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章（六）
　　
　　 银花和景满仓是腊月初七走到老关庙的。老关庙是一座武庙，供奉的是关云长。两座大殿已经很破旧了，暮色苍茫中，灰暗的门窗被寒风摇得吱吱作响。
　　 景满仓吩咐银花守住担子，他独自去庙后面对山坡上寻找晚上睡觉能铺在身底下的茅草。一路上，她和景满仓在一个被窝里已经钻了四个晚上。那一夜，她根本没有睡着，她渴望景满仓搂住她睡一觉，像父亲搂着小女儿一样。可是，景满仓转过身去一直睡到了天大亮。她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景满仓施加于她的父亲般的尊严，内心里却偷偷地蕴藏着父亲以外的情感。不只是景满仓只大她十一岁，不只是年龄上有差距，而是她觉得，她对于他的情感是小妹与大哥的情感。这情感是一股暖流，她蹚着这股暖流走过了五六年。不是她心中没有伦理的禁忌，这五六年，她对他女儿不起来。这些年来，她历经了父母亲和弟弟的死，目睹了松陵村的炮人在生死线上讨生活的境况：炮人既然把死都看淡了，就该把人世间的其它事情都看淡些，谁也估摸不到，那一天，突然一声爆炸，命归阴曹。她总是这样想。她看得出，景满仓内心里很矛盾，也很恍惚。他既渴望从心理上而不是从肉体上接纳她的情感，又像炮药惧怕火苗一样，惧怕它那超越父女之情的情感。景满仓喜欢她，喜欢和银花在一块儿干活，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她那嘻嘻哈哈的样子，喜欢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连她的气息也能使他兴奋不已，可是，他又推拒着她，推拒得很坚决。在景满仓的心目中，她不是年龄意义上的大姑娘，她是他的养女。他必须恪守为父之道，非分的想法就是罪恶，假如有无礼的行为就是禽兽不如了。他更不能伤害朱翠兰，朱翠兰是他最有力的情感支柱，是相濡以沫的爱妻。
　　 银花正在胡思乱想着，景满仓抱着一大抱茅草进来了，他和银花弯下腰用茅草打铺，窸窸窣窣的茅草声特别响亮，庙宇内静如银针。景满仓和银花打好地铺站起来的时候又惊又喜，田家庄田家炮人的田根旺站在他们面前。
　　
　　 “我也是刚到这儿，”田根旺指指身后的筐担说，“去赶平凉的腊八会。”
　　
　　 “你咋像做贼一样，一声不吭？”银花不悦地说。
　　
　　 “你把我当土匪了，得是？”田根旺笑了。
　　
　　 “是呀。”银花说。
　　
　　 “不得无礼，银花。”景满仓回头给田根旺说：“咱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平凉的地头蛇休想欺负咱。”
　　
　　 “这里不是过夜的地方，咱还是赶路吧。”田根旺说：“听说这里有土匪出没，进了平凉城就平安了。”
　　
　　 景满仓说：“既然是这样，咱就走夜路。咱碰上土匪就惨了。”
　　
　　 景满仓和银花收拾好担子，他们出了庙门，三个人一起上了路。
　　
　　 第二天早上，三个人赶到了平凉城里。街道上市声沸沸扬扬十分热闹。银花第一次赶这样的大集市未免有些眼花缭乱。
　　
　　 田根旺的两响炮当天就卖出了半筐子。庄稼人第一次见到了响了又响的两响炮脸上挂着好奇。银花从田根旺的两响炮中很快地洞察出了缺陷：第一响还可以，第二响缺乏力度和亮度，而且炮飞得并不高。银花卷的雷子炮和大礼炮则是商号粮行作坊和县府以及城市大户人家的抢手货。当天，她同样卖出了一大半鞭炮。
　　
