语:“一个娃娃一拃高,突儿一跳就飞了。”叶小娟将鞭炮用双手掬在手里捻动着,嘴里说:“鞭炮,我要鞭炮。”
  
   景解放每天将新的概念灌输给叶小娟,叫这些概念变成叶小娟的记忆,储存在脑海之中。可是,叶小娟的意识里似乎有一个很强硬的弹簧,景解放灌输给她的概念有一大部分被她从意识里弹出来了。她睡一觉醒来,昨天给她说的那些东西它又不可命名,失去记忆了,只有个别事物她没有忘记。这使景解放觉得既蹊跷又困难,看来,恢复她的记忆和教婴幼儿识别事物是两回事,并不那么简单。景解放也有很沮丧的时候,尽管他费了那么多口舌,功夫还是白费了,他就很失望。他面对面地坐在叶小娟跟前,只见叶小娟的眼睛里和脸庞上闪现着一种天真烂漫的一种纯粹的、好像人类初始无过失的神采,一种近似痴呆又不是痴呆而像一张白纸没有经过文字和色彩的浸润、污染的情态。他想:婴幼儿的意识肯定是一尘不染,没有功利、价值,没有烦恼、痛苦,像水晶一样透明。也许,人类的初始状态就是这样;也许,这就是人的幸福状态,是人的涅槃状态。可是,这种状态是社会不容纳的,人活着就要创造,就要融入这个社会。景解放忽然明白,叶小娟是病态,病态是身体有了疾病所致,教化是不能解决疾病问题的,疾病要靠治疗。报纸上也报道过有人用唱歌说话唤醒植物人的事例,他相信那是真的,但毕竟是个案,是奇迹。奇迹能否出现在叶小娟身上,这使他无法预测的,他只能抱定使她恢复健康的愿望按医生的吩咐去做。
  
   药物的功效很缓慢,景解放的“教化”见效甚微。景解放想从医生口中知道预后如何,以便使他有信心。主治医生再次告诉他:医学上对这样的病例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虽然希望渺茫,医生的话并没有挫伤他的信心,景解放暗自希望奇迹出现暗自祈祷幸运之神降临。他甚至相信:也许有一天,叶小娟会突然恢复记忆的。使景解放感到安慰的是,叶小娟逐渐能自理了,吃饭、穿衣、大小便和睡觉,不再要他伺候了,这是一个大的进展。
  
  
  
   乔桂芳是9月10教师节那一天来到医院的。学校放一天假,乔桂芳带着儿子景旭坐早班车来到了省城。
  
   乔桂芳到医院后才知道叶小娟已经苏醒了。乔桂芳进了病房,坐在病床上的叶小娟半眼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投向景解放。景解放指着乔桂芳给叶小娟说:“这是从凤山县来看望你的姨姨。”他把儿子向床跟前推了推:“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小弟弟。”叶小娟对乔桂芳只是一瞥,那对乌黑的眸子又是一动不动了。乔桂芳一看,叶小娟的脸上有了血色,只是脸上的表情似乎是一潭死水,僵硬的样子好像受了冻的庄稼。她的面部和眼睛好像不是表现喜怒哀乐的,而只是为了表示她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乔桂芳看得出,叶小娟的神态并不能用漠然来概括,漠然是主观意识在面容上的表现,叶小娟面部的神情似乎是固有的,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先天性的东西,好像墙体上贴的瓷片和楼房浑然一体属于楼房本身,而不是挂在面庞以此表露内心情感的。乔桂芳坐在凳子上,看着叶小娟。
  
   “你想家不想家?”乔桂芳问道。
  
   “家?家是啥东西?”
  
   “家不是东西。家是有父母亲的地方。”
  
   “谁是父母亲?”
  
   “就是生你养你的人。”
  
   “没有人生我养我呀。”
  
   “你忘记你爸你妈了?”
  
   “谁是爸和妈?是伯伯吗?我有伯伯。”
  
   叶小娟用手指了指景解放:“就是他。”
  
   叶小娟的话可能使景旭也觉得蹊跷,他抬起双眼,不认识似的看着叶小娟。乔桂芳拉了拉景解放的衣袖,叫他到病房外面去。景解放跟着乔桂芳来到了楼道里,两口站在过道尽头靠窗口的地方。
  
   “什么失去记忆,我看她就是痴呆一个。”乔桂芳说。
  
   “这不是痴呆,医生说过了,任何新事物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因为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东西,就像小孩子不认识1、2、3、4、5、6一样,你给她说,她当然不知道。”
  
   “就算你说得对。这病咋办呀?”
  
   “没有啥办法,继续治疗。”
  
   “叶拴定两口知道吗?”
  
   “还不知道。”
  
   “我看医生在哄你,明明她成痴呆了,却不给你说实话。”
  
   “就是痴呆,也要治疗。”
  
   “你要给叶拴定两口说明白,就是咱们有责任,叶小娟也是他们的女儿,你一个人背在身上,啥时候是个头?”
  
   “你是不负责任的说法。”
  
   “谁不负责任?”
  
   “你。”
  
   几句话过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了。乔桂芳的意思是,景解放要为她和儿子想一想,不能把心思全放在叶小娟身上,假如不能治疗就趁早放弃,不然,花一大笔钱,背一屁股债,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景解放坚持不放弃,花多少钱也要治疗。乔桂芳一看两个人很难说到一块儿去,她二次进了病房,手牵着儿子景旭就要走。景解放想拦也拦不住。景解放只好把这母子俩送下了楼。
  
   景解放看着乔桂芳和景旭母子俩上了去城西客运站的公交车,他在公交车站站了好一会儿。乔桂芳一走,他就抱怨自己:乔桂芳老远来看自己,他不该几句话就把她顶走。他知道,他怎么解释也不会使乔桂芳改变看法的,可乔桂芳也是一片好心,也许,乔桂芳比他想得更全面更周到。他对叶小娟,他对乔桂芳和儿子都是有责任的。他甚至觉得他对亲戚、朋友、同学、邻居以及全社会的每一个人包括为难过他整治过他的人都是有责任的。他不能顾此失彼。乔桂芳担心沉重的经济负担把这个家庭压垮,不无道理,乔桂芳即使责备他,也是出自于对这个家的负责任,他应该理解她才对。他不该对乔桂芳那么生硬的,更不该给她发脾气。乔桂芳是知识达理的女人,是好妻子。他一定要想办法回凤山一趟,给乔桂芳道个歉,两口居家过日子,忍让才能和和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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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叶小娟虽是病人,但读者也不难发觉她已经彻底苏醒了,她说的是真话,是心里的真话。很好的平白描述。老实说,除却了利欲,我们很难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的人,但景解放就是啊!可惜他是小说中的一个被塑造出来的模型啊!小说书写着人间的悲哀!问好冯先生!祝快乐!【编辑:黄雪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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