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章（四）
　　
　　 冬日的天空晴朗如洗。清晨浸洇在短暂的静寂之时朱翠兰和鲍银花已经把灰叫驴拉上了碾道，母女俩将驴套上碾子开始碾药。碾药是非常细致的活儿，稍微不谨慎就会起火，尤其是碾盘上不能有一个碎石头，石头和碾子摩擦就会惹出事来。煮好的木炭一块一块地平摆在豆绿色的碾盘上，木炭大如鸡蛋小如杏核。朱翠兰给灰叫驴蒙上眼罩之后在它的后臀上拍了一巴掌，灰叫驴冤屈似的叫了一声拉动了碾子。
　　 鲍银花弯下腰身不时地用手在还未碾成粉末的黑药上刨动着，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耳朵她的所有感官都专心致志地集中在碾盘上了。碾子转动得太快或者药铺的太薄都会导致一场起火或者爆炸的灭顶之灾。银花用一只手刨动着黑药一只手拢住了灰叫驴，她从绵软的黑药中摸出了一颗比黄豆还小的石头。朱翠兰收拾好笸篮和簸箕，她接过去银花手中的碎石子一看，夸银花眼尖。朱翠兰捏住那颗碎石头用三根手指头搓了搓，看了几眼，把碎石头攥在手心，沉思了一瞬间，抬起头来看着西边的天。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穿越了时间落进了遥远的一幅情境中。她吩咐银花用罗儿过药，自己去搅动碾盘上的黑药。只有银花明白朱翠兰和她调换活路的用心所在，本来是她跟着碾子搅药朱翠兰过罗儿，可是，朱翠兰却叫她过罗儿。因为过罗儿比搅药危险性小一些。朱翠兰把危险性大的活儿留给了自己。她看着朱翠兰那条晃动着的空棉袄袖子，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朱翠兰不止一次地给银花说过，炮人是在老虎嘴里拔牙，是在生死线上讨生活。卷炮的人从和黑药打交道的第一天起就把自己交给看似简单的鞭炮了，生命随时有被血染红的可能。银花本来想给朱翠兰说，你用一只手搅动不方便，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一想，没有这样说，这样一说，会使失去手臂的娘伤心的。银花给朱翠兰说：“我眼睛尖，我搅药，你过罗儿去。”银花将朱翠兰推出了碾道，她给朱翠兰用碎簸箕在碾盘上揽了半簸箕黑药，倒进了罗儿里。如果说，这真的是生与死的选择，两个女人都愿意将死留给自己。朱翠兰看着弯下腰身在碾盘上刨动的银花，全身有感觉的部分都活跃了，她的身体合奏着一种声音：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专心致志地罗着黑药。
　　 也是在冬日里的一天，天晴的很体面，冷风很尖，瓷盘一般的太阳发着黄黄的疲软件的光。朱翠兰和娘一起在碾子上碾黑药。娘一面吆驴一面伏下身子在碾盘上搅药，朱翠兰在碾道旁边用罗儿罗药。突然，朱翠兰听见娘苍凉地尖叫了一声，她抬眼看时，只见碾盘上笼着一团火，受了惊的叫驴反而站住不动了，娘倒在碾道里，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后来，朱翠兰才知道，制造灾难的是一个姓申的猎户。这个打猎的躲在大树后面用弹弓的子弹打着了碾盘上的黑药之后扬长而去了。朱翠兰的娘是在雍山里打核桃时被猎户的爱情俘虏了的，草丛里刻骨铭心的欢娱使一身蛮劲的猎户念念不忘，他日思夜想着和女人再次偷情云雨，翻江倒海。当已嫁给朱家炮人的女人多次拒绝了猎户的求欢之后猎户妒火中烧，伺机报复。他没有举起猎枪还算是理智的。他用弹弓一子弹打着了黑药导致的是女人的一只眼睛被烧瞎，美丽的面庞上留下的疤痕和心中的伤痛一样难以治愈。弟弟被炮药炸死还没有过周年，娘又伤了面目，一家人再次陷入了灾难和悲痛之中，春节刚过，父亲断然做出了决计：不再做花炮，进南山去种地。