　　 银花一上阵就表现出了不同凡响，她的落落大方，她的做买卖干脆利落使赶会的庄稼人投来了羡慕的目光。田根旺特别机敏，他把筐担和银花摆在一起也号称是景家炮人。景家炮人在平凉县城里做了上百年的买卖，景家炮的名声是很大的。田根旺一边卖炮一边给银花唱颂歌，他将银花称作凤山县的名艺人大加吹捧。银花的炮确实也争气，随便取一串在街道上燃放，响声都是很清脆的。银花和田根旺一唱一和，配合得十分得体，景满仓完全变成了一个伙计的角色。
　　
　　 卖了两天炮也没有人来滋事骚扰，这使景满仓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地了，第三天集散时，他们的鞭炮没有多少了。三个人在夜市上吃毕饭回到了旅馆。银花和景满仓在账房先生那里烤了一会儿炭火，刚进屋，田根旺来了，他请这父女俩一块儿去看戏。景满仓怕剩下的鞭炮放在旅馆里出事，叫银花和田根旺一块儿去。银花一看，景满仓不去就推谢，而田根旺死缠着叫银花去，银花推不过就掂了一条板凳和田根旺看戏去了。
　　
　　 戏场设在县城东边的广场上，看戏的人黑压压的一片。银花和田根旺站在后面将板凳支在脚底下才能看清楚提袍甩袖的戏子。看着看着，板凳一闪，两个人都颠晃了几下，田根旺拉住了银花的手，银花只专注于舞台上的舞枪弄棒似乎毫无察觉，田根旺也佯装看戏，目光在舞台上游曳不定。田根旺忽然将脚一抬，站在板凳那头的银花差一点要栽下去了。不过，田根旺是有预谋有准备的，没等银花栽倒，他一把抱住了她。银花脸一热，看了田根旺一眼，掰开了田根旺搂住她的腰身的手臂，田根旺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说，这戏没看头，咱回去吧。银花说，我也不想看了。于是，他们走出了戏场。
　　
　　 田根旺说：“今晚上的月亮真亮。”
　　
　　 银花说：“就是，腊月十一了，月亮快圆了。”
　　
　　 田根旺说：“这里吹不上风，就是太冷了。”
　　
　　 银花说：“没风好。”
　　
　　 田根旺说：“快过年了。”
　　
　　 银花说：“过年就可以吃白面馍馍了。”
　　
　　 田根旺说：“一过年，就长一岁。”
　　
　　 银花说：“都一样，每个人都长一岁。”
　　
　　 田根旺似乎找不到要说的话题了。银花也不再说什么。戏场上的秦腔远远地飘来，粗犷的腔调火辣辣的，仿佛烧酒一样在肠胃中蠕动。不一刻，乐声又悠扬了，清丽了。冷不防，田根旺一把抱住了银花。银花说：“田大哥不要无礼。”她挣扎着，不叫田根旺搂她。田根旺搂住不放，银花气急败坏地抽出手回身给田根旺一个耳光，田根旺没有料到银花会出手，而且出手是那么重，他怔住了，不知所措了。银花一耳光抽怔了田根旺也抽怔了自己。她的那一耳光似乎只是下意识的，是由不了自己的必然动作。田根旺的英俊和机敏确实能使任何一个姑娘心动，包括银花在内，也许银花从表情上流露出了她对他的钦佩和爱慕，才使田根旺敢动手的。田根旺根本不知道她不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子，更容不得田根旺对她动手动脚。银花一看，田根旺一只手捂住了脸，她忽然觉得她出手太重了，她懊恼自己的鲁莽。田根旺可怜巴巴地看着鲍银花，他吸着气，用手在脸庞上抚动着。银花对田根旺一瞥，用目光表示着歉疚之意，田根旺咬了咬嘴唇，扑上来，又抱住了银花。田根旺说：“银花，你给我做媳妇吧。”银花说：“你松开手，听我说。”田根旺说：“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银花说：“你不要胡来，婚姻是大事，要由父母说了算，你不是不知道的。”田根旺说：“我不胡来，我要明媒正娶你。”银花不能再抽田根旺一耳光了，如果她不答应，也许田根旺会有更使她难堪的举动，这时候的鲍银花只好顺水推舟了，她说：“好吧，我答应你。”田根旺一听，果然松开了手。银花说：“我还是得听我爹和我娘的。”田根旺说：“只要你愿意，我心里就有底了。”