　　 父亲在离开故土前给朱翠兰和景满义完了婚。朱翠兰进了松陵村景家的门没几天，父亲和母亲带上七岁的弟弟远去秦岭深处的南山了。
　　 日头爬上了碾道旁边的树梢，碾盘上的黑药差不多碾完了，也用罗儿过完了，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子。药太少，碾子和碾盘互相碾动最容易出事，朱翠兰和银华卸下了灰叫驴。
　　 吃毕早饭时，母女俩将碾好了的黑药用芦席晾在了打麦场上。朱翠兰坐在不远处看护着碾好的药，以防不测。
　　 景满仓和鲍银花又开始煮药了。
　　 这几天来，松陵村的所有炮人，包括景家炮人贾家炮人申家炮人都在日夜加班不停歇地做黑药。他们做的药不是用来卷炮的而是用来对付人的肉体的。事出有因：陕西省政府主席宋哲明要攻打盘踞在凤山县城里的地方军阀党玉昆。因为炸城墙的炸药准备的不够，当地驻军向凤山县做炮的炮人每户摊派了100斤火药，谁家不给也不行。打党玉昆凤山人固然高兴，可是，要每户炮人三天之内做100斤火药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景炳绪一听要打党玉昆，给景满仓说：“咱就是不做炮，也要给人家把火药做够，党玉昆不走，凤山人不得安然。”景满仓说：“打来打去，还不是他们给自己争地盘，对咱庄稼人有啥好处。党玉昆张玉昆王玉昆对咱庄稼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景炳绪说：“娃呀，你还不知道吗？啊？党玉昆这个瞎怂把咱庄稼人害扎咧，这个瞎怂不除，咱庄稼人不得好过，他倒台的时间到了。”景满仓说：“宋哲明不是也祸害咱们吗？要咱给他们做100斤火药，不是害人的事吗？”景炳绪说：“咱做火药是为咱除害哩。”景炳绪的话没有错，凤山县各村庄就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党家官兵似虎狼，一进村庄打三枪，抢钱财拉人票，房屋挖成胡基（土坯）窖，幼女被奸无处逃，吓得姐姐（未成婚的姑娘）井里跳。”
　　 党玉昆是以“刀客”起家的地方军阀，在坐镇凤山县的十几年时间里，党玉昆横征暴敛，搜刮民财，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凤山县人叫苦连天，深恶痛绝。凤山县周围几个县是秦、周两代发祥地，古墓众多。自从党玉昆入主凤山以来，这几个县的古墓有好多被他所盗，盗去的珍贵文物经他倒卖，落到外国人手中的不少。他的手下在宝鸡县斗鸡台挖掘古墓时被一个农民无意间撞见了，党玉昆害怕这个农民泄密，也是为了恐吓众人，他命令他的士兵将这个农民的手脚用铁钉钉在了凤山县城西门上，把他面额上的肉皮剥下来遮住了双目，这个农民满脸血污，惨不忍睹。党玉昆用马鞭指住这个奄奄一息的农民说：“你看？我叫你好好看！”在党玉昆的蹂躏下，凤山县的农民有眼睛不敢看，有嘴不敢说。他在凤山实施暴政，而且手段多端，每村每乡都有“眼线”，老百姓全在他的监控之中，谁想聚众反抗也不行。老百姓无处讲理，也不允许讲理，明明知道不公正，也只能默默忍受。
　　 党玉昆为了肆意挥霍，为了购买军火，敛财的手段多式多样，他开办钱局，滥发钞票，造成了凤山县市场的极大混乱。有钱的黑心商人囤积奇居，欺行霸市，他不管不顾。一时间物价暴涨，一斤绿豆比一斤猪肉还贵，老百姓手中的纸币不如手纸。老百姓被逼上了梁山，他们于无奈之际聚众在钱局门口抗议，残暴的党玉昆命令士兵当场开枪打死了十二个人，老百姓吓得四散而逃。
　　 当时的军阀几乎没有不好色及酒的。党玉昆已经娶了八房姨太太，还要娶第九房，大太太田梅花想拦也拦不住，她一气之下，吞金而死。为掩众人耳目，党玉昆在凤山县城为田梅花大办丧事，可恶的是，他将田梅花的墓地选在了北宋苏轼任凤山县知府签判时所修的东湖之中。安葬田梅花那几天，东湖四周的百棵古柳全裹上白布，白布做的白花如雪花一样缀满枝头。仅此一项，耗费的白布就有几百匹。为建造墓穴，党玉昆派人运来了砖石、木材和各类建筑材料。极其愤怒的老百姓故意和他作对，夜间偷走了建墓用的材料。党玉昆知道此事后，派人四处搜查，并借此事杀死了38个农民，连要饭吃的乞丐也未能幸免。