　　
　　 鲍银花只知道景家炮人和田家炮人都是做花炮的，但她不知道，景家人和田家人所走的路子大相径庭，这正应了农村人常说的那句话：各有各的活法。说到底，景家炮人和田家炮人活法不一样。
　　
　　 田根旺的祖父在凤山县城里有一家轧花房，有一个粮行，有一家药铺，有一家商铺。田家在田家庄有五十多亩上好的土地，有骡子有马，有一辆马车，常年雇有两个长工。田家炮人不只是靠做炮赚钱，他们靠的是县城里的几个门面和家里的田产。田家人很精明，他们明白，做炮只是一个手艺，靠手艺不赚钱，要赚钱就要做生意。因此，他们把开炮坊只是作为一个门面。
　　 田根旺的父亲一心想供田根旺读书，而田根旺在学堂里却不是一个好学生，他在县城里的完小毕业后任凭父亲脚踢拳打说什么也不再读书了。田根旺的父亲大概也看得出，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只好哀叹几声，放弃了原有的想法，让田根旺进了炮坊和手艺人一起混。父亲打算，叫儿子日后也做一个精明的生意人。
　　 在凤山县城里去年举办的赛炮会上，田根旺就认识了代表景家炮人来参赛的鲍银花，当时，他就被鲍银花的漂亮迷住了，他偷偷地跟着鲍银花，跟到了县城西关，眼看着她和景家炮人一同走上了回松陵村的乡村土路。他一眼看中了鲍银花却不敢也不能贸然表示。他受不了单相思之苦，茶饭不思，夜不成寐，时不时地梦遗。他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神情倦怠，面黄肌瘦。母亲以为他病了，要给他请大夫，他吞吞吐吐地给母亲吐露了他的心思，他撺掇母亲到松陵村给他提亲。母亲拒绝了他，母亲和父亲的想法是一样的：田家只能要大户人家的女子做媳妇，不能和景家炮人结亲，因为不是门当户对。尽管田根旺和父母亲闹了几个月别扭，苦苦熬煎了几个月，他一看，无望了，就只好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平凉的路上邂逅鲍银花，田根旺觉得，这是上苍的安排，这是他接近鲍银花的绝好的机会。他一见到漂亮得使他心颤的鲍银花就忍不住馋涎欲滴，他克制了几天之后就趁看戏之机直接动手了，没料到，银花用一耳光来回答了他。这一耳光打疼了他的脸庞，但没有打凉他的心。他没有对付女孩儿的经验，但直觉告诉他，鲍银花打他并不是恼他恨他。他自信他那端直的身材他那英俊白净的脸不惹女孩儿喜欢才是怪事，他第二次抱住鲍银花全凭的是死皮赖脸和一心想拥有银花而生的胆量。他并没有当即拿下银花的想法，他只是试探。试探的结果他是满意的，他能感觉到他紧抱住的银花的身子并不僵硬而是柔软的，田根旺心里暗自高兴了。他不相信鲍银花嘴里说出的话，可他相信鲍银花对他是心存好感的。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心中有了数。
　　 腊月十三日，景满仓、鲍银花和田根旺一行三人出了平凉城。上路前，他们将卖炮得来的钱全部兑换成银元用针线牢牢地缝进了棉衣中。本来，四天时间完全可以赶到松陵村的，为了防备土匪半路抢劫，他们捡大路走。大路上人来人往，土匪不会轻易下手的。一路上，他们没有住旅馆，而是去大村大庄中住农民的土窑洞和厦房，因此而节省了住店的钱。