　　 安葬田梅花那天晚上，党玉昆在县城大放烟火，凤山县的景家炮、田家炮、申家炮都进了城，为党玉昆的太太治丧放烟花。景炳绪至今记得，那一夜，天特别冷，北风呼啸，星星点点的雪花如针尖一样向人的领口里钻。放花炮的艺人冻得手臂直抖，一时半刻点不着捻子，党玉昆嫌炮人的动作太慢，命令他的士兵当场打死了两个炮人。
　　 现在，宋哲明要除掉党玉昆，景炳绪当然很高兴，他甚至觉得，白白地做100斤火药是很值得的一件事情。
　　 景满仓和朱翠兰挑着黑药到宋哲明的军营里去交货。一路上，两个人换着挑，七八里的路程，一会儿就到了。
　　 火药要交到北杨村。北杨村的郭家崖的崖畔下有一排窑洞，为了安全起见，收来的火药就放在窑洞里。交药前，先要验药。一个士兵将手伸进竹笼子底抓上来一把火药，放进一个铁盘子里，然后，由另一个士兵端到土崖西边的田地里去点火试验。如果点不着，或者冲力不大，就要挨打挨罚。景满仓将担子放下之后，那个士兵向笼子里伸手时，景满仓多了一句话：“老总，我们是景家炮人，做的黑药没麻达，就不要试验了。”那个士兵回过头来瞅了景满仓一眼：“话多得很！”景满仓本该闭上嘴巴的，他又多说了一句：“我是怕……”站在旁边的朱翠兰拽了拽他的衣袖，他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长官说：“怕啥？说！”景满仓说：“怕失火。”满脸横肉伸手就给景满仓一个耳光：“尽说不吉利的话！”朱翠兰说：“这老总咋打人哩？”满脸横肉说：“打他咋咧？再说一句，就毙了他。”满脸横肉抽出了身上的盒子枪。朱翠兰赶紧陪上了笑脸：“我们错了，老总，你饶了我们。”朱翠兰一只手拽着景满仓向后退。她的空衣袖摆动着。大概满脸横肉注意到了这个女人的残疾，这才把盒子枪插进枪套，拧身走了。
　　
　　 景满仓白挨了一个耳光，他窝了一肚子气回到了松陵村。景炳绪问儿子：“火药交了没有？”景满仓说：“交了。”景炳绪说：“交了就好。”景满仓说：“好啥好？我看这伙人和党玉昆是一个球样子。我们还指望他们把党玉昆赶走有个好政府，咱是白指望了。”景炳绪问景满仓在咋回事。景满仓把自己挨打的事给景炳绪说了一遍，一听儿子挨了打，景炳绪前几天的高兴劲儿减了大半，景炳绪说：“赶走了清政府，来了军阀，军阀换了一个又一个，军阀一个比一个瞎。改朝换代，换汤不换药。娃呀，这世上哪里会有好政府？政府都是一样的。咱老百姓就不要盼望有好政府了。你还冤屈什么？谁来了当官，都要靠老百姓养活，都要欺负老百姓，咱老百姓都一样受苦，咱还得做炮，还得种庄稼。只要你顺顺当当给人家交了火药，人家不再摊派，咱就安然了。”景满仓说：“他宋哲明打党玉昆，咋给咱派款？”景炳绪说：“派100斤黑药是小事，你心里要有个底，说不定，会给咱村派几个壮丁的。”也许父亲说的话有道理，景满仓说：“好吧。我去准备些钱，以防万一”。父子俩说了几句闲话，景满仓又去了炮坊。
　　 宋哲明攻了三个月的凤山县城，死伤了三千多人，还没有拿下凤山县城。宋哲明觉得，正面攻打，是很不容易攻破城池的。宋哲明想起，唐末，军阀朱温攻打凤山县城两年多也没有拿下凤山县城的事情。看来，这座城池是轻易攻不破的。后来，守城的岐王李茂贞因为粮绝饿死了不少士兵才和朱温和谈。宋哲明召集他的将军们商讨攻城的办法，有人提出，围而不打，等城内弹尽粮绝，不攻自破，但这需要二三年时间，因为城内的粮食给养都很充足。宋哲明等不住。有人提出智取，办法是从远处开挖地道，一直挖到城下，在城下埋足火药、炸药，将城池炸开。宋哲明觉得这个办法还可行，于是，他命令士兵，从七八里之外开挖。为了一举攻破县城，宋哲明的士兵从县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向城下挖坑道。士兵们没有停歇地挖了三个月，才将坑道挖好了。宋哲明的士兵将炸药和火药装进棺材里运送到城墙跟。每个坑道内送七副棺材，五副棺材装炸药，二副棺材装火药。炸城的准备工作如期做好了，城内的党玉昆还没有察觉。因为宋哲明每天都要佯攻一次，以麻痹党玉昆。
　　 八月三日黎明，宋哲明一声令下，四个坑道内的炸药同时点着了，巨大的响声将四十里开外的农民的窗户纸都震破了，城外村庄里的厦房震倒了不少。凤山县城从四处垮塌，宋哲明的六千多官兵一齐涌入了凤山县城。激战进行了大半天，党玉昆在激战中被乱枪打死，他的四千多官兵被宋哲明俘虏。
　　 听说打死了党玉昆，凤山县万人欢呼。第二天，景满仓和许多农民一样进城去看热闹。宋哲明在城西的关帝庙外斩杀俘虏。关帝庙外搭了一座戏台，凤山县有名的张家戏班子敲响了锣鼓，正在唱《刘备回荆州》。宋哲明和他的将军们坐在凉棚下一边看戏一边吃烟喝茶。而距离戏台不远就是杀场。
　　 景满仓站在警戒线外看宋哲明杀人。
　　 为了节省子弹，宋哲明的部队成立了大刀队。杀场上挖了十几个大坑，这里就是俘虏们的葬身之地。两个士兵架着一个俘虏走到大坑旁，刽子手一刀砍下头颅，头颅正好滚入坑内，刽子手一伸脚将尸体蹬进了大坑，然后，再砍再蹬。刽子手的动作机械而有规律：挥一刀，蹬一脚，一个小伙子就见了阎王。喷溅的人血将刽子手的脸弄成了一张血脸，面目狰狞而可怕，刽子手除过一双眼睛在圆睁着一双手在活动以外，看似一个用血铸的木桩。如果碰到那些并不怕死的俘虏伸长脖子叫刽子手砍，一刀可以使人头落地，干脆利索，刽子手也可以省些力气；如果碰到俘虏是胆小鬼，脖子发软，一刀砍不断，俘虏便大声哭嚎，哭声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胆颤，刽子手必须费尽力气，连砍几刀方能结束。每当这时候，场外看热闹的庄稼人便“噢号、噢号”地呼喊，有些人喊道：“好汉，把脖子伸长！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小伙子！”庄稼人似乎愿意观看刀飞头落地，血溅满天红的壮观景象，而不愿意看到缩头缩脑或跪地求饶的怂样子。在凉棚中看戏的宋哲明和他的同僚们朝这边看也不看，似乎这杀人的场面没有舞台上的丫环扭捏作态吸引人。
　　 宋哲明下令，凡属凤山县当地的俘虏，如果有亲戚或亲人来认领，一律领回，予以特赦。
　　 景满仓刚从后边挤到里圈，就听见有人喊道：“二哥！二哥快来救我！”景满仓一看，两个士兵架着他舅舅的三儿子正向坑边走，景满仓于什么也不顾，从栅栏上跃过去向表弟跟前跑，后边的士兵紧追着他。景满仓此时一身胆量一身勇气，他跑到架着表弟的士兵跟前去，抱住了一个士兵的腿说：“老总，放了吧，他是我表弟。”这时候，一个当官模样的人走到景满仓跟前来了，他抬手给景满仓一个耳光，他骂道：“你妈的屄，党玉昆的兵你也敢救？”景满仓挺了挺身子用手提了提粗布裤子说：“他是我舅舅的娃，是被党贼强行拉去的。”军官问景满仓：“他住哪个村？叫什么名字？”景满仓说：“住横水镇西白村，叫白志军。”那军官猛喊了一声：“白志军！”景满仓的表弟答了一声“到！”景满仓没有再求军官，那军官挥了挥手，两个士兵把景满仓的表弟放了。
　　 景满仓和他的表弟走出围栏后没多远，撒腿就跑。他们一口气跑到离横水镇不远的地方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景满仓喘着气说：“太害怕了。宋哲明和党玉昆一个球样，把庄稼人的命不算啥。”景满仓的表弟说：“多亏二哥有胆量，不然，我就没命了。”景满仓说：“我从栅栏上向进跳的时候就没想活，豁出去了。活人没这二杆子劲，不行。”景满仓的表弟一听，抱住景满仓大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