　　 腊月十六日，日落西山之前，他们赶到了陕甘两省交界的两亭镇。在镇上唯一的一家饭馆里他们吃了饭。这家饭馆不带旅店，他们也不打算住旅店，而是准备在农民家里找一间房子花几个钱凑合一夜。景满仓抬脚向外走，店老板无意间问景满仓是做啥生意的。景满仓一看，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并无歹意就实话实说了：“我们是凤山县的景家炮人，去平凉城卖完花炮往回赶。”店老板说：“是松陵村的景家炮人吗？”景满仓说：“就是。”店老板一听，脸露喜色：“我也是松陵村的景家人。”景满仓说:“你咋到了两亭镇？”店老板说：“是我祖父的祖父迁到这里的。我小时候听祖父说，他们年年做炮，年年死人。我们的祖上害怕他们那一房连根断了，就不再做炮，到甘肃来做生意，先做药材生意，后来，也贩过盐，贩过麻，再后来开了饭馆，开了几十年了。”景满仓在异地他乡遇到自家人既诧异又高兴，而店老板多年不见故乡人却在自家的饭馆里和自家人相遇显得分外热情，他急忙叫伙计给景满仓、鲍银花和田根旺泡茶倒水。坐下来叙了一阵话，天色向晚，景满仓要出去找地方住，店老板拦住景满仓，店老板说：“到了自己人家里，咋能让你们再去花钱住店？”店老板吩咐家里人腾房子叫景满仓他们三人住。店老板的家人腾出了带套间的二间厦房。套间里有一张火炕，套间外本来是客厅，店老板叫家人在套见外铺上了麦草和褥子。临睡前，景满仓叫银花去睡火炕，银花叫景满仓去睡火炕，两个人争执了一大会儿，后来，老板发了话：“你是一个姑娘家，睡在里间吧，叫两个大男人睡在套间，这样好一些。”三个人还是听了老板的吩咐，银花睡在了里间的火炕上。
　　 事情是在半夜里发生的。
　　 睡梦里，银花懵懵懂懂地觉得她被谁搂住了，睡意朦胧的银花以为是景满仓从外间爬上了她的炕，他说瓜客，你装的真像，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你快睡去，我瞌睡得很。搂着银花的那个人不吭声，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乱摸。银花说不行不行，喜欢归喜欢，咱不能胡来。田根旺咬住银花的耳朵说银花银花，我是根旺。银花一听是田根旺，即刻清醒了，她使劲将田根旺朝身下推。银花不敢出大声，她怕睡在外间的景满仓听见，如果惊动了景满仓，她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田根旺大概知道她的心事，一只手臂紧箍着她，一只手向下撕扯她的裤子。鲍银花挣扎着，摆动着。当田根旺的手从她的棉裤裤裆里进去之后，银花的抵抗越来越微弱了，她的喘息声却越来越粗重，象女人受活的呻吟一样多汁多味。说到底，那不是鲍银花真正的抵抗，假如她要真正抵抗田根旺，她会抓他的脸，咬他的手腕，抠他的眼睛。凭银花的力气，田根旺要得手不会那么容易的。而实际上，此时的银花心理在抵抗，肉体却在退却，她对田根旺的抵抗只是完成对应该遵循的道德规范的维护，只是贞操观在内心的呼唤带来的下意识的动作。即使再柔弱的女人假如奋力抵抗男人的进攻，不打个平手，也会两败俱伤。在男人顽强的进攻面前，许多女人之所以节节败退，是因为她们由于种种原因而自动放弃了抵抗。鲍银花之所以使摆动的身体幅度慢了下来，以至躺着不动，也是因为她主动缴械投降了，而不是由于田根旺力大无穷造成的后果。和许多怀春的女孩儿一样，银花对男人有一种探密的渴望，她想知道，男人进入到她的身体里面是怎么回事。况且，对田根旺她是暗暗地喜欢的。于是，田根旺看似得逞了。
　　
　　 等田根旺下了炕偷偷溜进外间的时候，银花蒙住被子哭了，她只是偷偷地哭。哭了一会儿，她下了炕，点着了菜油灯，走到了外间，田根旺已经入睡了。景满仓睡得很死，他的鼾睡声像一伸一缩的灯花一样。鲍银花借着菜油灯微弱的亮光能看见景满仓甜蜜的睡态，她在景满仓的被子筒上狠狠地蹬了一脚，景满仓被蹬灵醒了，他欠起身一看是银花，一句话也没说，又睡下了。银花又狠狠地蹬了景满仓一脚，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进了套间。一躺进被窝，她不由得又潸然泪下了。